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16 章 華廈寒(上)

第五十八章 陋室暖 華廈寒(上)

嫏嬛的雙頰頃刻被淚水淹過——她做不到,她沒辦法止住淚水。

他們還會再見面嗎?

萬一不能呢?

萬一适才那最後一眼,便是永別呢?

她知道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再思考只會浪費時間,可還是忍不住反複地問自己:他何時能歸?一個月?六個月?一年?十年?如果下一刻回來就好了。可這麽天真的想望又怎麽可能會實現?她是聰明人,又怎會不知這有多可笑。

紀莫邀知道,最需要溫嫏嬛的人,不是自己。

“你不需要人救,你永遠都是救人的那個。”

他殘忍,殘忍到徹底放棄了被救的機會。

嫏嬛懂,她什麽都懂。懂他孤身上路的執念,懂他義無反顧的無私,更懂彼此心照不宣的理智。

可她寧願不懂。

萬一他回不來怎麽辦?

讓最愛的人去送死,真的對嗎?

不對,他不一定會死……一定不會!紀莫邀生來便有九條命,這世上沒什麽能難倒他。就算身陷險境,他也一定能逢兇化吉。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嫏嬛後悔自己剛才沒看多他一眼。

她怕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很快會在記憶中模糊。她怕忘掉那一雙鷹眼中射出的寒光,忘掉他狡詐又輕佻的笑容—s—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紀莫邀,溫嫏嬛也再無法愛第二個人了。

雨勢漸輕,零散的陽光從雲層後掙脫,照在階下的綠茵上。

嫏嬛抹去淚水,緩緩來到院前那棵桃樹下。樹葉上墜下冰冷的積水,打濕了她的長發。可她已顧不得許多。滿樹的桃花十有七八被恰才的風雨摧殘,只剩下零星幾朵硬朗的,還盛着雨水開放着。

桃花開,人影雙。桃花落,人影單。

為何美景要伴着心酸鎖入記憶?

嫏嬛替桃樹不值——花正盛開時,他們兩個都無心賞花;如今不幸敗落,想要欣賞也已經太遲了。

不過樹頂倒是有一朵開得不錯。

嫏嬛努力地想要找一點亮眼的顏色來轉移注意力。花瓣經雨水沖洗,确實顯得更加粉嫩可人了。

真好……

她好奇這朵花戴在頭上會是什麽樣子。

明明開得這麽好的花,自己竟想着去破壞它,真是的……

嫏嬛挽着濕漉漉的樹枝,無所适從。

眼淚突然就湧回來了。

她為自己短暫的定力與可悲的懦弱啞然失笑。

“大魔頭……”她哽咽着呼喚對方。

算罷,再怎麽叫他也不會回來,而自己也只會哭到發抖、抖到疲倦,然後接受孤獨。

可她不甘心啊……為什麽剛剛看清彼此的心意,便要面對分離?這世上這麽多人、這麽多感情,為什麽偏偏是他們兩個的來得不合時宜?如果紀莫邀是個坦率一些的人該多好,如果自己是個勇敢一點的人又該多好……

有什麽東西掉到了她頭上。

嫏嬛伸手一摸——跌入掌中的,竟是那朵開在樹頂的最堅強的桃花。

就連它,也終于屈服了嗎?

陽光再次被灰雲遮蓋,碎屑般的雨點淅瀝淅瀝地重返她單薄的肩膀上。

嫏嬛茫然凝視卧在手心的花朵——我們這樣算不算同病相憐呢?再細看,花梗斷口分外平滑。如果是被風雨打落的話,應該不會有這麽平整的斷口才對。這看起來更像是、像是被利物直接切斷的樣子……利物?平白無故,會有什麽利物突然劃過半空、将這花兒裁斷?難道——

兩只手臂攬住她經已濕透的肩頭。

嫏嬛心髒猛然一陣抽搐。

這是幻覺嗎?

“焉知……”

沒錯,真是他的聲音……

嫏嬛立刻伸手去觸碰環在上身的手臂——是他。他全身都濕了,嫏嬛從背上都能感覺到來自他胸口的涼意。

“你怎麽回來了?”她細聲發問,“我以為你已經……”

對方沒有吱聲,而是松開手臂,用兩指夾取嫏嬛手中的桃花,将之小心插在她已淩亂的發髻上。

嫏嬛耐心等他把花插穩,才敢緩緩轉過身來——細雨中,那雙冷峻的眼睛被洗刷出一份別樣的神色:猶豫也好,果斷也罷,最終都融成了深深的不舍。

“焉知……”紀莫邀低下頭,任雨水打在身上,“做盡世上所有事可能有些難,但我想盡力而為。”他的唇角自嘲般地上揚,略微露出嘴裏的尖牙。

嫏嬛止不住笑出聲來,眼角還有未幹透的淚痕,“你就不怕我不肯再放你走?”

