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2 章 星湖淚(上)

第七十六章 紫石碎 星湖淚(上)

七星下凡築岩山,湖江一色綠波瀾。

第一次踏上端州的土地時,紀尤尊已年近而立。雖然聲名在外,卻依舊孑然一身。

“紀兄此行造訪,有何打算?”坐在身旁的梁果正問。

紀尤尊笑答:“自然是游玩為先,順道見些熟人。”他掀開簾子,望向船外碧綠的星湖水面。

“我們向着的那座石山,便是天柱岩。”梁果正介紹道,“七星之最。”

“今日天公待我不薄,真是美不勝收。”

“紀兄有所不知,若是到了雨季裏,煙雨星湖,朦朦胧胧,也別有一番味道啊。”

小舟緩緩靠岸。

甫一下船,梁果正便興致勃勃地拉着紀尤尊去登天柱岩,“登高望遠,可俯瞰全城!”

紀尤尊一心奉陪到底——此次造訪畢竟借宿在梁家,若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就頗不地道了。

兩人一路攀登,未幾來到半山腰的文昌宮。

梁果正一踏入門,便叫道:“紫硯!”

一位撐傘的年輕女子回過頭來,淡然應道:“兄長,你們來了。”

紀尤尊半帶驚奇地問:“我怎不知令妹早我們一步來到這裏?”

梁果正笑得合不攏嘴,“我還道紫硯今日一早出門做甚,原來是和我們鬥快呢。”

梁紫硯不答話,只是似笑非笑地抿着嘴。

梁果正也許不知道妹妹在想什麽,但紀尤尊似乎有些明白了。于是他趁梁果正去焚香拜佛的空隙,來到紫硯身邊問:“二娘子是對紀某有什麽誤會嗎?”

梁紫硯冷冷道:“有嗎?”

“若是沒有,二娘子為何總是冷眼以待?”

“我天生就是這副冷眼。你若是不慣,便不要看罷。”

“二娘子難道覺得,紀某是有什麽企圖?”

梁紫硯沒再搭理他,而笑容也逐漸從紀尤尊面上消失。

從天柱岩坐船回去時,紀尤尊一直與梁果正低語不止,而紫硯則獨自坐在船尾。

靠岸時,梁果正走到船尾,對妹妹耳語幾聲,卻立刻遭到一句斬釘截鐵的“不要”。

他發愁了,“紫硯,既然紀公子有如此雅興,你就跟他過兩招,權當交個朋友,也給你兄長我一點面子,有何不好?”他悠悠勸着,順道從袖裏取出巾帕,擦幹剛剛掰過水果的手。

梁紫硯卻依舊不情不願,“兄長難道不知,這身武藝不是用來賣弄的麽?”

“我當然知道,但現在也不是要你賣藝,是不是?紀公子乃我同窗,是曾經與我同游兩都的摯友,也算你半個兄長。和他切磋,怎麽能叫賣弄呢?再說,人家是什麽出身,能看得上你這身技藝,也是我們面上有光啊!”

梁紫硯扭臉,用餘光瞥見那個已經登上碼頭的男人——他此刻正與幾位萍水相逢的僧人相談甚歡。“兄長當真覺得,扶搖喝呼掌會被人看不起麽?”

梁果正聽妹妹語氣抵觸,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畢竟,他沒有修習掌法的資格,自然也無從評判。

不過,他雖因體質不佳而被迫從文,那張讀書人的嘴皮子也不是浪得虛名。“紫硯,我又怎會輕慢了家傳的武藝呢?可只有你我視若至寶,又有何用?別人沒見識過,當然會覺得這不過是窮鄉僻縣的小把戲,你又能怪誰?”他挽住妹妹的手腕,“紀公子也不是外人,遠道而來不容易。就算是為了盡好客之道,你滿足他一個小心願,又有何不可?”

梁紫硯盯着紀尤尊的背影,眉頭逐漸緊繃。“可我想釣魚……”

但梁果正沒有理會她的話,拉她上了岸。

僧人們陸續登船,紀尤尊恭恭敬敬向他們辭行,随後一轉身,目光正好與梁紫硯相接。

他微微一笑,然而女子的五官沒有一點動靜。

梁果正見紀尤尊回頭,臉上立刻堆起笑意,一颠一颠地又挪下斜坡,喚道:“來,我們岸上喝酒。”

紀尤尊徐徐向前,一手扶住梁果正的肩膀,仿佛害怕他肥碩的身軀一不小心滾入水中。“果正兄太客氣了,還勞煩令妹相陪,實在過意不去。”

“哪裏話?紫硯又何嘗不是久仰大名!”

