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劍留痕 夢成真(上)
心月狐與歐陽晟真可謂旗鼓相當。
“前輩,我現在遇到一個難題,恐怕還要借諸位一臂之力。”心月狐拔出自己的佩劍,“只有證明參宿所用的是虛日鼠的佩劍,才能坐實他兇手的身份。虛宿佩劍比其餘星宿的要短上一些,證明此劍曾經屬于她乃是易事。難就難在證明這把劍如今為參宿所用,也怕他暗地裏掉包。因此我要想法,在上面留下标記。”
借劍而武,其意在此。
但誰有足夠的力道,在劍上留痕呢?
好一場打鬥:四劍交織,兩身相拼。心月狐靈動矯健,半空飛身如穿雲彩虹;歐陽晟穩中帶勁,平地躍起似破土山神。一刻妖狐騰挪頭頂戲金剛,彼時羅漢撲殺腳下擒獸精。二人乒乒啪啪殺了上百個回合,好似個雲裏閃電、風裏生花。看得人眼花缭亂,卻不知孰勝孰負。
“前輩的幾位高徒武藝并不差,也不是不會使雙劍,為何不讓他們與我對戰?”
呂尚休笑言:“今日之戰非關輸贏,不需争強好勝之心。何況他們武藝雖好,然架式零散、招法随性,酣戰時又易忘形,恐有節外生枝之險。阿晟則不然,他功底紮實,劍法精準,深曉熟能生巧、融會貫通之道。由他應戰,一定能達成心宿的目的。更何況……”他頓了頓,“阿晟本來就使雙劍。心宿為了不吃虧而向參宿借劍,總比兩方都毫無緣由地轉用雙劍要來得自然吧。”
歐陽晟一劍劈在了心宿左刃上。
左手之劍,來自參宿。
劍鋒最薄,赫然被刮出一道顯眼的劃痕。
心月狐為避其利,忙側身一躲,同時右臂反手一切,砍下歐陽晟一段發帶。
歐陽晟見發帶已斷,忙收劍立定,道:“發帶斷如頭顱斷,晚生技不如人,此番是心宿贏了。”
孫望庭和馬四革發出了不甘心的怨聲,但沒人理他們。
呂尚休拍手叫好,“好一場厮殺!暢快淋漓、賞心悅目。一日之內嘗盡賭勝、博弈、比武之快,老夫十分盡興,也不枉你們長途跋涉。”
無度門這邊是如釋重負了,可同生會仍心有不滿。
“師兄,這要怎麽回去交差啊?”
“不如再搜一遍,說不定剛才使了什麽詭計呢。”
“紀莫邀真的不在無度門嗎?會不會消息有誤?”
邢至端沉默不語。
心月狐提劍回到參宿面前,“是我大意,害你的劍被劃了一道痕。”她還特地将劍在邢至端一行人前晃了幾輪,再把劍還給參水猿。
參水猿也沒有惱怒,苦笑收回佩劍。
事已至此,再不告辭只會留下罵名。于是邢至端與二位星宿離開了無度門,轉而在山下投宿,待第二日再各自回家。
無度門送走了不速之客,又等了半日,見沒有殺來回馬槍,這才放心回到後房,與姜芍、溫枸橼與龍卧溪三人相見。大家互通有無,終于理清了事情的脈絡。
呂尚休在珍奇軒內設下酒席,為衆人洗塵。一一坐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不禁對龍卧溪嘆道:“姜芍不知你龍三一行來,你們又不知姜芍在外收到消息趕回。如此陰差陽錯,竟也無心插柳,讓大家團聚于此。溫大小姐與心月狐實在功不可沒。”
溫枸橼笑道:“同生會那群小子真不應大聲喧嘩,讓我在塗州就能洞悉敵情、搶占先機。”
姜芍感嘆:“天算人算皆中我懷,也是大幸。”
陸子都見呂尚休逐一為衆人斟酒,便将酒壺要了過來,為師代勞,“也多虧師父一番計謀,讓我們輪流在門外吵鬧,拖延時間。”
“師父這般運籌帷幄,頗有大師兄之風。”孫望庭調侃道。
呂尚休臉一黑,嗤之以鼻,“誰像他了?你才像他,你全家都像那姓紀的。”
子都也幫口道:“就算我們所有人都晚來一步,師父與阿晟二人也足以退敵。”
