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劍留痕 夢成真(下)
“嬛姐姐,要不要吃……”趙晗青推開作坊的大門,竟見嫏嬛側卧在地,不省人事,“嬛姐姐!”
嫏嬛這才睜眼,慵懶地撐起上身,“我睡着了?”
“昨夜很晚睡麽?大白天就犯困。”趙晗青小心繞過地上的圖紙來到對方跟前,“要吃蜜桃嗎?”
“沒有晚睡,只是一睜眼就覺得好累。不過這樣兀自睡去,也是頭一回。”嫏嬛接過桃子,咬了一口,“還有些酸澀,是不熟嗎?”
趙晗青在她的桃子上啃了一小塊下來,“我覺得挺甜的啊……你若覺得不好吃,就給s我吃好了。”她津津有味地嚼着,又見嫏嬛跟前擺着一個形狀奇特的架子,此時還未成型,狀如手骨,但更像一棵随風搖曳的歪柳樹。“這又是什麽?”
嫏嬛笑道:“我也不知道,就砌來玩玩。”
趙晗青環顧腳邊的圖紙,又問:“家裏真的像紙上畫的那樣,布滿了機關嗎?”
“用得上的就是機關,用不上的只是裝飾。放心,多數都只是為了方便手腳,不會傷人。”
“真有意思。”趙晗青吃過桃子,正想出去洗個手,卻又被嫏嬛叫住。
“小青,我回木荷鎮有多少時日了?”
趙晗青想了想,道:“我沒細算,可少說也有二十日了吧。”
“是吧……”嫏嬛打了個哈欠,“葶苈哪裏去了?”
“在後院練武。”
“你去洗手,然後叫上他一齊過來……我有話說。”
葶苈還道是什麽要緊事,沒一會就拖着鈎子跟趙晗青回來了。
嫏嬛倒還是很淡定,在屋中煮了一壺水。
“二姐,怎麽了?”
“小青,勞煩為我把脈。”
趙晗青有些錯愕地坐下,問:“嬛姐姐是哪裏不舒服嗎?”
嫏嬛一手托腮,另一手伸到她面前,面上有隐隐笑意,“你先號脈。”
趙晗青屏氣凝神,生怕自己的觸覺有了偏差。指尖在嫏嬛脈搏上轉了一陣後,她雙眼逐漸瞪大。
葶苈看得雲裏霧裏,催問道:“怎麽了?二姐生了什麽病?”
“沒有病。”趙晗青禁不住笑了起來,“葶苈,你要做舅舅了。”
葶苈先是一愣,随即撲到嫏嬛膝前,“二姐,你……我……”他看嫏嬛眼神游離,思緒似已遠去,“你難道已經知道了嗎?”
“惦記着日子,有所預感而已,不想是真的。”
“真是的,如果大師兄在就好了。他最該知道。”
趙晗青還沒來得及興奮太久,便顫顫巍巍地坐在了地上,“可我、我沒有接生的經驗。除了一般的月事調理,我什麽都不懂。就連妊娠臨盆這個過程,都沒有親眼見過!”
嫏嬛安慰道:“怕甚?還有好些個月可以慢慢學。”
“醫書上說得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無法對付因人而異的狀況。可我哪怕找個穩婆學習,也不免要抛頭露面,我怕……”
“擔驚受怕的,想幹什麽呢?”門外傳來第四個聲音。
三人齊齊望向門外。
“一姐……”嫏嬛兩眼放光,站了起來,“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其他人呢?”
“打發掉了同生會那幫人,我怕寧孤生找到這裏,所以就一個人馬不停蹄地先回來了。”溫枸橼說完又問趙晗青:“你剛才慌慌張張的,在擔心什麽呢?”
葶苈喜不自勝地挽着她的胳膊,答道:“二姐有了身孕,小青還在擔心自己不會照顧呢。”
溫枸橼一聽,嘴角立刻彎起了無法抑制的笑意,可兩眼卻眯出了一絲牢騷之氣,“好你個紀莫邀。”
“對啊,我們要想辦法告訴大師——”
“不要告訴他。”嫏嬛煞有其事地擺了擺手,“就算見到他也別說,就當你們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啊?”溫枸橼聽不懂了,“別提什麽怕他分心壞事的借口。他這麽大個人了,該懂得分寸主次,何況還有什麽比你重要?”
嫏嬛笑道:“我才不會為了這種理由隐瞞呢。”她邊說邊饒有興味地轉動着那個手骨狀的機關,“我只是想……像他為我留下這個孩子一樣,給他也留一個驚喜。這種事情,只有自己發現才更刺激,不是嗎?”
