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11 章 鏡前污(下)

第五十五章 耳旁毒 鏡前污(下)

另一邊廂,紀莫邀攔住慌忙奔走的嫏嬛,問:“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方才被一只好大的蟲子吓到,想回房歇歇。”

紀莫邀顯然不信,“別騙我,院子裏就你一個人?”

“騙你作甚?”嫏嬛不跟他理論,甩開他的手就氣鼓鼓地回了房。

紀莫邀也沒有追究,來到前廳,見到了正在煮茶的魏總管。

“郎君快坐,主人馬上就到。”

未幾,紀尤尊便來到,見紀莫邀僵硬地坐着,便問:“你是見到我心生不快,還是別有原因?”

紀莫邀冷冷答道:“非你之故。”

紀尤尊大笑,“那真是稀罕了。還有誰能令你如此不爽?”

紀莫邀悶頭喝茶。

紀尤尊心中明了,探問道:“你在這裏衣食無憂,能令你煩惱的人不過三個。你剛說非我之故,我猜寧孤生也不敢對你有何造次,那剩下的想必就是……”

紀莫邀負氣地将杯子擲在案上,“溫嫏嬛有事瞞着我。”

“你覺得用意為何?”

“你是他殺父仇人,她如果有什麽謀劃,想必也是針對你。”

“那她若是告訴了你,你難道會阻止她嗎?如果你本不打算阻止她,那她是否瞞着你,又有什麽分別呢?”

“這不重要。我只是覺得自從知道這是我家之後……她就變得很怪。”

“你想帶她離開這裏嗎?”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想和你朝夕相處。”

“我真的那麽讓人難以忍受嗎?你我父子分隔多年,難道就沒有冰釋前嫌的可能嗎?我知道你的怨氣,但我的辛酸你又知道幾分?我雖然是你長輩,但總讓我遷就你,也不公道吧?”

紀莫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想了一陣,“我不知道。一想起母親,就沒有耐心去聽你的解釋。”

“你還是覺得是我害了你們?”

“難道還有別人的責任嗎?”

“你覺得我虧待了你母親?你覺得是我讓她這麽痛苦?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麽對我的?”

“她被你關在家裏,打又打不過你,能讓你受什麽委屈?”

“她跟那個姓高的抄書匠通奸,你難道真的一點不知情嗎?還是你分明知道,但選擇去忘記,這樣才能方便将所有責任抛在我身上?”

紀莫邀的表情凝固了。

好想哭。

他內心的某個陰暗的角落裏,其實是知道紀尤尊遲早會說這種話的。但當“通奸”二字真實地傳入耳朵時,他還是忍不住想起母親最後一次望向自己的眼神。

絕望,好絕望。

自己童年唯一的快樂回憶,最終還是逃不過被居心叵測之人玷污的命運。

眼淚真的從他眼角滑落,他卻不敢坦白緣由。

紀尤尊見他落淚,也平靜下來,拍拍他肩膀,“你那時還是個孩子,什麽都不懂,有誤解也不是你的錯……如果可以,我根本不願讓你聽到這樣的事實。你的母親,也不會希望看到這一刻,但終究……”

“不必解釋了,我懂的。”紀莫邀飛快擦幹淚水,“假以時日,我就不會再介懷這種事了。”

“很好,假以時日,我們也許還能做尋常的父子。我知道很難,但至少我們都有這個願望。”紀尤尊低頭看着臉色陰沉的兒子,囑咐道:“你與溫嫏嬛,确實是有些情誼,我也不想蠻橫地拆散你們。但當兩個人同床異夢的時候,也許那份情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你還是盡早打算,長痛不如短痛。”

“費盡心機将她帶回這裏找筆錄的事,你難道已經忘了嗎?”

“她只要活着,我就總有辦法,不需要以你娶她為條件。”

嫏嬛回到屋裏,見四下無人,便推開側窗,果見寧孤生從暗處走出。“寧先生,他們兩父子在說話,我們也可以繼續剛才的話——”

寧孤生不等她說完,便捏住她的嘴,将自己的臉靠得無比近,低聲道:“舊時未曾留意,現在近看才越發覺得,你比你姐姐還耐看幾分。”他猛然松開手,兩臂架在窗臺上,居高臨下瞪着嫏嬛。“別以為皺皺眉頭就能讓我對你言聽計從,我可沒那麽膚淺……你有紀莫邀撐腰,根本沒有必要給我好臉色看,就更說不上什麽賠禮道歉。”仿佛感嘆自己的聰明絕頂,他笑着撓了撓眼角,“然而你卻主動來向我示好,想必一定是有求于我。我就想不明白了,有什麽是紀莫邀給不了你,但我卻能給你的好處?而我又能從中得到什麽?你最好跟我說個明白,否則你這點小把戲就算瞞得過我,也瞞不過紀尤尊。”

“你和他們父子一樣,能不費吹灰之力置我于死地,我除了盡快離開這裏,又哪敢有別的奢求?我沒什麽心機,只想平平安安與家人團聚。但紀尤尊不會放我走。他怕我若一走,紀莫邀也會跟着我走。紀莫邀當年離家一走就是十年,紀尤尊不會容許他故技重施,一定會想方設法将我困住。寧先生可有助我離開的法子?”

寧孤生擠着眼睛看她,反問:“你是要一個人走,還是要帶上……”

嫏嬛搖搖頭,“他,紀莫邀……也許很快就不會想離開這裏了。我怕到時連他也不會放我走。”

“有這等事?我看他對你很是上心,才來幾天就改變主意了嗎?”