“這個……”紀莫邀心中禁不住劃過一道冷氣——仿佛已經看到他們的未來,并為此隐隐顫抖。他這樣一回,只會更加泥足深陷。倘若要再經歷一遍別離,恐怕會比方才要更加痛徹心扉、生不如死。這樣做好嗎?但人的感情,難道不正是為此而生的嗎?既然決定了要回來,就不要再想回頭。所以,自己還要回答她的問題嗎?紀莫邀罕見地選擇了逃避,轉而俯身在嫏嬛被雨與淚沾濕的唇上按下一個吻。

嫏嬛全身一顫,但驚訝很快被坦然取代。她閉上雙眼,完全逐漸陷入對方的懷抱中,而自己的手也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肩頭。

原來他的吻,也是薄荷味的。

雨繼續在下,濕透了他們緊緊相擁的身影。

兩個絕頂聰明的人,明明早已毫無保留地傾倒在對方的腳下,明明早已毫無保留地接受了冷靜的訣別,卻只能在此時此刻嘲笑自己曾經的軟弱與遲鈍。

如果這一刻能早一點到來就好了。

但若是要以此刻相換,他們恐怕也不會答應。

松開時,兩人換口氣又再吻上。如此反複多次,才終于覺醒自己還站在雨中。

紀莫邀撥開黏在嫏嬛面上的濕發,吻在她的額頭上。

嫏嬛握住他的手,“我不要淋雨了……”

紀莫邀意會,立刻牽她回到廊下。

嫏嬛見他的鬥笠和蓑衣散落在地上,“不要緊麽,你的那些東西……”

紀莫邀瞥了一眼,道:“等雨停了再說。”随即推開門。

一路進屋,水跡在地上描出他們走過的每一步。

房門一關,只剩下水滴跌落在地的聲音。

他們之間,很早便沒有秘密。因此來到這一刻,他們聞也能聞出對方的心緒。

“焉知……”紀莫邀抱住嫏嬛的腰,另一手輕輕撥開她的衣領,手指在她裸露的鎖骨上小心彈跳。

嫏嬛咬牙忍住不發出聲音——會失禮嗎?可這難道不是自己一直都盼望的嗎?對于紀莫邀,她心中難道還殘留了半點的矜持嗎?她握着紀莫邀的手,慢慢将之向下引,同時試圖抑制自己不安分的喉嚨。透過一層皮膚,能感覺到他的脈搏在飛快地跳動,就如自己的心跳一般躁動不安。

“我……”

嫏嬛閉上眼,柔聲答道:“如果你還在等我首肯……你可以不用等了。”

她不止一次想象,自己才是那個向紀莫邀索求的人。

長久以來,他們都在心中為對方珍持着一個虛位以待的寶座。如今他們只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将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空洞填滿。而其餘的事,哪怕生死,都已不再存在于被情欲蒙蔽的神志。太過習慣于理智的人,這時才明白,原來自己也能失控到這種地步。

那朵桃花,掉在了被雨水與汗液沾濕的枕邊。

碩大的雨滴落在盛開的花蕊中,濺起的水花折射出缤紛的色彩。

雨過天晴,鳥鳴重返被春雨短暫占領的竹林。

嫏嬛枕在紀莫邀臂上,鼻尖貼着他赤裸的胸膛。

濕漉漉的衣物點綴一地。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紀莫邀睜開眼,一手繼續撥弄着嫏嬛散開的頭發,“問吧。”

“事先提醒,你不要覺得突兀。”

紀莫邀似乎有點知道她要問什麽了,“你說。”

“你和葉蘆芝以前……”

猜中了。

“沒有。”

“啧,我都還沒問完。”

“你不是要問我有沒有和她……”

“才不是呢。我就是想知道她有沒有指點過你什麽……畢竟你又不像是會向望庭和四哥讨教的人。”

紀莫邀眨眨眼,這才恍然大悟,“那倒是有。你也知道她口無遮攔,說到興起就停不下來。認識她這麽多年,或多或少被迫聽過一些。”

嫏嬛撲哧一笑,“剛才答得這麽快,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我是不是應該合理地懷疑一下你呢?”

紀莫邀翻了個白眼,“你要是胡思亂想,葉蘆芝第一個找你算賬。她最讨厭被人亂配男人了。”

嫏嬛被逗笑了,稍稍舒展身子,繼續側躺着。

紀莫邀問:“我弄疼你了嗎?”