呂尚休被這麽一誇,喜上眉梢,但也不忘自謙道:“阿晟上門跟我說明緣由時,我就知道大小姐一定會将消息帶到木荷鎮。只是不知你們會不會按兵不動,以避其鋒芒。”
馬四革解釋道:“我确實想過這樣,但嫏嬛說我們若無故缺席,定會加重同生會的疑心,弄巧成拙。我們一想有理,便速速趕回。”
呂尚休嘆道:“多虧有她提點,才不至于誤事。如此想來,你們大師兄并非将嫏嬛托付給你們照顧,而是将你們交托給嫏嬛才是。他們本可共進退,卻又放心不下你們,這才忍痛割愛。此番苦心,你們日後定要好好報答。”
如今首要未解之事,就是邢至端為何會在此時奔赴無度門。若在氣頭上問罪尚可理解,但祝蘊紅大鬧婚禮之事好不容易才淡出回憶。如今突然秋後算賬,怎麽看都是同生會更理虧。
姜家堡的參與,則更匪夷所思。坊間對姜芍的下落有諸多說法,但還不曾有人能證明她與無度門有什麽來往。心月狐還說,姜骥本來只想參宿一人前來,是她主動請纓才得以同行。
龍卧溪推測道:“心月狐近水樓臺,姜骥的所思所想,可以留待她去解釋。而我觀邢至端此番前來,并非祝臨雕心血來潮所致。這姓邢的為人精明,不像缪泰愚那般蠢鈍,絕不會為了邀功而仰賴什麽捕風捉影的消息,更不會輕易去做無把握之事。我見他方才空手而歸,卻也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想必是認為此行雖沒賺到便宜,但也沒吃大虧。回塗州複命,亦不會受到過多責罰。由此可見,來驚雀山應該不是同生會自己的主意……大概是紀尤尊的意思。”
呂尚休連連點頭,“目睹親兒墜入深澗,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救他性命,而是利用他遇險缺席的時機來圍攻無度門——的确像是紀尤尊所為。”
“不錯,同生會所顧忌者無他,唯我師侄紀莫邀而已。知他不在,料定無度門黔驢技窮,正是報複之機。只是不應邀請姜骥,反讓我們能與心月狐裏應外——”
“不……”誰知溫枸橼神色逐漸凝固,如噩夢初醒,打斷了他們的話,“不止紀尤尊,不止他能給同生會出這種主意。”
龍卧溪恍然大悟,“你是說寧孤生……”
溫枸橼一個翻身躍起,“我要回去。寧孤生在木荷鎮與我相識,知道我家所在。邢至端一到塗州,說出我們三姐弟不在驚雀山,那姓寧的定會親自到我家尋仇。他被我和嫏嬛連番哄騙,懷恨在心。我若不歸,弟妹必遭毒手!”
誰知龍卧溪一手牽住她,道:“莫急,邢至端今晚不會趕路,消息不會這麽快傳回塗州。況且心宿那邊不知會否有變,還是再等一晚吧。”
溫枸橼唯有吞下這口急氣,待明日再行。
心月狐留意到,邢至端的房間一直沒有熄燈。
他們一行人多,店裏恰好又沒有別的旅客,于是同生會的弟子們便趁着包場的氣勢大肆歡飲一晚,借此忘記在無度門撲空的不忿。但鬧過一夜,此刻也大多醉醺醺地睡去了,不知明日有幾人能按時動身。
唯有邢至端只是小酌幾杯,不曾痛飲。這也不奇怪——他是兄長,是領隊,同行又有外人,這臉可丢不起。
而能令他此刻未眠的苦惱,心宿已然洞悉。
她确認隔壁房的參水猿已經睡下,随後秉燭敲開邢至端的房門。
兩人呷着小酒,為白天的事寒暄了一番。
“心宿也太過好心,處處給臺階,護着他們的臉面,倒顯得我們是壞人了。”
“待之以禮,他們才會放松警惕啊。”
邢至端來了興致,“此話怎講?”
“無度門未蔔先知,早早準備妥當,我們要找的人恰好都外出‘雲游’,又調了歐陽晟來幫忙,不正說明他們一早就收到了我們将來的消息嗎?我們一路遠來,不曾在哪裏與人見面停留,那行蹤是誰洩漏出去的?難不成在我們出發之前,就已經有人告密?”
