第七十七章 脫母身 醒父魂(上)
趙晗青興致勃勃開門,卻見臺階下立着一個陌生的婦人,生得豐腴圓潤,好不富态。
“閣下是……”
那婦人見她應門,忙上前一步道:“敢問溫枸橼、溫嫏嬛娘子住在這裏嗎?”
趙晗青猶猶豫豫地答了一聲:“嗯……”
“勞煩通報,說絨嫂來s看望她們了。”
趙晗青忙轉身回屋,一路上還因為害怕說錯了話而冒出一身冷汗。
“嬛姐姐,外頭有位絨嫂來找你。”
嫏嬛兩眼一亮,“絨嫂?”
趙晗青又不自信了,“她、她問你是不是住在這裏,我想也沒想就答了是……我是不是暴露你們了?她會不會是哪裏派來的——”
“沒事,小青。”嫏嬛握住女孩的手,安慰道:“她是故人,快去請她進來吧。”
絨嫂來到正廳,見嫏嬛已經備好茶點。
“二娘子……”
“絨嫂,別來無恙?”嫏嬛正要起身來迎,卻立刻被勸了下去。
“二娘子,你身懷六甲,千萬不要跟我行禮。”
嫏嬛笑笑,“一年多不見,如今絨嫂比起我還顯瘦了。”
絨嫂感慨萬分地坐到她對面,問:“家裏人可安好?”
“說來話長……”
上次與絨嫂見面,已是在塗州參加婚宴的時候了。将中間的事交代完畢,已經過了半日。
“一姐上次去塗州時本想找你,不巧恰逢你店裏休息,唯有往門縫裏塞了一封信。本意只是不想與你斷了聯絡,想不到絨嫂竟親自來訪。”
“哪裏、哪裏……千萬不要跟我客氣。”絨嫂抓着嫏嬛的手,一刻也不忍放開,“往日總是你們來看望我,又替我報仇雪恨、排憂解難。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你們的住處,理應親身登門拜訪,可不能倚老賣老,怠慢了恩人。”
“多謝絨嫂。”
“何況我若是不來,還不知道你的喜事呢。”她關切地問道:“有八九個月了吧?”
嫏嬛羞怯地點點頭,“我覺得……就在這幾日了。”
“可找好了穩婆?”
趙晗青倒吸一口氣,道:“嬛姐姐說我、我就能勝任。”
嫏嬛笑道:“小青已苦學了大半年,就差沒懸梁刺股了。我覺得她沒問題,可她總是戰戰兢兢的。”
絨嫂道:“她與你有親,當然怕出差錯。試想你和孩子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她以後怎麽面對你家人?”
嫏嬛眉頭一皺,“可我不想讓外人進家裏來。”
“沒事,”絨嫂一拍胸膛,“你不把我當外人就行。”
趙晗青頓時振奮,“絨嫂,你、你會接生嗎?”
“我雖不是熟手的穩婆,可也是生過兩次孩子的人,鄰裏生孩子時也打過下手。趙姑娘有書中道理為綱,我有親身記憶為輔。你我随機應變,一定能保母子平安。”
“太好了!”趙晗青在最後關頭找到援軍,心中大石終于落下。她緊張又興奮地抱住絨嫂,好容易冷靜下來,又道:“那現在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知邀哥哥能否趕在嬛姐姐臨盆之日前回來。”
“吳遷,有些事,舅舅不想勞煩你,畢竟你照顧小紅已經非常操勞。但……”
吳遷幾個月來第一次被二位師父約見,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大事。
“師父但說無妨。”
雖然祝臨雕同時是自己的舅舅與岳丈,可吳遷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嫌棄這些親昵的稱呼。大家越是知道他與祝臨雕親上加親,他就越不喜歡将裙帶關系擺在臺面上給人看。
叫師父,顯得自己更謙恭一些。
“之前紀尤尊來訪,你是知道的。”趙之寅接過話來,“缪泰愚從洛陽回來後,他就離開了。”
“是,這些徒兒都曉得。”
趙之寅繼續道:“紀尤尊之後就去了地通關鹿獅樓赴約……去見紀莫邀。”
“原來如此。”吳遷假裝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我們當時就覺得他此行兇多吉少。”祝臨雕面色陰沉地坐下,“他離開後,你趙叔叔放不下心,還親自跟了去一看究竟。”
吳遷繼續點頭。
确實,趙之寅之前外出了一段日子,直到昨日才回來。原來是跟蹤紀尤尊去了。
趙之寅肅然道:“果然已遭毒手。”
吳遷心頭一冷,“紀先生武功蓋世,居然也……”
祝臨雕破口罵道:“死也就算了,還被挖眼剖心,就連……總之殘忍至極!”