紀尤尊依舊笑盈盈地望向梁紫硯,但她竟然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果正兄,”他低頭道,“如果令妹實在……我看比武之事就……”

“別,不要,你、你遷就她小姑娘脾氣做什麽?她就是心高氣傲,不能跟人相處,其實心裏不知道有多想和你一決高下!”話畢,梁果正揪住紀尤尊的衣袖,将他扯上斜坡,帶到梁紫硯跟前,“我看這裏地勢平坦,周圍也無行人,正好能讓你們過過瘾,如何?”

紀尤尊行了個禮,“還請二娘子不要留力。”

話音剛落,湖上驚起一群白鷺,引得船上僧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圈圈波紋自岸邊湧起,頃刻便完全掩蓋小船劃出的尾紋。

如果不是紀尤尊及時跳到半空,梁紫硯第一掌恐怕已經将他震倒在地。

也許,只有梁果正這種身材,才能保持巍然不動……而這,難道就是扶搖喝呼掌的真正實力?

“看掌!”只見梁紫硯飛身一躍,如無羽之驚鴻,褪麟之游龍,翩飄中似有千鈞之力,迅逸間如入無人之境。

紀尤尊縱是身法了得,也只是剛剛好能躲開這來勢洶洶的一掌。

梁紫硯面不改色,一個急轉,再次襲來。

既然說了要切磋,總是退避似乎也不夠意思……

紀尤尊于是停下腳步,轉身用手肘從側向阻擋。他不敢直接用血肉之軀挨下扶搖喝呼掌——他不敢冒這個險。

誰知梁紫硯輕易便看穿他的手法,頃刻身子一縮,以退為進,不斷地移到紀尤尊剛好夠不着的位置。

說什麽比武,到頭來只是紀尤尊疲于閃避,而梁紫硯距離勝利永遠只有一掌之遙。

紀尤尊開始覺得不對勁了——這個扶搖喝呼掌,難道真的如傳聞般厲害,以至于自己僅僅是因為害怕,便讓對手占盡上風?如果到頭來只是誇大其詞,那自己如今這番躲閃,豈不是贻笑大方?再看梁紫硯這咄咄逼人的招式,恨不得每一掌都打在他身上。這是扶搖喝呼掌自身的威力,還是梁紫硯的私心使然?之前在梁家不過幾面之緣,自己又無越禮之舉,她為什麽會……

“紫硯,你別——”

梁果正一聲高呼,将紀尤尊從恍惚中驚醒,無奈為時已晚。

只見梁紫硯用右手撥開他試圖自衛的雙臂,左手“啪”一聲拍在暴露無遺的胸膛上。

那一刻,紀尤尊仿佛看到自己過去的人生在眼前飛過。人世間大概沒有足夠的詞彙來形容這種痛楚,而他以後再也不會輕易用“鑽心之痛”來描述任何其它的感覺。

沒有挨過這一掌的人,對真正的鑽心之痛,一無所知。

明明壓在胸前的,只是一個年輕女子柔軟的手掌,但肋骨之中、心肺之間,卻像刺進了一根無比鋒利的鑽頭,層層深入,同時飛速旋轉,直攪得血肉翻騰、五髒俱裂。

紀尤尊只覺眼前一黑,捂着心口連退數步,最後靠在一棵樹上,才勉強站穩。

梁果正急忙沖過來扶他,嘴裏還絮絮叨叨在罵着:“我都叫你不s要這麽重手了,你看把人打成什麽樣子!紀兄,要不我扶你回馬車上……”

紀尤尊還喘着粗氣,但朦胧間瞄到立在不遠處的梁紫硯,似乎一點也不着緊,甚至有些冷淡。他正納悶之時,忽然一口涼氣從喉嚨裏升上來——胸口,竟不痛了。

剛才痛得有如瀕死,甚至已經真切地感覺到內髒碎裂出血,但現在竟然……一點事都沒有?