溫枸橼輕輕抱住她,道:“行,你的男人你說了算。最重要是照顧好自己。”
嫏嬛靠在姐姐臂間,嘆道:“唉,好想他。”
紀莫邀回頭,向東方注目。
聲殺天王一個回轉落在他左肩,“為何不行?”
“感覺好像……”他眨了眨眼,“算了,沒事。”
夜觀太陰圓缺,離開青刀澗怕也有一個月了。他一路輾轉,去了琪花林,又跑了一趟地通關,如今終于來到了他計劃中的目的地——奇韻峰。
很難想象他竟是第一次親身來到這個仙境般的是非之地。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所留下的痕跡,就是他要尋找的答案。但這并非他此行唯一目的。
天上下起小雨,紀莫邀拉緊披風,不讓懷裏的卷軸沾濕。
這世上沒有比奇韻峰水牢更适合修煉《截泉掌法》的地方了。焉知發現我取走此卷的話,一定會知道我來了這裏。
他在奇韻峰下用馬換了好些幹糧,再步行上山。為避開天籁宮,他沒有走九韶徑,而是根據馬四革等人的敘述,抄小路而行。奇韻峰是個鳥語花香的人間仙境,沒有毒蟲猛獸之憂,需要留意的只有兩個地方——瀑布與巨岩。
瀑布怕失足,巨岩憂失語。
畢竟一旦站在錯誤的方向,就算是輕聲細語,也會被奇韻降世岩廣傳于山內外。
爬了半日山,已聞水聲。
“天王,我昨晚做了個夢。”
“什麽是夢?”
“好問題……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麽。”
“看到什麽?”
“看到焉知。”
水聲漸大。
“天王,幫我去前面探探路。”
聲殺天王領命飛走。
紀莫邀停步稍息,開始回味昨晚的夢。
他确實在夢裏見到了嫏嬛,可她對自己說的話卻一點沒聽到。那并不是一個無聲的夢,他清楚地記得嫏嬛有在說話,但周圍一直響着嘈雜的音樂,完全蓋過了她的聲音。而那音樂……他沒法憑記憶哼唱出來,只知道如果他再次聽到,應該能立刻認出。
如果是從未聽過的音樂,怎麽會出現在他夢裏?如果是聽過的音樂,為什麽他又沒有記憶?在登上奇韻峰之前做這樣一個夢,真是應景又怪異。
聲殺天王飛回來了,“大水蓋頂。”
“有路嗎?”
“有水無路。”
想必前方就是龍卧溪與溫枸橼跳下的位置。雖然可以直通水牢,但紀莫邀不想弄濕身上的卷軸與幹糧,只好繞遠路而行。
時隔多日,不知水牢內外,還是不是他們去時的模樣。
希望已經有人收拾了陰家四兄弟的屍首——那是他唯一不想見到的——其他都好說。
自從商佐死後,天籁宮便閉門謝客,已經很久沒有派弟子在外了。也難怪,畢竟就算一般的市井幫派,也恥于殘殺同門的惡名,更何況是以談和止戈、以樂化人著稱的天籁宮。這種指望世人暫時忘記自己的刻意低調,究竟是出于深深的恥感,還是另有考慮,紀莫邀發自內心地感到好奇。
商佐在天籁宮的品級不高。在她之上,必然還有同黨。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昨晚夢到的那段旋律。明明完全哼唱不出來,也不知道怎麽去描述。唯一的感覺就是很煩,因為蓋住了嫏嬛說話的聲音。
往杜仙儀草廬去的小路雜草叢生,十分崎岖,看樣子最近應該沒有人來過。
一想起杜仙儀,他就很頭痛。
所有人的行為,好的壞的,總有個緣由。可只有她——只有她的行為無法解釋。就算找到了草廬,也不用指望她在哪裏留下什麽答案。而就算有,就算是天大的苦衷,紀莫邀也不會原諒她。
每次想起高知命,他的心就痛得無以複加。
鼻尖拾起濃烈的香草味。
“快到了吧?”他問聲殺天王。
八哥在前方的幾個枝頭來回跳了跳,道:“花花草草。”
“那就行了。”
豁然開朗處,是無人打理後肆意生長的植物。香還是很香,只是比起一般花圃園藝,有些面目猙獰罷了。
杜仙儀曾經栖居的小廬已被包裹在藤蔓之中,竟有些陰森可怖,仿佛門後通往一個比水牢更幽深神秘的境界。
紀莫邀徑直上前推開了門。
陰叔狂的屍體并不在屋內。
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可這就很奇怪了。因為馬四革說過,他與杜、安二人下山前還回過小廬,當時陰叔狂還躺在地上,但他們誰都沒碰就走了。
他立刻轉身進入了水牢。
另外三個人的屍體也不在了。空氣裏亦沒有腐敗酸臭的氣息。
難道是商佐在事後清走了四兄弟的屍體?也有可能是杜仙儀交給孫遲行的任務。他傾向于後者。小的三個還好說,可那老大陰伯癡是出了名的魁梧肥壯,就算是同等健碩的人,也不免要一番折騰才能移走他的屍體。天籁宮那些惜手的樂師,大概不屑于打這種下手。
紀莫邀又折返回到草廬。
除了瘋長的花草之外,一路已經不見舊人生活和打鬥的痕跡。杜仙儀離開時也收拾過屋裏,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東西。
太奇怪了。
他坐在草廬裏,望着安玉唯曾經埋伏的衣櫃。
剛來就這麽一籌莫展,未免令人失望。也許是他期許太高?
