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0 章 血已枯(上)

第七十五章 恨不盡 血已枯(上)

三月初二的早晨,紀莫邀坐在鹿獅樓門前。

聲殺天王停在他右肩上,難得地唱着鳥兒的歌曲。

紀莫邀将一片薄荷葉放入口中。

周遭空氣已經開始有春天的味道,但風起時,仍有殘冬餘勁。

到這一刻為止,他一半的人生,都在等這一天的到來。

如果他是匹孤狼,手刃仇人之後,也許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紀莫邀知道自己很幸運,幸運可以有下一個起點在等着他。

太久了。

這一天來得……太艱難了。

地通關前出現了一人一馬。

紀莫邀依然坐着沒動。

聲殺天王按捺不住,叫道:“來者何人?”

紀莫邀笑道:“将死之人。”

“因何而死?”

“因果報應。”

那人逐漸靠近,其面孔也越發清晰起來。

紀莫邀深吸一口氣,對天王道:“你先回避一下,我跟他單獨說話。”

“吾乃天王,非是奴仆。人鳥不通,天機不漏。”

紀莫邀苦笑道:“我不是把你當作下人般打發走,更不是怕你洩露了我們的對話。我只是……”他将鳥兒托在手上,親昵地用手指撫摸它的爪子,“我只是想獨自面對他,在沒有你、沒有任何人替我壯膽的情況下,獨自完成這件事。”

“原來如此。”

“那你……不會怪我?”

“合情合理,何怪之有?”聲殺天王于是抖擻羽毛、鼓起胸膛,對着紀莫邀高叫了一聲,便一躍上空,沒了蹤影。

紀尤尊來到面前時,紀莫邀還望着自己的手指,望着聲殺天王适才站立的位置。

“我來了。”

紀莫邀擡眼,與那無辜的馬兒對視。

“邢至端是你殺的?”

“沒錯。”

“他殺了葉蘆芝,你就要替那賤人報仇嗎?”

“我是替阿芝報仇,殺了一個賤人。”

紀尤尊冷笑着跳下馬,“自以為風高亮節,做着警惡懲奸的勾當……很是自豪吧?”

“知己之士死于非命,報仇乃分內之事,與自豪無關。但邢至端與你非親非故,他死在我手裏,來尋仇的不應是同生會麽?還是說你賦閑已久,為了排遣無聊,做起了祝臨雕的爪牙?”

“你私闖天籁宮,盜琴傷人。又勾結登河星宿,密謀離間。最後在洛陽,竟為一區區婦人殘殺同生會右護衛。如此種種,證據确鑿。罪大惡極,必須嚴懲!幸好我在江湖上還有些名望,大家都相信我能主持公道。即便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人是我親兒,他們也沒有咄咄逼人,還容許我親自來處置你。這一點,你應該謝謝我。”

紀莫邀聽罷,突然放聲大笑,随後邁前一步,問:“那不知父親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我呢?”

紀尤尊眼神一變,大喝道:“逆子,吃我一掌!”

扶搖喝呼掌以千鈞之力向紀莫邀飛來,而他只是微轉肩頭,便立刻從相反方向揮出一掌。

兩只手掌正面相抵。都是扶搖喝呼掌,出力的道理完全一樣,又因方向相反,相互完美抵銷。一時間,掌間之力不知應往哪一個方向旋轉。

紀莫邀感覺左臂骨骼中愈合的縫隙開始微微晃動。

痛是一定會痛的,只有深淺之分,而無法完全避免。

紀尤尊能感受到紀莫邀的掌力,但随之而來的痛覺并不顯著,甚至有将要逆向消除的跡象。

但這并不是他在意的地方。

他想不通——為何自己手中開始有冰凍刺痛的感覺。

這絕對不是來自扶搖喝呼掌。

紀尤尊忽然收掌後退,問道:“你這是哪裏學來的?”

紀莫邀笑道:“就是家裏學來的。”

“胡說,家裏的那套掌法去到極致,也只會令皮肉有灼燒撕裂之痛,哪會有絲毫寒意?”

“你對家裏的那套,似乎很清楚啊?”

“那是我傳給你的武功,當然清楚了。”

紀莫邀望着自己的手掌,笑而不語。

“到底是誰教你的?”