他反複按壓被打的位置,果然已經恢複如初,沒有留下任何內傷,連餘痛都談不上。“果正兄,”他站直身子,轉而握住好友的手,“我已無大礙,請不必再責怪紫硯。”

梁果正仍是一臉歉意,“我倒不是擔心你性命,只是沒想到會把你痛成這樣。你看你,臉都煞白了。”他轉臉又責備妹妹,“紫硯,還不快來跟紀公子道歉?人家好意跟你比試,你怎麽把人往死裏打呢?”

梁紫硯卻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喃喃道:“我若真把他往死裏打,他就不能站在這裏了……”她不指望有人聽到這句話,也沒有道歉的打算。

紀尤尊早聽說,扶搖喝護掌能一掌斃命,因此要真的讓人撕心裂肺,根本不在話下。到那時,任憑華佗再世,也救不活他。然而,自己卻只體驗到了痛覺,并沒有真正受傷。這也就意味着,梁紫硯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傷害自己。

在刻骨銘心的痛楚之中,紀尤尊竟感受到了一絲喜悅。

“果正兄,比武必有輸贏。我又沒有真的受傷,實在是技不如人,不是紫硯的錯。況且,今日終于能見識扶搖喝呼掌的厲害,真可謂抟扶搖而上者,雖千萬裏所不能及也。有勞賜教,我應道謝才是,又怎敢叫二娘子向我道歉呢?”

梁果正用力抹一把汗,“唉,你還是心地好……紫硯也不知道鬧什麽脾氣,就是不能跟你好好說話。”

這時,梁紫硯又問:“我現在可以去釣魚了嗎?”

“可以,去吧……”梁果正不耐煩地擺擺手,把她打發走了,随後又是一陣長籲短嘆,“只恨爹娘無福,沒有多生一個兒子,我又不争氣。”

紀尤尊笑笑,“紫硯還不夠好麽?”

梁果正滿面愁容,道:“如今青春少艾,如何不好?可以後不要嫁人、不要生兒育女麽?女人生過孩子,身子就不一樣了……”

紀尤尊沒有出聲。

“我跟叔伯們為此商議過多次了。以梁家在嶺南的名望,招個夫婿入贅也不是難事。可要個能傳承扶搖喝呼掌的上門女婿,可就難上加難了……試問哪個有武藝的兒郎,願意受這種委屈?但扶搖喝呼掌終究是我們自家獨傳,實在不好讓紫硯外嫁,如此才陷入兩難啊。”梁果正一面抱怨,一面斜視紀尤尊,試圖從他臉上讀出些什麽來。

但紀尤尊只是目視前方,沒能給他任何有用的暗示。

梁果正于是默然低眉,在心裏勸自己打消這個天真的想法,但嘴上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一番。

“家中可有為你定親?”

紀尤尊搖頭,“我行蹤不定,目前也沒這個打算。”

梁果正羨慕地笑了,“你的話,無論幾時有打算,都不算晚。你看你,一表人才,有武藝,自小吃齋念佛,秉性忠良,還會讀梵經。若不是無意于官場,也不知多少權貴願意将你納入麾下。真要娶親,那媒人還不是排着隊登門?”

紀尤尊只是笑笑,沒有附和,也沒有自謙。

梁果正總覺得,紀尤尊是不是也在等自己先示意。然而思量再三,他還是無法向好友開口。

眼下對于任何一個求婚者來說,似乎并不存在一個既能學會扶搖喝呼掌,又能保全名聲的選擇。一方面,梁家無論怎麽遺憾沒有兒子繼承家業,也不可能輕易将唯一的傳人拱手讓給親家;另一方面,紀尤尊橫豎算個小有名氣的才俊,就算與梁紫硯情投意合,入贅梁家的代價實在太大,只怕餘生都會被人瞧不起。

梁果正也是男人,自然明白這種尴尬。因此作為朋友,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魚與熊掌,終不能兼得。”他替紀尤尊發出一聲感嘆。

紀尤尊卻反問:“如何不能?”但沒有往下說。

兩人就這樣各懷心事地行在河堤上,看舟楫來去,魚鳥戲水。路邊偶爾經過幾個在石礦工作的苦力,都會跟梁果正問好,分享礦井裏的新發現。

“紀兄離開時,一定要記得帶走一個稱心的硯臺。不然到了別處,可就沒有了啊。”

紀尤尊暗笑,“來你家做客,還取走你的心愛之物,怎麽好意思?”

“怎麽不好意思?”梁果正仍舊笑容滿面,“端州雖小,硯臺最珍。你能拿得走,我就舍得給。一場朋友,有何不可?”

