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死曲 斷尾蜥(上)
一拉開第三個卷軸,紀莫邀就覺得怪怪的。
因為這一卷,乃是奇韻仙莊清漣親筆所寫。
師祖的真跡居然沒有挂在顯眼處供後人瞻仰,而是堆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洞裏,實在蹊跷之極。
但一看到所寫內容,紀莫邀便立刻明白原因所在。
“有曲魅惑,聞者傷神。一朝入耳,心欲洞開…s…”他輕聲念了出來,“其所謂亂神之志,集古今鄭音之大成……”
根據莊清漣描述,這首曲子流傳已久,早已無法追溯起源,就跟那些傳說中的上古神曲一樣。但不同于無憑無據的神話,莊清漣真實地記錄下了這首曲子的樂譜——竟跟他寫下的一模一樣。
嫏嬛哼唱的、出現在他夢裏的、野八哥唱出來的那首不知名的小調,原來都是同一首曲子——都是《亂神志》。
然而,莊清漣只記錄了樂曲的前半部。
她在文中坦白,自己對整首曲子已經爛熟于心,但因為不想予後人以心生邪念的方便,才只記下一半。之所以沒有将樂譜帶到墳墓裏,從而斬草除根、永絕後患,是因為《亂神志》仍有殘譜流傳于世。
殘譜一日仍存,便定會有人試圖還原其全貌,世間無謂的争奪便永遠不會止息。
莊清漣自問有生之年無法解決這個難題,于是她想了一個辦法——改寫前半部樂譜,并對繼任者宣稱,這才是正統的《亂神志》。
這一改寫,導致《亂神志》即便複原,也無法再發揮原本的魔力,而僅僅會令人頭昏腦漲而已。雖說這還不算盡善盡美,但她也有不能重寫或銷毀的理由:只有保全曲子原有的風格與律調,後人才能快速憑上半部辨認出這段音樂的下半部,從而完成她的遺願——讓《亂神志》從人世間徹底消失。
紀莫邀冷笑。
莊清漣不愧是個超凡脫俗的仙人,竟對人性有着如此天真的信任。
因為就在她的叮囑之後,下半部的樂譜便以完全不同的字跡出現了。
莊清漣應該到死也沒有想到,自己傾心托付的“後人”不但沒有讓《亂神志》消失,反而費盡心機将她刻意隐瞞的下半部找了回來。而這個人的字跡,紀莫邀已經非常熟悉了——司鐘。
司鐘出于某種目的,将《亂神志》下半部找了出來,從而補全先祖畢生期望銷毀的邪樂。
無論這下半部的來歷如何,完整的《亂神志》一定是以天籁宮為新的起點,再次為禍人間。
想到這裏,莊清漣的改編實在不能再說是天真,而是太有遠見。
既然司鐘向紀尤尊求助,那也許這下半部就來自紀尤尊。她也許在期待,曾經持有半部樂譜的紀尤尊會有辦法對付如今出現在山中的“鬼魅”。
可司鐘最初為什麽要複原《亂神志》呢?
一個德高望重的七旬老人,為什麽會做出違背祖訓的事?有什麽原因,或什麽人,會讓她背棄作為天籁宮樂師所有的操守與原則?
會是“千裏”嗎?
紀莫邀将卷軸複原,放回書堆上。
他可以選擇不與紀尤尊正面交鋒,畢竟截泉掌與七寸不死都練出些眉目了,應該盡快回去與大家會合。但他不舍得這麽快走。
作為紀尤尊一生之敵,他不舍得這個機會。
這也許不是他們最後的決戰,未來必然還會再見,但他無法說服自己在這一刻離開。
那天晚上,他又夢到嫏嬛了。
“我特別喜歡看他拿你沒辦法的表情。”
紀莫邀依舊盯着溫嫏嬛手中那只由竹葉編成的鳥兒,“小心割到手。”
嫏嬛則繼續着關于紀尤尊的話題。
那是大雨過後的某一天,兩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房裏,四肢毫無章法地疊在一起。
“他看到你,就會想到他多年來對你用盡的一切手段,都是一場空。那種怨恨又帶一點後悔的神色,挺解恨的。”
“後悔?”紀莫邀從她大腿間爬起來,“你也太擡舉他了。”
嫏嬛笑笑,“我覺得……你真的特別好。”
紀莫邀愣了一下,又道:“誇,接着誇。”
嫏嬛将折好的竹鳥放在他手心,“你的新寵——無聲天王。”
“好看。”
嫏嬛順勢又抱住他,道:“我也不是泛泛地在誇你好,雖然你确實什麽都好……”她被自己逗笑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說了這麽羞恥的情話,“但紀尤尊的陰謀總是一次次落空,都是因為低估了你。他覺得,僅僅因為你們是父子,有一些父子會有的相似之處,你就必定會臣服,甚至成為和他一樣的人。他以為你作為他的兒子,不可能在他以外的人身上找到認可與價值。他沒了你不完整,就以為你沒了他,也必然不完整。”
紀莫邀沒說話,只是将半片薄荷葉夾在了無聲天王的嘴裏。
“他以為只要讓你看起來可疑、為你招來仇恨,你就會立刻被孤立。而你一旦變得無依無靠,就只有回到他身邊這一條路。他這麽相信着,才會一次次地挑撥離間。将你秘密叫去摩雲峰時就是這樣,還有後來對我們一家人做的事,都是為了有一天,我們會跟你完全決裂。那樣你就毫無退路,而只剩下他作為唯一的救贖。”
“你這番話,”紀莫邀若有所思,“讓我想起師父當年叮囑過我的事。”
“呂前輩?他早就提點過你了?”