“死人。”紀莫邀答道。

紀尤尊的臉色變得無法描述。

紀莫邀口中的死人,是截泉掌的作者周易知,一位作古已久的高人。

但他知道,紀尤尊所理解的“死人”,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不可能。”紀尤尊罵道,“分明是你信口開河!扶搖喝呼掌晦澀深奧,需多年透徹鑽研,才能勉強有個小成。這套掌法只在我們家中內傳,世間通曉者也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尚不存在第三人,造詣高到可以如此天衣無縫地将外家功法融入其中。”

紀莫邀笑笑,“你這話,倒也不是不對。”他信步向前,又問:“那你覺得實情究竟如何?這個死人又會是誰?”

紀尤尊不語。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個死人……跟我說過多少你永遠都無法得知的話。”

紀尤尊依舊不出聲。

紀莫邀的神色越發悠哉起來,走着走着,甚至背過身去,将自己的軀體暴露在了紀尤尊盛怒之前。

他的腳步很慢,似乎故意在保持能讓紀尤尊快速拍死自己的距離。

紀尤尊右掌握拳,眼中凸顯的血絲像一張試圖吞噬一切的網。

紀莫邀是個叛徒。

自己沒有任何猶豫的理由。

紀尤尊飛身一躍,一掌往紀莫邀天靈蓋而來。

一記鞭子“啪”地打在他背上。紀尤尊立刻回身,腦後又“唿”地掃來一根長棍。他低身回避,腳下卻飛出一條長鈎。飛身跳出重圍,竟見明晃晃的劍鋒迎面而來。

紀尤尊于是故技重施,一掌拍在地上——頓時揚起漫天沙塵,所有人都散開了。

塵埃落定之後,紀尤尊眼前出現了五個人。

紀莫邀立在中間,是唯一一個沒有手持武器的人。

紀尤尊不屑道:“你們就算能在這裏要了我的命又如何?五個乳臭未幹的無知小兒圍攻一個長輩,這種事足以令你們蒙羞一世。”

紀莫邀往兩邊的師弟們看了一眼,大家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他本來也是想忍着的,可後來實在受不了,便放開懷高聲大笑了起來。

這裏不是奇韻峰,沒有奇韻降世岩,但他的笑聲在地勢平坦的地通關內外回響,像有妖仙從天而降。

大家都快忘了,他們大師兄的笑聲有多刺耳。

這種讓人耳朵發s疼卻又欲罷不能的狂笑,真是太讓人懷念了。

但忽然,紀莫邀毫無預兆地收起笑容,瞪着眼前人喝道:“紀尤尊,我們今天就是來圍剿你這個狂妄自大、冷血無情的敗類!此地無人見證,我們怎麽殺你,只取決于我們怎麽去講這個故事而已。沒有人能證明我們做了任何有違倫常之事——就算有,我們也一點不在乎!颠黑倒白,指鹿為馬,本應是你的專長。今日我子承父業,将這些寶貴的教誨悉數還給父親大人,你怎麽不感動!怎麽不欣慰!”

紀尤尊聽得怒火攻心,懶得再跟他争論,立刻舉掌直沖紀莫邀而來。

大家雖然從未将“虎毒不食子”的說法太過放在心上,但第一次見到一個父親迫不及待地要殺死自己唯一的兒子時,所有人的心髒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們每一人的家,都因紀尤尊而破碎。每一人心中,都有着窮盡一生也無法填補的遺憾。但在這一刻,他們只想知道——

是什麽樣的勇氣,讓紀莫邀支撐到現在。

是什麽樣的魄力,讓紀莫邀沒有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人。

是什麽樣的經歷,讓紀莫邀在明知親生父親恨不得殺死自己時,還能對這個世界存有善意。

十歲以前的紀莫邀,究竟走過了一個什麽樣的地獄而沒有被業火吞噬。

紀尤尊一掌打在了劍與棍交叉而成的屏障上。

紀莫邀立在屏障後,一步未動,仿佛自信兩位師弟一定能及時擋住這致命一擊。

何況剛才那一掌,功力并未發揮到極致。

馬四革有切身體會:如果說打死孫遲行的一掌是十成功力,适才那一下充其量只有三四成。

這個力度,與紀尤尊期許的結果落差太大——他果然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出掌的力度。