吳遷其實不太明白,祝臨雕為何因紀尤尊的死而怒火攻心。
畢竟,他們感情也沒看出來有多好。二位師父在紀尤尊面前,永遠是一副氣短理虧的神色,像是有什麽把柄被抓住一樣。如此想來,紀尤尊的死應該令他們如釋重負才是,實在犯不上發火。
“弑父毀屍,簡直滅絕人性。”吳遷違心地附和道。
趙之寅亦唏噓不已,“紀先生是我們故交,竟落得個慘死郊野、無人收屍的下場!這個紀莫邀真是……十惡不赦、禽獸不如!”
吳遷開始有些明白這個對話的走向了,“二位師父是要……拿紀莫邀問罪麽?”
壁水貐拆開一封來自塗州的信。
紀尤尊已經好久沒有來信了,而木荷鎮也暫時沒有消息。
她沒想到,送來紀尤尊死訊的,竟是趙之寅。
壁水貐将信反複讀了幾遍,思量着要怎麽處置。
如果将信銷毀,只要塗州那邊一來人對證,自己将無所遁形;但如若将信完整交給當家,又不知他會如何應對。自己尚不知無度門和少當家如今的情況,萬一與紀尤尊一戰後元氣大傷,又該如何招架來自登河山與同生會的圍攻呢?
思前想後,她還是将信收了起來。
不能讓少當家冒這個險。
反正塗州一天不來人,就沒人會發現自己做了手腳。
壁宿收拾好其餘書信後,便動身離開書庫。
可剛站起來,她便覺得近處有人。
書庫陰冷僻靜,能夠不動聲色地藏匿其中而不被自己察覺的人,在星宿裏也屬少數。
壁宿緩緩前行,問道:“是哪位星宿來我書庫之中?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對方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壁宿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她還不知道對方躲在哪裏,也就不知道對方看到了什麽。
“還請閣下現身,莫要戲弄于我。”
不遠處傳來了雙腳落地的聲音。
壁宿認得這腳步聲,“鬥宿……”
鬥木獬板着臉從書櫃間出現,“書庫大家都可以自由出入,什麽時候成了壁宿的地盤?”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當家讓我執掌書庫,我理應知道有誰出入。否則當家問起來,我又答不上,就算失職。”
鬥宿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問:“壁宿是真的擔心失職嗎?”
壁水貐微微擡頭,與眼前人四目相對。
鬥木獬與她同在仙獸之列,在星宿中地位都舉足輕重,但他也是最沒架子的,跟自己說話還會沒大沒小。壁宿從不曾介意,甚至還有些享受這種輕松的關系。因此如今看到對方忽然嚴肅起來的面孔,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
“鬥宿若要責備我,還請明言。”
鬥木獬屏氣瞪了她一陣,卻又兩肩一卸,搖頭道:“我說不出口。”
“鬥宿……”壁水貐一手牽住他,問:“你看到什麽了嗎?”
鬥木獬愁眉緊鎖,似乎執意要走,“你別問了,我就當沒看到。”
“鬥宿,你不說清楚,我絕不放你走。”
鬥木獬猛地回過身來,一把挽住壁水貐雙臂,道:“你別逼我。我就當什麽都沒看到,也不會跟任何人提起,你放心。”
壁水貐搖頭,“我憑什麽信你?”
“壁水貐,我博學多才、耳聰目明的壁水貐……你怎麽就、就這麽糊塗呢?”他本應是要慷慨激昂地說一番話的,可卻在半途洩氣了。“算了、算了,是我多心、多事、多情……”他松開手,一籌莫展地坐在地上,“我就是個傻子。”
壁水貐呆呆地看了他一陣,也坐了下來。
兩人就這麽靜靜并肩坐着,誰也不說話。
外頭來來去去了好些人,幸好都沒進書庫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壁水貐才細聲道:“鬥宿心裏有我。”
“是啊……”鬥木獬捂着半邊臉,似笑非笑地應道。
壁宿慣常下彎的唇角開始微微上翹,“你很怕我知道麽?”
鬥木獬自嘲般地笑了出聲,“怕呀,因為你一定會拒絕我。”
“那你怎麽老是找借口來見我?還總說些不着邊際的話,什麽催婚、什麽定親……把我惹煩了,難道就比拒絕你要好受麽?”
鬥木獬被揭舊賬,一時間面紅耳赤、羞愧難當,“別提了,我都說了,我就是個傻子。”
壁宿瞄了一眼對方的窘态,掩嘴而笑。
鬥宿癡癡地看着她,嘆道:“罷了、罷了,能見你為我一笑,也算不枉此生。”
壁宿眼神一變,輕聲罵道:“沒志氣。”
“那你想我怎麽樣?跟你說實話,你要不就不肯信,要不就說我沒出息。真是的……”
“好你個鬥木獬,還跟我賴皮起來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發現自己已經跑題很久了。
“鬥宿,我可以跟你說實話,但你真的會幫我保守秘密嗎?”