紀尤尊再一次望向前方——夕陽在七星岩圍繞下沉入湖中,在晶瑩的水面上倒灑一汪橙紅。“既然果正兄慷慨相贈,那紀某便不客氣了。”

而那時候,乃至一直到二十多年後,梁果正依然以為,紀尤尊說的“心愛之物”是指硯臺。

梁家在端州也算半個名族,在高要有家業,在番禺有人脈。梁果正與紀尤尊少時同在關中求學,後因疾病回鄉休養,但多年來不曾斷過聯絡。紀尤尊此次來訪最大的收獲,無疑是發現這個迂腐的儒生竟有個如此特立獨行的妹妹。

梁紫硯很特別,特別到讓閱人無數的紀尤尊一見難忘。

梁家雙親早逝,梁果正長兄為父,自幼喜好金石古玩,尤其是收藏硯臺,對唯一的妹妹也十分疼愛放任。梁紫硯因此得以博覽群書、識古通今,兼又知曉各類市井漫話、俚語怪談。與她談天,永遠都能找到新的話題。

紀尤尊覺得,自己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梁紫硯,他是娶定了。

扶搖喝呼掌,他也要定了。

如何得到扶搖喝呼掌,又不必委屈自己做上門女婿,确實是個難題。然而魚與熊掌,看似無法兼得,對紀尤尊卻不然。

他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個只有男人可以對女人施加的辦法。

于是在那一夜,梁家內院響起了演奏《亂神志》的笛聲。內院的男女老幼,全數陷入昏昏沉睡,無一幸免。

也是在那一夜,紀尤尊強暴了梁家唯一清醒的人。

次日,紀尤尊隆重地向梁家提親,豐厚的彩禮從正門一直排到街尾。

梁果正顯然被吓了個不輕,但立刻又滿懷喜悅。

“紫硯、紫硯!”他急急沖到妹妹房前報喜,“紀尤尊向你提親來了!”

梁紫硯如驚弓之鳥,閉門不見。

夜裏的事,她記得并不真切。但就算頭腦一片混亂,身體卻不會說謊和隐瞞。

她知道紀尤尊對自己做了什麽,但她沒有證據,不曉得要怎樣才能讓天真愚鈍的兄長明白這一切。

此刻,她只能倒在卧榻上,憤恨不已地喘息。

被紀尤尊撕扯下來的衣物,還散落在房間一角。她不敢碰,甚至不敢看。

“紫硯,我跟你說話呢。”

還未從痛苦中解脫的梁紫硯神情恍惚地爬起來,艱難地開門将兄長牽入屋內,随即将房門緊閉。

梁果正見妹妹面上毫無血色,心知不妙,忙問:“怎麽了?”

“聽我一言……”梁紫硯握着兄長的手,聲音在微微顫抖,“不要和紀尤尊扯上關系……”

“說什麽呢?他可是我多年的同窗好友。”

紫硯雙眼通紅,懇求道:“知人口面不知心。你只看到他是舊日同窗……可我、我不是這麽想的。”她打算跟哥哥坦白一切,可又說不出口,只能搪塞應對,好歹先拒絕他了事。“我和他相處不來,我不喜歡他這個人。你就忍心讓我帶着怨氣過一輩子嗎?”

“你當真這麽覺得?”梁果正雖然愚笨,但兄妹感情向來不錯。見妹妹神色如此堅定,他也就起了恻隐之心,“也是,雖然我覺得他人不錯,但你看不上也沒辦法……還是要找個你心裏喜歡的,不是嗎?那、那我想辦法回絕他。”

“你覺得他會懷恨在心嗎?”

梁果正擺擺手,“我們終究是老友,不至于。”

讓人寬心的是,紀尤尊在梁果正以命格不合的原因拒絕後,并沒有作過多的糾纏。梁果正也就放心了。

然而,梁紫硯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紀尤尊在求親被拒之後,依然如常地借住在梁家,沒有表露出半分沮喪。眼看他告辭之日漸近,梁果正的難堪之情也逐漸減輕。

我們畢竟是同窗,他心想。事情雖然尴尬,但也無傷兩人的友誼。也許,他也并不是十分認真吧。天下女子多了去了,總會遇到比紫硯更好的。

可他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多數罪行,對施暴者和受害人的身份都沒有限制。父母可以傷害兒女,賤民也可以屠殺權貴。只要有适當的時機與工具,所有人都可以犯罪,也都可能受罪。

但唯s獨有一樣罪行,只有男人可以施加,也只有女人會受害。

紀尤尊離開的前夜,一個消息如晴天霹靂一般,将梁家攪了個天翻地覆——紫硯懷孕了。

梁果正怒了。

“紫硯,那個奸夫到底是誰?”