衆人一見,立刻趁熱打鐵,蜂擁而上,用四種兵器将紀尤尊團團圍住。

紀尤尊赤手空拳,應對起來卻毫不含糊。論內力,無度門的年輕人根本無法與他匹敵。但被緊緊收在只能近距離攻擊的包圍圈中,扶搖喝呼掌暫時還無法找到合适的着力點。

而這種相互拉鋸、反複周旋,卻也傷不了紀尤尊半分。相反,大家一旦力乏——哪怕只有一個人露出疲态——紀尤尊便有機可乘。

這樣下去,根本殺不了紀尤尊。

顯然,紀尤尊也很清楚這一點。

時至日中,仍未決出勝負。

空中飛來一只黑鳥,發出了響徹長空的鳴叫。

馬四革、陸子都、孫望庭、溫葶苈四人像是收到了指示一樣同時散開,但依然将紀尤尊圍在中間。

紀尤尊可以往地上再來一掌,但大家對他這種打法已經非常熟悉,可謂應對自如。

他也可以随便挑一個人來攻擊,但這樣後方就會立刻暴露在其餘三人面前。

紀莫邀一直立在包圍圈外,沒有動過。

他們彼此都清楚——紀尤尊掌力的不定性,是勝負未決的唯一原因。

但他們誰都沒辦法。

紀尤尊無法決定自己下一掌能致勝。紀莫邀也無法指望對方下一掌能給自己可乘之機。

雙方都迫切地需要一個能打破膠着的契機。

紀尤尊先發制人,奮力往地上拍了一掌,将包圍圈進一步驅散。随即直沖所有人裏力量最弱的溫葶苈而來。

可他剛朝葶苈邁出一步,就聽得背後的鹿獅樓中有人高聲喊道:“紀尤尊,納命來!”

只見蟄伏已久的溫枸橼從鹿獅樓二樓的窗戶中飛出,她手中還是那把又短又小的匕首。

紀尤尊立刻回身一躍,要一掌接住她從天而降的身軀。可他甫一擡腿,腳腕就被溫葶苈的截發鈎套住,生生扯回了地上。

溫枸橼在半空裏一個側翻,早有準備地落在了包圍圈的邊沿,随即與其他三人齊齊殺向紀尤尊。

紀尤尊一腳甩開截發鈎,又往地上來了一掌。

這一掌力量比方才的都要大,正面攻來的四人慌忙退開。

只有溫葶苈因剛剛收回武器而未曾遠離,被掌力震翻在地。

紀尤尊立刻轉身,一掌拍向葶苈的後腦。

一個身影“嗖”地撲到葶苈身上,替他擋下了這一掌。

周圍的地上第一次出現了血跡。

其餘人都已經退到遠處,這個人難道是……

“大師兄!”

溫葶苈口中飛出的這三個字,令紀尤尊打得近乎麻木的手掌找回了一點知覺。

紀莫邀倒在塵埃裏,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來。

背後傳來了陸子都撕心裂肺的叫聲——“紀尤尊,我跟你拼了!”

紀尤尊望着驚惶無措的溫葶苈,又望着眼前這個明顯是自己兒子的身軀。

剛才那一掌,究竟有幾成功力呢?

溫葶苈狼狽地抱起沒了氣息的紀莫邀,試圖緩慢後退,可紀尤尊哪會準許?只見他一手抓住葶苈的鈎鏈,來回纏在自己手掌上,再用力一推——扶搖喝呼掌的旋力将葶苈連人帶鈎送到了數丈之外。

遠處的四人發瘋一樣沖了上來。

紀尤尊冷冷一笑,先從最左邊的馬四革入手。他一手握住長棍,将馬四革推向右邊三人,再輕輕一震,當下就将孫望庭也一并掃倒在地。

溫枸橼手上只有匕首,除了偷襲根本黔驢技窮,只好退到陸子都背後。

陸子都使劍,是除匕首外最短的武器,揮舞起來會在全身露出許多破綻。他顯然清楚自己的弱點,因而也在連連後退。

被打倒的孫望庭不甘心,一鞭子抽了過來,卻被紀尤尊穩穩揪住。他只能再次斷尾,抱憾退開。

陸子都想利用這個間隙從右方出其不意,誰知紀尤尊竟用蜥尾鞭的末端纏住了劍鋒,然後又是那屢試不爽的一震——被震倒時,還不幸波及了身側的溫枸橼。

至此,所有人都倒在了塵埃裏,拿紀尤尊一點辦法都沒有。

紀尤尊深深呼吸,面上露出淺淺笑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邁開步子走向鹿獅樓,“闊別多年,故地重游,只是想不到對手還是一樣的不自量——”

一只手從後面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則鉗住了他右手的手腕。

紀尤尊望着眼前這長長的手指,“你……”

“父親大人,我想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紀莫邀的喉嚨裏湧出一汪低沉而冷酷的聲音,綿綿送入耳中,令人骨酥肉麻。

“我一掌拍在你要害之處,就算不死,也應是重傷,怎麽……”

“是啊,你打在了我的‘七寸’之上。”紀莫邀又忍不住要笑了,“可我偏偏死不去,你奈得我何?”