鬥木獬轉身握住壁水貐的手,“我若洩露半個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壁宿輕笑,“你知道毒誓說服不了我。”
“那你要我怎麽做s,才肯相信呢?”
“你看到什麽了?跟我一五一十道來。”
鬥木獬見她認真起來了,只好收回雙手,解釋道:“其實也沒看到什麽……就是見你将信拆開來看,又放回信封裏收了起來而已。”
“但你知道這不合規矩。”
“當然了。你自家的信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房裏看,絕對不會這麽鬼鬼祟祟。定是在偷看別人的信,還打算隐瞞此事。”
壁水貐沒有反駁。
鬥木獬關切地問:“真的是這樣嗎?可是為什麽啊?你一向都按規矩辦事,前人留下的金科玉律,半個字也不會折中。如今竟做出這等越權不軌之事,實在令人費解。”
壁水貐倒也不急着解釋,只是幽幽問道:“鬥宿,你有沒有試過……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間,徹底崩塌?”
姜芍坐在後院裏,沏一壺香茶,嘗兩三甜點。絨嫂的手藝,果真名不虛傳。
春風暖,真得意。
一向對自己嚴格的姜芍,其實也是懂得享受之人。
勞逸結合,才能事半功倍。
這話也不知是誰最先提出來的,但偷懶時總覺得特別有道理。
這樣寫意的生活,也不知還能持續幾時——
“留夷姐姐!留夷姐姐!”
趙晗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她跟前。
“怎麽了?誰來了?”
趙晗青連連搖頭,“不是誰來了,是、是嬛姐姐要生了!”她說完便立刻轉身往屋裏跑。
姜芍顧不上收拾茶點,也立刻跟了上去。
她知道自己完全幫不上忙,但還是忍不住要去看一下。
嫏嬛的叫聲越近,她的腳步也越急。
聽起來好痛。
趙晗青全程沒有回頭看她有沒有跟上,仿佛真的只是去傳一下話,随後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接生的重任中。
姜芍來到門前,隔着屏風能看到絨嫂和趙晗青忙碌的身影。她看不到嫏嬛,卻被她的聲音震得心碎。
小青說,生孩子就是在撕裂母親的身體。
臨危不懼、雷打不動、一身是膽如姜芍,想到摯友在經歷如此苦難,而自己卻一點忙都幫不上,一時間無所适從。
有好幾次,她都想問一聲有沒有需要她幫手的地方,哪怕遞張巾帕也好。可看到絨嫂和小青全神貫注的樣子,她又不忍心打斷。
她們也許和自己一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終究還是要靠嫏嬛自己。
她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忽然,嫏嬛的呻吟中,似乎夾雜了一陣不和諧的悶響。
咚、咚、咚。
“有人敲門!我、我去應門!”姜芍也不知道屋裏人有沒有聽到自己說話,但兩腳已經搶先往大門而去。
一開門,見大家齊刷刷地立在外頭。
“啊,你們回來了——”姜芍手忙腳亂地揪住溫枸橼和溫葶苈,“你們、你們的外甥要來了……快、快去……”
溫枸橼渾身一震,立即拖着葶苈往屋裏跑。
還堵在門口的其餘人也都抖了一抖,緊張起來了。
緊張,而又恐懼。
姜芍見他們一個個神色複雜,便問:“怎麽了?嫏嬛要生孩子,你們都是知道的……”她這才發現視野裏少了一個本應存在的人,“咦……紀莫邀呢?”
陸子都怯怯地指向停在路上的車駕,“大師兄他……”
“別擔心,他沒死。”龍卧溪先給姜芍吃了一顆定心丸,“不過燈枯油盡,昏死未醒。”
姜芍跟着衆人來到車前,見紀莫邀依舊靜靜地躺在裏頭。“他……不像有外傷。”
“确實沒有。”馬四革道,“呼吸均勻,脈搏也正常。但就是醒不來。”
“試過別的辦法了嗎?搖一搖、拍一拍……之類的。”
孫望庭笑道:“我們下得了手的招式都用過了。太重手的,師叔叫我們別冒險。”
龍卧溪解釋道:“他是因內力耗盡而失去意識的,如今經脈虛弱,血氣低迷,幾乎是一碰即散。如果還要強行喚醒,只怕一個不留神斷了哪處命脈,到時就真的回天乏術咯。”
姜芍點點頭,“前輩說得在理。重症孱弱之人,尤其忌諱兇悍激進的療法。如此說來,我們也幫不了他什麽……”
“是啊。”龍卧溪長嘆,“就算我們有蓋世武功,遇到這種情形,也實在束手無策。只能靠他自己了……”
姜芍看了看沉睡的紀莫邀,又擡頭望了望敞開的大門。
雖然并不高亢,但嫏嬛痛苦的叫聲此起彼伏,完全沒有止息的跡象。
“靠自己,就像嫏嬛生孩子一樣……”姜芍低語道。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