不過他還沒有徹底探過水牢,可能那裏還有線索。
屋外忽然傳來一陣焦慮的鳥叫。随後就見聲殺天王從門外飛進來,落在他肩上s——“野鳥打我。”
紀莫邀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只野八哥跳到了門檻上。
“它打你了?”
聲殺天王朝野鳥一陣尖叫,可對方不為所動。
“好了,人家是住這裏的,有些排外也不奇怪。讓我跟它說去。”
紀莫邀于是上前蹲下,問那鳥道:“我家聲殺天王驚擾到你了?”
那只八哥拍打翅膀,将胸腔鼓得高高的,随即發出一陣詭異的嘶鳴。
紀莫邀只覺兩腳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好不容易扶門而起,又覺得頭暈目眩。
這是……啊。
夢裏的旋律“唿”地在腦海中流暢地響了起來,再沒有任何生澀朦胧的段落。
他捂住耳朵退回屋裏,那鳥見他與聲殺天王沒有動作,叫了一陣便自行飛走了。
這絕對不是鳥類能自然發出的聲音。那只久居奇韻峰的八哥,一定是從哪裏反複聽過這段旋律,才學會了模仿。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陰功法陣”?可如果真的是這傳說中的魔音,他又為什麽會覺得如此熟悉?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人演奏過,何況除了陰家四兄弟,還有誰會演奏呢?
先不管了。
另一邊廂,聲殺天王受不了野八哥這樸素而原始的挑釁,惱羞成怒,開始對半空丢書袋——“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四言正體,雅潤為本!”
紀莫邀只能一邊在屋裏找文房四寶,一邊勸道:“這是野八哥,沒有學過《文章流別論》和《文心雕龍》,更不會像你一樣四個字四個字地說話,不要跟人家一般見識!”
好不容易安撫好聲殺天王之後,他才跑去水牢研墨,趁忘記之前,将那段音樂記了下來。
如果連鳥兒口齒不清地唱出來,都能令他舉步維艱……那麽用上等樂器精準演奏出來的效果,可想而知。
寫下樂譜之後,他反複閱讀了幾遍。
他所知道的陰間四鬼,皆是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只有一身蠻力與滿肚子的壞心眼,連大字都不識幾個,更不用說通曉音律樂理了。紀莫邀實在難以想象,那樣的四個人能設計這樣直擊靈魂的樂陣。
也許大家一開始就想錯了。總想着是誰将懂得“陰功法陣”的四兄弟請來看守水牢,但事實可能完全相反——四兄弟是學會了“陰功法陣”之後,才能勝任看守水牢的職責。
所謂的“陰功法陣”,也許根本就是天籁宮所創,只是假借陰間四鬼之名流傳,讓人無法追溯到她們頭上而已。陰家兄弟皆是好名逐利的庸俗之人,必然不會介意世人将不屬于他們的本事歸功于自己頭上。
但紀莫邀不明白,這段音樂究竟是通過什麽途徑進入他意識中的。他好歹也是通曉樂理之人,也對這段音樂有切實的反應,如果有人曾在面前演奏過,他絕對不會毫無印象。
難道不是演奏?
沒有演奏過,難道有人哼唱過?
他忽然回憶起嫏嬛偶爾會哼唱一段不知名的小調,旋律與這段音樂似乎大致吻合。
那時問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的,反正腦子裏就有這麽一段莫名其妙的音樂。
如果自己是從嫏嬛那裏聽回來的,那嫏嬛又是從哪裏聽回來的呢?
天籁宮仙樂飄飄,冷水牢靡音萦繞。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