紀尤尊合上眼睛,“你要殺便殺,廢什麽話?”

紀莫邀突然捏得更緊了,“我就是要跟你廢話!我就是要逼你聽,讓你無法拒絕、無法逃離地聽!紀尤尊,我告訴你,你不配速死。”話畢,他忽然兩臂一旋,将紀尤尊轉到面對自己的方向。

紀尤尊初時還不明白為什麽要多此一舉,但當他的左手腕也被紀莫邀握住時,覺悟已經太晚。

紀莫邀像過去無數次握着長柄的武器一樣,看似毫不費力地一旋——冰冷的刺痛如同瞬間結霜的樹枝,直插紀尤尊的肺髒。而在此之後,便是經脈因冷熱驟變而斷裂的鑽心之痛。

這絕對是扶搖喝呼掌,但又不僅僅是扶搖喝呼掌。

紀尤尊還沒來得及喊出來,雙臂的經脈竟被全數撕裂。

紀莫邀随即輕輕一推,将紀尤尊按倒在地,又飛快地提起他的兩條腿,故技重施。

四肢皆廢,武功已失。但紀尤尊在極致的痛楚之下,仍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為什麽紀莫邀的每一次發力,力度都如此精準地一致?

這不可能。

扶搖喝呼掌最顯著的弊病,就是出力不定。就算運氣十分好時,也不可能會有前後兩掌力度完全相當的情況,就更不用說連續四掌的力量都掐得一模一樣。

紀莫邀連施四掌,見紀尤尊趴在地上,像個漏氣的皮囊,笑道:“是我不好,讓父親大人受苦了。”他于是将紀尤尊一路拖到鹿獅樓正門的臺階前,又将人翻轉過來。随後一腿立起而坐,将紀尤尊的腦袋枕到了自己平放的腿上。

“枕膝而卧,這樣應該舒服了吧?”紀莫邀用手托起紀尤尊的下巴,令他以極為不适的姿勢倒着仰視自己,“你一定在想,自己為什麽會這樣。”他忽然将紀尤尊的頭扭向不遠處的山坡方向,“看到那個土坡了嗎?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嗎?”

紀尤尊無法動彈,只能忍着劇痛答道:“是……”

“那間屋子,是不是已經燒成廢墟了?”

“我不知道……”

紀莫邀只是笑,又将他扭回了仰視自己的位置。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問題,但在你問之前,我更想聽聽,你對我剛才所作所為的看法。”

紀尤尊怒目而瞪,像是要用眼神殺死他,“你這個……逆子。我、我也許待薄了你的母親,但你……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也、也盡心陪伴s你母親至最後一刻……反倒是你,忘恩負義、不忠不孝。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生身父母,你何以為人?何以、何以……”

紀莫邀幾乎是溫柔地合上了父親的嘴,“好,我不想聽了。”

紀尤尊以為他會捂死自己,但紀莫邀确實只是合上了他的嘴而已。

“不說出生那麽遠的事了——我那時又不懂事,你更不記得。我們說近的。”紀莫邀兩手輪流捏着紀尤尊的嘴,仿佛在這簡單幼稚的行為裏找到了某種趣味,“就說烏子虛道長吧。你是背對着太上老君的塑像勒死他的,是不是?”

紀尤尊無法回答,而紀莫邀也沒指望他回答。

“我一開始還震驚于你竟對一個陌生人如此殘忍。後來才想起,在我小時候,他曾經和你面紅耳赤地争佛論道……你大概一直沒有忘記,也因此能夠毫不猶豫地痛下狠手。”他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氣,道:“如果我告訴你,那不是我第一次見你背對着神像殺人,你會不會很驚訝?”

紀尤尊圓瞪的眼中,第一次射出了驚恐的神色。

“如果我告訴你,我向你詢問關于母親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虛情假意,你會不會很驚訝?”

紀尤尊肩膀以上的部位開始劇烈掙紮,但紀莫邀一臂鎖喉便将他制服。

“焉知教過我,說人被緊綁時,只要手中握着一段繩索,死結就能變成活結。你知道我握住的是什麽嗎?”紀莫邀的語速逐漸加快,而他的眼裏,逐漸蒙上一層又一層的悲恸與憤恨,“你知道這麽多年來,我是靠什麽堅持到這一刻的嗎?”他用手指将紀尤尊的眼睛扒到最開,“你看着我,睜眼看着我!”

紀尤尊整副面孔都在抽搐。

“你面前的這雙眼睛,就是你親手殺死梁紫硯的唯一見證!”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