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26 章 罪君子(上)

第六十三章 活小人 罪君子(上)

那日天清氣朗,正适合游玩。留在家中的三人,不免羨慕起能外出的人來。

“我其實對市集雜貨沒太多興趣,畢竟在山中修煉時,也不怎麽出門。不過姜家堡畢竟地方更大,有廣袤山林供我縱橫。現在守着一門一戶,難免覺得煩悶。”

“留夷姐姐以前不是會戴上帷帽出入嗎?”趙晗青問。

姜芍笑道:“以前是以前,我今天不是要保護你們兩個麽?啊,我贏了。”

嫏嬛不無惋惜,“小青,你最後兩步走神了,本來不必輸得這麽快的。”

趙晗青看着殘局,勝負心倒是燃起來了,“再來一局!我不指望能贏嬛姐姐,可就這樣輸給留夷姐姐,也太窩囊了。”

姜芍樂意奉陪,“好、好,但能輸給我,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啊。”

三人有說有笑,本想着餘日就此消磨而s過,想不到大門竟突然“嘭”一聲被撞開。

趙晗青剛要起身去看,卻被嫏嬛叫住——

“來者不善,你趕快回屋,不要四處走動。”

“嫏嬛,讓我去。”姜芍剛一起身,又被嫏嬛牽住——

“你跟在我身近,未必要你親自動手。小青,還不快去躲起來!”

趙晗青不敢久留,立刻照做。

嫏嬛與姜芍一路來到正堂屏風之後。此時宅院已經修葺完成,五步一鏡,不移寸步而知前後;十步一杆,區區反掌可定輸贏。二人從屏風縫隙之中往外看,見一個虎背熊腰、風塵仆仆的大漢大步邁了進來。他身上沒有武器,卻由頭到腳都是殺氣。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久違的白面蚩尤孫遲行。

“紀莫邀!”他立在前庭喝道,“姓紀的小人,給我滾出來!”

嫏嬛沒有作聲,只是看着他一路走上堂來,四處張望。

“紀莫邀!我知道你在這裏!快快現身,否則我将你的屋子碾成齑粉!”

屏風之後傳出女子幽幽的勸誡——“死物何辜?英雄莫要焦躁,紀莫邀不在這裏。”

孫遲行愣了一下,然後望向面前的屏障,知道聲音是從後方傳來,“你是誰?”

“孫大哥還記得溫嫏嬛否?”

孫遲行眯着眼想了一陣,“啊,你就是無度門的那個丫頭!紀莫邀在哪裏?快快從實招來。”

嫏嬛笑道:“我若是知道,就不會在這裏癡等了。”

“胡說,我總見你們幾個一同出入。如今你好端端在這裏,紀莫邀怎會走遠?”

“孫大哥此話不假。但就算我知道他去向,你也該告訴我為何來此,好讓我通報于他。”

孫遲行冷笑道:“真是牙尖嘴利。我就不跟你繞彎了——我是來找那小子算賬的!別以為我忘了為仙儀複仇之事,何況如今他處處樹敵,重金要他腦袋的大有人在,我不過來讨口飯吃罷了。”

嫏嬛思量片刻,故作驚訝地答道:“那就壞了,我若是告訴你他的下落,你去害他性命,那我腹中孩兒豈不是無法得見生父一面?”

孫遲行眉頭一皺,“你原來和那小子有些瓜葛,如今護起短來了。”

“孫大哥真會說笑。他是我男人,我怎麽可能随便透露他的行蹤?就算給你點了一個地方,八成也是騙你的。”

“哼,你跟他一樣奸詐狡黠。”他轉過身去,漫無目的地在堂前踱步,“可我現在除了教訓那小子一頓之外,沒有別的願望。既然找不到他,那不如讓他上門找我好了。”他獰笑着回過身來,隔屏望向嫏嬛坐着的位置,“他妻兒若是落在我手中,你覺得他會不會發瘋地來救?”

嫏嬛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将手按在隆起的腹部上,試圖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孫大哥,你們雖然有些仇怨,但說什麽也是同門,為什麽非要喊打喊殺呢?”

“同門?說得好聽!正是那小子搶了我的大師兄之位!”

“明明是你願賭不服輸,出爾反爾!”

孫遲行一時語塞,但馬上又辯解道:“可那小子欺人太甚,是他逼死了仙儀!”

“如果你覺得姑姑是被人逼死的,那我也有份參與!”嫏嬛駁斥道,“那你為何不連我也一并殺掉?”

孫遲行猶豫了一陣,道:“我不對婦孺動手。”

“怎麽,覺得我配不上你的拳腳嗎?”

“欺負一個女流之輩,有傷我清譽。”

“僅僅不打女人,難道就算得上是豪傑所為了嗎?況且,誰告訴你跟女人交手,就只有你欺負我們的份?你見過姜芍嗎?”