梁紫硯哭訴道:“紀尤尊奸污了我,是他幹的……”

梁果正火冒三丈地屏退下人,上前“啪”地打了妹妹一個耳光,“你、你現在說這種話,還要不要臉了?”

梁紫硯倒在案前,惶惶無措。

“做了茍且之事後你不說,紀尤尊跟你提親了你不說,他坦然接受了你的拒絕後,你還是不說!現在懷了孩子才說這種話,當我是傻子嗎?”梁果正氣不打一處來,在屋裏來回踱步,“你跟他眉來眼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也總是跟我說你的好。人家那憐香惜玉的心是明擺着的,你不受用,我也沒有強求,甚至還替你們覺得可惜。只是沒想到……你嘴上說得那麽義正言辭,背地裏卻真的跟他勾搭到了一起!他是夠氣度了,被你不清不楚地勾引,還能坦坦蕩蕩地求親,只求給你名分。可你非但敬酒不吃,還要在我面前诋毀他!”

梁紫硯瘋狂搖頭,駁斥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勾引他!我沒有!”

“別狡辯了!若是沒有這個孩子,你這樁閨中醜事,只怕會瞞我一輩子!幸好他人還沒走,他若走了,我該拿你怎麽辦?我又該怎麽辦?親妹妹在自己家裏被人搞大了肚子,我這輩子還能在端州擡起頭嗎?”

“阿兄,我求求你,相信我……”梁紫硯跪在兄長面前苦苦懇求,“我當初沒有跟你說實話,只是想盡快息事寧人,待他走了就算。我也只當做了一場噩夢,以後不作他想。我真的沒有勾引他,是他……”

“行了,不要說了。”梁果正長嘆一聲,眼中也落下淚來,“事到如今,你說這種話還有用嗎?在我家裏恭恭敬敬地住了快兩個月的客人,突然被我懷孕的妹妹指控是淫賊,你覺得真的有說服力嗎?大家都知道紀尤尊向你求親遭拒,已經懷疑你是過河拆橋,但我也從來沒有揣測過你的意圖。如今真相大白,只能說你是自食其果……無法自圓其說的事,還指望我替你說清楚嗎?”

“我怎麽說不清了?我句句屬實,沒有一言虛假!”

梁果正推開妹妹,嘆着氣離開了房間。

仿佛未蔔先知,紀尤尊在辭別之日再次求親。這一次,他帶來了比第一次更加厚重的彩禮。

這次從梁家出來迎接他的,除了梁果正外,還有一些未曾會面的梁氏叔伯。

在紀尤尊意料之中的是,梁果正并未解釋家裏為何突然來了這麽多長輩,而是直奔求親的主題。這次,他不但對先前推辭之事只字未提,反而熱切地向人介紹紀尤尊,言語間不乏溢美之詞。

紀尤尊自己還不曾說上兩句,整門親事就得到了梁家上下的同意。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兩個月裏,家中不少下人早已被紀尤尊收為眼線。因此他很清楚,梁家恨不得馬上把紫硯嫁出去的真實原因。所以他第二次提親,是抱着必勝之心。

說到底,讓一個黃花閨女被親人唾棄,又有什麽比摧殘她玉潔冰清的身體更直接的方法?

如果無法将她留在身邊,那就先把她身邊的人都趕走。

現在的梁紫硯,是梁果正和家中長輩的眼中釘——這種通奸失節的女人,應該棄之而後快。而在萬急關頭再次求親的紀尤尊,就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及時雨。他們恨不得紀尤尊能在這種難以啓齒的醜事張揚出去前,立刻把這個肮髒的女人娶走。

紀尤尊也許不夠了解梁紫硯,但對梁果正的性情,他了如指掌。這個人耳朵軟,又迂腐不化。梁紫硯當初拒絕自己的托辭,一定被梁果正視為掩飾私情的謊言。而未婚有孕的事實,更讓他深信自己最親的妹妹是一個不誠實的蕩婦。