“是,我在無度門的第一天,就什麽都告訴師父了。師父也跟我說了很多,我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
嫏嬛一頭鑽進紀莫邀的懷裏,笑道:“那我剛才說了這麽多,算不算是陳詞濫調?”
紀莫邀放下竹鳥,笑着拍了拍她,“沒事,他的話怎麽能跟你的比?”
“那行了,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誰知紀莫邀臉色一沉,道:“不懂,麻煩二娘子詳細解釋清楚。”
“啧,又在裝。”
“就算是老生常談,也該把話說完吧。”
“真要我繼續說嗎?”
“別浪費了你好不容易在腦裏打好的稿子。”
嫏嬛于是湊到他嘴邊,“那先親一下。”
“怎麽還做起買賣來了……”紀莫邀嘀咕着,但還是立刻吻了她。
“嘻嘻,你要是喜歡,也可以跟我禮尚往來。”
紀莫邀睜開眼。
又是新的一天。
夜裏夢到了什麽,他已經不太清楚。反正是看到了嫏嬛。
每次這麽意猶未盡地醒來,他就會變本加厲地回憶着和嫏嬛在竹林小居的二人時光。
說不盡的話、看不厭的臉、雲不散的雨。
以前他沒參透,以為情欲是單獨于其餘情感之外的存在。看慣了父母殘忍而絕望的關系,他以為自己也會走同樣的路。他以為只要淺薄地滿足欲望,不需要過多的感情,這輩子也就過去了。但現在他明白,父親對母親并不是缺乏愛心的肉欲,而是處心積慮的虐待。也明白了自己與嫏嬛之所以能來到這一步,是因為他們很早、很早就已經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無論是對嫏嬛也好,對師弟們也罷,如果沒有深厚的友愛作為基石,他的世界早就被紀尤尊徹底侵蝕了。
從無聲閣出來後五六日裏,他都沒有再靠近天籁宮,頂多也只是在九韶徑邊瞥一眼,看有沒有人上山。
無論馬四革做了什麽,應該都沒辦法阻止紀尤尊到來。而一旦紀尤尊來了,自己在奇韻峰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司鐘聽到《亂神志》後的第八天淩晨,紀尤尊敲開了天籁宮的大門。
“斯人已至。”聲殺天王在紀莫邀耳邊說道。
他從半睡中徹底驚醒。“準備好了嗎?”他問鳥兒。
“蓄勢待發。”
“紀尤尊?”司琴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有些驚訝,“他會有辦法?”
瑟侍一心侍奉早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是司鐘所邀,必然是有些本事。”
“以前隐約聽過這個名字,可又不知道是做什麽的。”
“是,我們私下都這麽說呢。不過他所到之處,大家都很敬重,我看也不會是浪得虛名之輩。”
“也是……”司琴卻還有一事不解,“可如果是得道的高人,司鐘怎麽也不讓我們見上一見呢?往日但凡是有身份的客人,都是我們八司一同接待。如今這個紀尤尊一來,我們都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別部有見到的嗎?還是司鐘只讓金部在接待?”