這番話說到了邢至端心上。只聽他低嘆一聲,恨恨道:“我就覺得師父有失考慮……”然而欲言又止。
心宿趁熱打鐵,“我今日對他們有求必應,只是一時妥協。讓他們誤會我們束手無策,才是長s久之計。如果山中真藏了不該之人,見我們遠去後,必然還會現身。如果此時再上山,說不定會有特別的發現。”
邢至端抿抿嘴,推辭道:“明日還要趕路,恐怕不妥。”
“如果有所發現,豈不是大功一件?”
邢至端瞥了她一眼,笑道:“既是大功,心宿怎不親自去領?”
心月狐面露難色,“我若獨領此功,将置參宿于何地?可我若叫上他,什麽大功小功……只怕會成泡影。”
邢至端認真望了她一陣,問道:“心宿是怕被參宿搶去功勞,還是別有意思?”
“邢護衛人在塗州,對虛日鼠被殺之事再清楚不過。當時與虛宿同行的就是參宿。少當家能順利殺人逃逸,在塗州必有內應。”
邢至端略擡眼眉,像是懂了她的意思,“你們當家特意派你随行……原來是為了這個?”
心宿笑而不語,只是看着對方滿飲杯中酒。
第二日一早,參宿發現同生會竟無一人整裝。爛醉者卧床不起,輕醉者散漫洗漱,甚至連邢至端的房門也依舊緊閉。
“奇了,說好辰時啓程,我已經覺得晚,他們竟如此懶惰。”
心宿在一旁備馬,心不在焉地說:“邢護衛昨晚沒怎麽喝酒,居然也起不來。”
參宿愣了一下,湊上前問:“你覺得他為何未曾起身?”
心宿眯眼思量片刻,道:“昨日我們一直在想,這個告密的人是誰。我們跟無度門又沒有人情,不可能做這種得不償失之事。可同生會與他們通婚在前,趙之寅對女兒的态度又如此飄忽……說不定在最後一刻。對女兒女婿動了恻隐之心,一封密信便讓他們免遭祝臨雕的追捕。”
“你這麽說,邢至端昨日的反應就很值得玩味了。”
“是吧?”心月狐略帶戲谑地說,“趙之寅估計跟他打過招呼,所以他知道回去不會被罵。”
“而他晝寝至此,怕是因為夜裏外出。”
心月狐瞪大眼,“參宿,這話可不能亂說。”
參水猿冷笑道:“邢至端這人的性子,我還不知道嗎?僅僅不被罵,不足以吸引他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但如果略施舉手之勞,回去就能領功請賞,他肯定一馬當先。”
心宿長嘆,“若真是趙之寅暗地裏指使他做這麽多小動作,那祝臨雕豈不是虛有掌門之名了?”
“別家的事,我們議論一下便罷。”參宿看着東倒西歪吃着早膳的同生會弟子,揉揉鼻尖,“我們反正也不同路,就不等他們了。留封信道別就走吧。”
溫枸橼還是在天亮前走了,而昨晚也并沒有人再潛入山中。
“不去追她嗎?”呂尚休問。
龍卧溪苦笑,“進退兩難。只怕你留我還有用處。”
“一把年紀了,還裝什麽兄弟情深?”呂尚休笑着為他斟酒,“我這幾個弟子雖不才,看家護院倒是綽綽有餘。你若不追,她到時怨你薄情寡義,別怪為兄沒提醒你。”
龍卧溪一杯酒下肚,還是搖頭,“我寧願她怨我。”
呂尚休長籲一聲,道:“龍三,就算你主動躺到棺材裏,她也會把你拉出來的。”
“我知道。”
“淡泊名利了大半生,臨老還是犯了舊時那妄自菲薄的毛病,真是受不了你。”
二位星宿返回登河地界,見一輛馬車迎面而來。
心月狐認得車上的裝飾,知是自己人,立刻催馬上前。
車裏探出個頭來,懶懶道:“可把你們盼來了。”
心月狐笑道:“讓轸宿久等,有怪莫怪。”
轸水蚓擺擺手,“哪裏,都是一家人,我就是嘴上發發牢騷而已。”說着就笑嘻嘻地替心宿牽住缰繩,“一路辛苦,快進來躺會。”同時不忘召喚緩緩靠近的參水猿,“參宿也上來坐吧。”
哪知參宿目不斜視地超越二人,“你們坐罷,我還騎馬。”
心宿看他頭也不回地走遠,若有所思。可還沒定神,就被轸宿催下馬來——
“上車,你的馬歸我管了。”
心宿倉促跳下,看轸宿熟練地在車前一陣擺弄,一馬拉車轉眼變成骈馬并駕。
“還看什麽?快上來呀。”
心宿上車坐下,道:“你也看得到,我們不曾找到少當家。參宿想是因此苦惱,才無心閑敘……你莫要介懷。”
轸宿鼻子一抽,笑言:“不用替他說話。他向來對我有些微詞,不想坐我的車也正常。”
心宿皺起眉來,“有這等事?我們同為星宿,應坦誠相待、親密無間,怎可有輕慢之心、欺淩之意?他若哪裏刻薄過你,大可跟當家一一言明,讓他為你主持公道。”
轸宿扭過頭來,一臉匪夷所思,“心宿你這話有意思……當家和參宿的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覺得當家偏心?”