孫遲行有些不耐煩了,“我不跟你廢話。如果那小子不在,我就去別處尋他。找不到了就再回來找你,你若是真懷有他的骨肉,他終究也要來見你,我不怕守株待兔。”他說着就開始往外頭走,可剛擡起一只腳,就見那臺階“刷”一下陷落,從地下伸出密密麻麻的尖頂木樁——“什麽東西……”他險些踩在尖刺上,當場大驚後退。

“孫大哥,你若是執意要害他性命,只怕我不能放任你離開。”

“賤人,竟設計陷阱來威脅我!”

嫏嬛冷冷道:“是你不請自來。”

“你是要殺我嗎?”

“身懷六甲的女人情緒起伏很大,你沒聽說過嗎?”嫏嬛淡淡然答道,“還請孫大哥不要步步相逼,我只怕一激動起來,會忍不住害了你的性命。可我又不想在我未出世的孩兒面前殺生……”

這時節,一身冷汗的人就成了孫遲行。“你這女人,到底藏了多少把戲?”

“足夠殺你就行,何須要多?只不過……”嫏嬛長舒一口氣,“我應該還是下不了手。望庭不會願意見到親兄死于非命。”

“我呸!別以為提起那小子就會讓我心軟!那野種不是我弟弟!”

嫏嬛撲哧一笑,“那正巧了,我與望庭亦非一母所生。”

孫遲行被戳中痛處,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答不上話來。

“望庭心腸好,我待他像親兄弟一樣。任何會傷害到他的事,我都會三思而行。”

“你、你這個妖女……沒錯,你也有份逼死仙儀。她對你有養育之恩,而你竟恩将仇報,簡直毫無人性!我今天就算碰不上紀莫邀,也該殺你這不孝不義之人為她報仇雪恨!”

“你可以為杜仙儀報仇雪恨,那誰該來為蔣千風讨回公道?”

孫遲行被自己的無心快語逼入死角,氣不打一處來,“我、我……”

“孫遲行,我再送你二十個字——乃父返光時,妻兒哪處知?枕邊清冷寞,流火再燃遲。”

孫遲行入門時雖然來勢洶洶,好歹還能淡定講話。但聽到這首詩時,他徹底惱怒了,厲聲喝道:“是、是紀莫邀告訴你的!”

“當天他用這四句話激怒你,從而贏走你的大弟子之位。今天我也能用同樣的手段,讓你無功而返。”嫏嬛一手穩着蠢蠢欲動的姜芍,深吸一口氣,道:“你的表姐楊浦君死于非命,你不思為她報仇也罷。可令堂欲為她沉冤,你竟與父親合謀,将親母逐出家門,致使望庭母子多年流離在外,受盡貧寒疾苦、閑言冷語。令尊孫凫彌留之際,方生悔意,又不願見你執迷不悟、泥足深陷,才将你送到無度門修行。而你卻忤逆父意、輕慢師長、欺淩同門,落得個蠻橫無理、目中無人的名聲。紀莫邀與你公平對賭,是你自己把持不住,招致慘敗。尊師呂尚休本該将你逐出師門,只是念托孤之意、師徒之情,才沒有趕你走,只是扣押在山中面壁清修,反省己過。你非但不肯思過,還妄圖以我的性命威脅紀莫邀。而後你又被杜仙儀三言兩語煽動,殺害封錦山與陳儉生二位長者。紀莫邀當日還你自由,是念在你人性尚存,知錯能改,誰知你至今毫無悔意!杜仙儀自知罪孽深重,尚有慷慨赴死之決絕。而孫遲行你,不問親死、不憂母貧、不顧弟饑、不尊父意、不敬師恩、不守諾言、不憫無辜、不知悔改。我溫焉知就算是個牙尖嘴利、奸詐狡黠、恩将仇報、不孝不義之人,那你孫遲行——”她“啪”一下拍在案上,“你孫遲行又是個什麽喪盡天良的東西?!”

此話一出,孫遲行開始渾身發抖,面色白中湧紅、紅中泛黑。惱羞之極時,只見他目露兇光,氣急敗壞地喝道:“我今天殺了你——”

話音未落,就見屏風後飛出一人,一腳将他踢翻在地。

孫遲行始料未及,險些跌在依然暴露的尖刺上,“你又是何方神聖?”

姜芍原本還有些遲疑,但只聽得嫏嬛在背後道:“孫遲行惡名在外,無人願信,無處可去,說給他聽也無妨。”于是便答道:“好你個孤陋寡聞的孫大郎,沒見過登河少主姜芍嗎?”

孫遲行恍然大悟,方知嫏嬛并不是在吓唬他。可他自然不甘心落敗,于是打了個滾起來,非要和姜芍決個輸贏。

姜芍哪有半分懼意,可又有所顧忌。“嫏嬛,打壞了你家怎麽辦?”