連叔伯長輩都請出來了,紀尤尊根本不用再添油加醋。

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有人相信梁紫硯。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将自己逼入絕境的罪魁禍首。

而她帶來最寶貴的嫁妝,就是梁家秘傳的絕世掌法——扶搖喝呼掌。

“沒有人能算計我——梁紫硯,你不是例外。”

花燭夜,他幹脆地掀開了紫硯的外衣。

梁紫硯一個巴掌打在了他臉上。

紀尤尊被這始料不及的掌掴吓了一小跳,可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惬意地揉了揉被打的位置,低聲道:“你當初要是快些答應嫁給我,便不至于有今日衆叛親離之苦了。”

“就算沒有人再願意信我,我也知道我沒有錯。”

紀尤尊冷笑,“都沒有人相信你了,你還逞什麽強?以後你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你連這個都不懂嗎?”

“你對我做了什麽,我們兩個都再清楚不過。”

“那又如何?在你兄長眼裏,我可是個不嫌棄你的好妹夫。他做夢都盼不來這麽一個好人,能及時娶走馬上就會敗壞家族名聲的妹妹。你是沒聽到他稱贊我——什麽一表人才、前途無量,諸多俗氣的話都說遍了。”

“他不肯信我,視我為污物,是他錯了……”紫硯眼中含淚,“但這仍是你的罪孽——你永遠都沒辦法改變這一點。”

“你也許沒錯……”紀尤尊伸手夾住梁紫硯被淚水浸濕的臉頰,“但這世上會有什麽人相信一個失節女人的辯詞?你也許知道得比他們多,但在他們眼裏,你所經受的一切都是自找的。有本事就把話放出去,他們也只會覺得是你誘惑我,是你讓我欲火焚身,是你邀我共眠!梁紫硯,你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就算你巧言令色,也無法改變這一結果,又何必白費力氣?”

“我可以死。”

“你當然可以了,但你注意……”紀尤尊松開手,拍了拍她的臉,“你若是死了,我讓你全家陪葬。”

梁紫硯瞪着他,絕望地合上眼,不再多言。

她想起梁果正在婚宴上的的笑臉,突然意識到——即便那晚紀尤尊沒有使詭計讓全家陷入昏睡,即便那晚她的尖叫聲真的能傳到兄長耳中,結果也都是一樣的。她的絕望告訴她,不必為這樣的家人委曲求全。但她無論對兄長有多失望,無論她對兄長的死活有多不在乎,這個家也并不只有他一人。她終歸做不到,因為恨兄長一人,而置全家老小女眷不顧。

她們不是自己遭遇的幫兇,也不應該成為自己複仇的對象。

“別忘了,我現在是你的丈夫、你的主人。”紀尤尊頓了頓,又伸手擺在紫硯腰間,“我要謝謝我們未出世的孩兒……如果不是因為他,這事恐怕沒有這麽順利。紫硯,你別激動,這腹中骨肉也有你一半。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你難道就不心痛嗎?”

“我恨你……”梁紫硯氣若游絲地答道。

紀尤尊用力地吻住她。

梁紫硯使勁将他推開。

紀尤尊興奮地笑了,更加蠻橫地将她壓倒,還不忘在讪笑的間隙叮囑道:“別怕,我會顧着我們的孩兒,不會對你太粗暴的。”

那地獄般的經歷,一次比一次痛苦。那種身體不再受控于、甚至不再屬于自己的無助,伴着血與淚,被她吞進了快要被絕望撕裂的喉嚨裏。

她無時不想逃出生天,但只要紀尤尊活着,她就哪裏也去不了。她恨自己無法殺死這個詭計多端的男人。她甚至想過不顧家人死活而自盡,可錯又不在自己身上——既然無罪,何必尋死?不,梁紫硯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但她也看不到這場噩夢的終結。她知道自己無法得到公道,甚至連最基本的安慰和理解,也不會有人施舍……

但她還是選擇活下去。

即便她再也不是曾經的自己了。

對于紀尤尊而言,“占有”就是他對梁紫硯的唯一目的。梁紫硯就算每句話都是鐵一般的事實,也改變不了她淪為家族棄置品的命運。而紀尤尊,則是為這個棄置品施舍了一個家的大善人。這一生,她都會是紀尤尊的囚徒,永不見天日的囚徒。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