“君王偏心誤國的先例,難道還少?”
心宿低下頭來,“那你為何跟我傾訴?”
“那心宿為何主動與參宿同行?”
心宿心頭一驚,答不上話來。
轸宿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錯愕,繼續道:“我是覺得,參宿肯定不是唯一一個看我不順眼的人吧?但你不是那種人,也不會為我添麻煩。至于為什麽,我還真說不清,也許只是直覺。”
心月狐忙轉換話題,“那他到底說你什麽了?背地裏說的壞話嗎?”
“笑話我是條不陰不陽的妖蟲……你難道沒聽過?”
心月狐愣了一下:如此惡毒的诋毀她确實沒聽過,但星宿們私下對轸宿的調侃倒是知道一些,而且意思大都相近。“你們同屬水曜,本應團結一心、互不欺瞞,他竟這樣罵你?”
“罵我也就罷了,還罵得下作。蚯蚓無眼無面,無雌無雄,我又憑什麽要跟別的畜生一般活法?廟裏的菩薩還有萬千法相呢。既然菩薩不分男女,而禽獸有分公母,難道他們是覺得,為人者應更近禽獸?”轸宿說到氣處,搖了搖頭,“我也是不吐不快,說了就算。你不用替我讨什麽公道。我在當家眼裏不過一介車馬奴,就算與我不和的是別人,他也不會站在我這邊,就更不用說參宿了。”
心宿對轸宿的抵觸情緒很是在意,“你就這麽信不過當家?”
轸宿沉默半晌,話鋒一轉,問:“你們一路上,就一點少當家的消息都沒打聽到?”
心宿搖頭,“同生會也沒找到溫葶苈。大家都空手而歸。”
“又是那紀莫邀耍詭計了?”
“不,他不在驚雀山。”心宿随即将路上見聞相告。
轸宿聽罷,并不驚訝,“少當家這是在有意躲着我們呢。哪裏這麽容易找到?”
“怎麽,你真覺得她在驚雀山?”
“那心宿是否相信,少當家是殺害虛宿的真兇呢?”
心宿默然不語。
“我們看着少當家長大,難道還不清楚她的為人嗎?以她的擔當,怎麽可能會殺人潛逃?如果虛宿真是她殺的,無論是失手還是蓄意,她都會立刻自首,絕不會逃之夭夭。我們現在找不到她,定是因為她不信我們能還她清白。說起來,少當家本來就不是那種能被幾句情話所動搖的人。虛宿那次先斬後奏,無疑像在背後捅她一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因此對我們失望,也無可厚非,又怎會輕易将性命交回曾經中傷自己的人手上?”
“你一直都是這麽覺得的嗎?除了你,還有別人這樣想嗎?”
轸宿冷笑道:“你是我們當中心水最清的,又怎麽可能沒有過同樣的推斷?發生這種事,星宿中自然會分成兩派——一派絕對信任當家,另一派則陽奉陰違,實際對參宿的一面之詞深深存疑。尤其是跟少當家更親近的星宿,除非聽她親口承認,否則絕不會相信她能對虛日鼠下殺手。你當初自薦随行,難道不也是為了留意參宿嗎?說什麽怕少當家傷害參宿性命……騙得了當家,可瞞不過我。”
心宿沒有承認,但也并未否定轸宿的說法,“你這番話,想必也不打算對當家說了。”
“哼,當家哪會讓我教他做事?”
心宿長舒一口氣,躺在了車裏,“那我們這些心裏話,就當沒說過吧。”
轸宿笑笑,“幸好參宿沒上車。”
如此看來,建在當家與參宿周圍的堡壘,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堅不可摧。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