嫏嬛搖頭,“沒有,我就是想緩一緩氣而已。”

紀莫邀輕嘆一聲,道:“冒犯了……”

嫏嬛忍俊不禁,“現在道歉有點晚了吧。”

紀莫邀随即轉過身來,将她緊緊抱在懷中,“焉知,如果我們就這樣結為夫妻,你會不會覺得有點草率?”

“為什麽呢?”

“這裏只有你我二人,就算昭告天地也無人見證,你會介懷嗎?”他自己倒無所謂,但萬一嫏嬛另有想法,将她置于尴尬的境地就不好了。

“不妨一試。”嫏嬛幹脆地答道,“我們現在赤身裸體地躺在死人的卧榻上,還怕什麽禁忌,又計較什麽繁文缛節?”

“那就好。”紀莫邀輕吻嫏嬛前額,“一切從簡。”

“事不宜遲,不如就現在吧。”

紀莫邀坐起身來,笑道:“你果然心急……”

他話音剛落,嘴就被嫏嬛的雙唇堵上。

情到濃時,又是一番輾轉。

“焉知……”紀莫邀一只手撐在身下,留出讓嫏嬛躺卧的空間,另一只手則不停在她發間撥弄,“借用你以前提醒過我的話——我們兩個都回不了頭了。”

嫏嬛合眼道:“我就是要讓你回不了頭。”

“何出此言?”

“我要我們餘下的人生都糾結在一起,為對方茶飯不思、肝腸寸斷,但又樂此不疲。”

“我方才若沒有回來,你會不會恨死我?”

“你只要還是你,我就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紀莫邀捧着嫏嬛的臉,再次吻了她。

雨後的陽光射進屋中,兩人相繼起身更衣。

紀莫邀留意到書桌上幾張圖紙,一旁還放着筆墨,似乎是嫏嬛正在繪制的作品。“又有新的構想了?”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細細端詳。

紙上畫着一只手——不,這s不是手,而是一個仿造手骨構造的機關。從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每一處關節都能細致呈現。而這只“手”的動作,竟如此的熟悉……

“你這是在模仿扶搖喝呼掌的招式嗎?”

嫏嬛自滿一笑,“像不像?”

“如果做出來了,你打算怎麽用呢?機關不同于人掌,沒有內力傳出。就算能完美複制每一招、每一式的動作,只怕也沒無法發揮任何力量吧?”

嫏嬛歪頭想了一陣,道:“我也沒想過要用來做什麽,只是覺得好玩,就畫了下來。”她披衣湊上來,“我畫得像麽?”

“有八九成了,”紀莫邀順手點墨,在細處補筆,“現在就有十成像了。”

兩個人坐在書案前塗改圖稿,又是一天。

是夜,紀莫邀擺起香案,溪水代醇酒;溫嫏嬛張羅花果,素紗為嫁衣。

四下無人,唯有蟲聲。媒妁欠奉,觞宴席空。堂前無家眷,案上一紙書:以天為媒,以地為親。清風傳喜訊,河水報佳音。參天巨木作新房,飛禽走獸為上賓。日月共證,光影同鑒。

合卺交杯,未幾禮成。

二人鋪開毯子,躺下看天。

紀莫邀打趣道:“前幾天我們觀星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鋪軟墊?”

“草地太紮臉,現在學乖了。”

紀莫邀松了口氣,道:“擺弄了好些東西,結果喝杯水就完了。”

“是啊,一點都不轟轟烈烈……”嫏嬛失笑,“但若是真按規矩從頭到尾辦一次婚禮,我估計也吃不消。”

“從燃燒的斷橋跳到冷水澗裏,如此九死一生,還不夠轟轟烈烈?二娘子對轟轟烈烈的要求也真嚴苛。”

嫏嬛好生笑了一陣,又嘆道:“親是成了,可怎麽覺得也沒什麽分別呢?”

“你也這麽覺得?”紀莫邀如釋重負,“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

嫏嬛哭笑不得,“我們怎麽這麽奇怪啊?沒成親時想嘗鮮,成了親後又嫌多事。”

紀莫邀伸了個懶腰,将嫏嬛攬入懷中,“禮節儀式本來就只是粉飾門面的表演,都是給別人看的。只有兩個人時,再從簡,也不免覺得滑稽。”

“那以後呢?總會有好事者起哄,要喝我們的喜酒。”

“不必奉陪。”

嫏嬛淺笑不語,擡頭吻了他的臉。

紀莫邀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說起這個,你姐和葶苈還像以前那樣稱呼我就行了。”

“怎麽,不想他們改口嗎?”

“千萬不要,我光想象就能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姐一定會故意喊你‘妹夫’來撩撥你。”

“她絕對會。”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