“屋檐之下怎麽能放開打?要打還是到前庭打去罷。”

這孫遲行倒也不執拗,與姜芍一同跳到前庭決戰。

嫏嬛依然坐在屏風後,手裏捧着鏡子,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

孫遲行若是力拔山河的熊罴,姜芍便是氣吞天地之虎豹。單論氣力,兩人不相上下,但孫遲行過于依賴天生蠻力,從未在招式身法上下過深功夫,面對不曾落下一日操練的姜芍,根本毫無破招之力。

姜芍也不浪費時間跟他周旋:見力洩力、見招拆招,甚至不需要随機應變。只見她一腳在背,将孫遲行踢倒在地,再飛身一騎,便将這魁梧駭人的白面蚩尤坐在身下——“孫遲行,你認不認輸?”

就在這時,外出的四人剛好回來,見大門洞開,吓得立刻沖上臺階,結果一眼就見到姜芍s将孫遲行壓在地上。

“大、大哥?”

孫遲行被親弟目睹自己胯下慘敗的醜态,頃刻無地自容,高聲叫道:“你殺了我!殺了我罷!”

孫望庭走到他跟前,又驚又怕地問:“你跑來這裏做什麽?”

姜芍替他答道:“他想來找你大師兄尋仇,結果被嫏嬛說了兩句就要動粗,我只好出手制服他。”

溫枸橼忙到屏風後将嫏嬛扶出來,“沒吓着吧?”

嫏嬛笑道:“不打緊,他都沒能近我身。”她來到孫遲行面前,又道:“讓他起來。”

葶苈也忙跑到二位姐姐身前,生怕孫遲行突然發難。

姜芍這才緩緩起身,可一只手還鉗着孫遲行的琵琶骨不放。

嫏嬛問:“孫遲行,你可知罪?”

孫遲行俯身在地,低頭不語,可地上分明已見涕淚之跡。

孫望庭于心不忍,蹲下來揉了揉他的肩膀。

孫遲行呢喃道:“我意在殺你,你現在怎麽不殺了我……”

嫏嬛輕嘆一聲,“我說過了,我與望庭雖為異姓,但情同骨肉。他還指望你有朝一日能為母盡孝,我總不能斷了他的念想。”

“我愧為人子,乃是十惡不赦、無可救藥之人。你網開一面,就不怕我日後再來害你?”

這句話雖然粗糙,卻印證了孫遲行從未喪失的清醒。畢竟,如果他心裏真覺得自己沒做錯事,大概不至于被一個十歲小兒嘴裏的二十個字激到發瘋。

所以,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個何其荒謬又殘忍的兒子,知道自己對母親犯下了一世也無法彌補的罪孽,并因此痛恨自己。無奈,從父親那裏遺傳來的強硬個性,令他沒有低頭承認錯誤的勇氣,只能通過欺負弱小來掩飾自己的慌張與虛僞。

而這醜陋的面具,竟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孩徹底打破了。

如果連紀莫邀都知道他的卑劣,那他的自尊便再無立足之地。

所有粉飾太平的嘴臉,在那一刻徹底崩塌。

孫遲行瘋了,而他不瘋時,則無時不在痛恨自己,直至麻木。

他知道自己是個懦夫,因為如果他不是的話,早就跪在母親面前謝罪了。

而被囚困在驚雀山面壁思過,是他過盛的虛榮心試圖維持的最後一點體面。

嫏嬛道:“當日你挾我為質,紀莫邀卻放你歸山時,我也有過同樣的疑問。後來你确實做出了天理難容的事,但要怪他放你一馬,我又覺得未必。取你性命有何難?于你于我,都不過是一瞬之事。你不會承受過多的痛苦,我也不需背負過多的煩憂。但你這樣不曾忏悔地死去,又怎對得起被你辜負與殘害的這許多人?”她于是扭頭問孫望庭,“你想怎麽處置他?”

“還能怎麽樣?這次說什麽也不能再放任他逃竄了。帶他去見我娘。”

“就你一個人?”姜芍問。

孫望庭也遲疑了,但又無法決定邀誰同行。

“我跟你去吧。”馬四革主動請纓,“反正也好久沒有探望令堂大人了。”

姜芍自知不能随行,沒有出聲。

大家沉默了一陣,就聽得嫏嬛問:“一姐,不打算一同去耍耍麽?”

“我?我怎麽可以?我這不是要留在這裏……”

“你已經悶得快瘋了,還是出去走走,也好幫我們留意外面的風聲。這裏有的是人照顧我,你不用擔心。”

“焉知……”

葶苈也慫恿起來,“就是,二姐又沒有那麽快生,你們去一趟再回來,也不過個把月的事情。”

溫枸橼糾結了好一陣,終于妥協了,“好,那我也去。”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