“我今日不曾見過各部的人,所以不清楚呢。”
司琴于是不再追問。
紀莫邀沒有出發前往天籁宮。
紀尤尊一定會找到水牢這裏來。當年他在這裏對林文茵與溫言睿百般折磨,對山中這片洞天是再熟悉不過了。照理說,司鐘應該能猜到,無論是誰在演奏《亂神志》,大概都會藏身于水牢附近。之前,她一是無法确定那段音樂的真身,二是沒有應對之法,因此才不曾踏足。有賴于此,紀莫邀才能閉關數月而無人知曉。
但現在她已經親耳聽過,而紀尤尊也來助她一臂之力,水牢便不再是禁地了。
紀莫邀現在要做的,只是靜靜地等待他們到來。
他同時亦好奇,天籁宮還有多少人知道《亂神志》的秘密。再缜密的陰謀,參與人越多,洩密就越快。以他目前所知,被杜仙儀滅口的商佐應是其中一員。他曾經的想法是,既然商佐在天籁宮的地位不高,那s在她之上必然還有更多的人知情。不過現在看來,如果司鐘真心想隐藏這個秘密,她一定只會選擇對她最言聽計從的宮人作為爪牙。
司鐘需要的,是那些瞞着同伴、臉紅心跳地閱讀她親筆回信的女孩們。
而且越是下層的宮人,就越會看重司鐘的青睐與信任。一旦被司鐘選中,那份超脫旁人的榮譽與被尊長眷顧的悸動,能令單純良善的人做出最喪盡天良、匪夷所思的行徑。
天籁宮是高山中的仙宮,不通天,不接地。在這裏誕生的一切思想與情感都鮮有機會踏出宮門——外面的世界無法批判,內裏的人物無法擺脫——最終只會在這個封閉的仙境中扭曲堕落,變得面目全非。
如果商佐只是被司鐘利用的崇拜者,那杜仙儀又是什麽?她為什麽要為司鐘、為紀尤尊、為姜骥走上這條肮髒龌龊的道路?
紀莫邀想為溫嫏嬛找到這個答案,否則她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終有一天,他們要擺脫過去的包袱開始新的生活,不能遺留任何未解之謎。
他坐在叢林中,遠遠地觀望自己寄居數月的小草廬。
聲殺天王開始不安分了,在他膝邊跳來跳去,偶爾還會啄一下他的鞋子。
“你覺得他們要來了嗎?”
聲殺天王沒有回答,只是焦躁地咬了他的手指。
“不怕,此曲只對人有作用,你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祝君平安。”
“乖。”他用手指蹭了蹭鳥兒的腦袋。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司鐘與紀尤尊雙雙出現在了草廬之外。
紀莫邀沒有刻意抹除屋裏生活的痕跡,畢竟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
他唯一用心處理過的,是牆上的塗鴉。現在進屋,只會看到被劃得凹凸不平的牆面,再也辨認不出任何文字。
紀尤尊與司鐘先後在小廬裏轉了一圈出來。
鐘磬之類的樂器又大又重,因此司鐘在宮外難有用武之地。即便她懂得演奏《亂神志》,在這裏也做不了什麽。
至于紀尤尊……
紀莫邀記不起父親會否演奏樂器。以前家裏常有僧人作法奏樂,但從來沒聽他碰過樂器。父親對自己學習胡琴一事也是愛理不理,實在感覺不到這個人對音樂有什麽肉眼可見的熱情。
正想着,他就見到紀尤尊從袖中掏出一根長笛。
紀莫邀于是立刻架起胡琴,準備冒一個險。
在此之前,他一直沒辦法印證這個猜想,直到這一刻。
司鐘立在一旁,堵住了耳朵。
紀尤尊舉起笛子,開始吹奏《亂神志》。
第一個音剛剛響起,林中便傳來了一首聞所未聞的曲子。
紀尤尊的眼神立刻變了。
司鐘雖然有所準備,但似乎還是馬上感知到耳邊出現了新的聲音。她緩緩移除一邊耳朵的堵塞,頓時面色蒼白,目瞪口呆。
紀尤尊就在她面前吹奏着貨真價實的《亂神志》,但她卻神志清晰,不為所動。
林子裏那來歷不明的曲調,竟令《亂神志》徹底失效。
那是什麽?
兩首曲子夾雜在一起,司鐘無法分辨。
她急得快要哭了。
紀尤尊強忍心急,将《亂神志》吹完。他一停,那一首曲子也戛然而止。
山中一片靜谧,仿佛從來就只有風聲經過。
“那、那是……”司鐘扶着草廬外的籬笆,驚詫不已,“亂神志……被、被……”
“被抹掉了。”紀尤尊自語道。
“是誰,怎麽會……到底是什麽……這是什麽曲子……”
紀莫邀沒有久留,帶着胡琴與聲殺天王轉身離去。
這首曲子,他還沒有命名。如果非要給個名字的話,不如就先叫《第八章》吧。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