“紀尤尊終究是他父親。孩提時對父親的怨恨,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依據。我見他們相處這幾日來,态度已經緩和不少。親人相聚終不是壞事,他若是想跟父親重歸于好,我于情于理也難以阻攔。可我也有親人,我也想和他們團聚!只怕他們父子一拍即合,甚至要我與紀莫邀成親,那我就插翅難逃了。”

寧孤生揉着鼻尖,追問道:“就算你有理由要走,我又憑什麽要幫你呢?紀尤尊武功遠勝于我,若是敗露了計劃,你可以一走了之,我便在劫難逃了啊。”

“那寧先生來這裏又是為了什麽呢?”嫏嬛身子一傾,倚在窗臺上——忽然的靠近,令寧孤生措手不及,慌忙退了一步。“寧先生多年前已被同生會掃地出門,早無實際的名聲和地位需要維護,想必不會是因為紀尤尊抓住了你什麽把柄,才被迫來到這裏。既然沒有受人脅迫,寧先生又為何要放棄自由之身,來深柳園這個孤凄壓抑之地,做一個毫無牙力的門客呢?”

寧孤生原本自滿的神色逐漸陰沉下來,雙唇緊閉,似乎敢怒而不敢言。

“寧先生又想從紀尤尊身上得到什麽,又是以什麽作為交換呢?紀尤尊并不容易服侍,察言觀色一定很累吧?”

“夠了,”寧孤生長袖一揮,“我根本就不需要理會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想走就自己想辦法,我可不想跟紀先生作對。”

嫏嬛也不着急,把頭探出窗外勸道:“還請寧先生三思。紀尤尊喜怒無常,我們又不是他親生骨肉,長久下去,只怕你我都難逃一死。寧先生不肯對我坦率,我也不介懷。但紀尤尊殺我父母,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無論是你還是紀莫邀,都沒法說服我留下。我知道寧先生有欲求之事,我只想知道,這個欲望是否比對紀尤尊的恐懼之心更大罷了。”

寧孤生頭也不回地開始走遠。

“寧先生若是回心轉意,三更時再來與我商議。”

寧孤生沒有回答她。

三更時,寧孤生踏出了房門。

他并不曾答應溫嫏嬛任何事,更沒有任何受制于她的理由,所以去見她并不是因為軟弱,只是因為好奇而已。

對,只是好奇,好奇那個臭丫頭打算在紀尤尊的眼皮底下耍什麽把戲。

說到底,他并不懷疑溫嫏嬛對紀尤尊的恨意。殺親之仇,誰都能懂。

但她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即使放棄紀莫邀也無所謂嗎?紀莫邀對她不像是虛情假意,而且處處維護,分明是很在乎她的。溫嫏嬛難道真的能抛下一直以來所仰仗的靠山于不顧?

如果紀莫邀知道這女人在密謀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不知會是什麽反應。

認真想想,這不就和溫枸橼當年的行徑一模一樣嗎?

在最脆弱無助時,投入一個盡心盡力守護自己的男人懷抱;再于時機成熟時,不屑一顧地丢下這個男人,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他……

這該死的兩姐妹。

這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落井下石、水性楊花、該死的女人。

因此他還是要去赴約,就算讓溫嫏嬛s短暫地嘗到搬弄自己的甜頭也無所謂,畢竟他才不會真心幫她出逃。但如果假裝幫她,再設下陷阱反咬她一口,至少能在某種程度上彌補自己被溫枸橼割席的遺憾。

他不禁為自己的機智笑了出來。

夏夜的白月光,今晚格外悅目。

像白天時一樣,他來到嫏嬛窗外。

照理說,紀莫邀也是睡在這裏的。但她還是讓自己三更來,不知是不是什麽圈套。還是她有辦法與自己會面,而不讓紀莫邀發現?

寧孤生不敢輕舉妄動,打算先在外頭觀望一二。至少要等溫嫏嬛先出現,他才現身。

于是他小心翼翼潛行到窗邊,背靠牆站着——隐約能聽到,屋裏确實有些動靜。這吱呀之聲,倒像是床笫間的挪移。不過,寧孤生知道室內有一排屏風圍着卧榻,即便窗扉大開,他也無法直接看到上面的人。

他又再聽了一陣,原先的喑啞摩擦聲依然不止,但伴随而來的則是令他神經繃緊、心潮洶湧的陣陣呻吟。

這是溫嫏嬛嗎?那是她的聲音嗎?這放浪淫靡的聲音,真的是那個自命不凡的女人發出來的嗎?

他有些腳軟,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無法克制的好奇心——好想看看,這屋裏到底在發生什麽難以言喻的赤裸行徑。

他側臉瞄了一眼緊閉的窗戶,角落的窗紙有些許破損,也許從這裏可以一窺究竟。就算看不到全貌也無妨,起碼心裏不會癢癢得要緊。

于是他彎下腰,将手伸過頭頂,悄無聲息地用手指在破損處戳開一個眼珠大小的洞,再将視線緩緩上移:深夜的暗藍下,高高的屏風不出意外地擋住了大部分視線,若非有聲響,根本無法判斷另一側是否有人。但在窗戶正對面的梳妝臺上,立着一面圓鏡,恰好又能反映出屏風之內的情景。

寧孤生定睛望向鏡中,恍惚了好一陣,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竟是溫嫏嬛光滑赤裸的後背,而她的腰上,清清楚楚地擺着兩條手臂。

那、那是紀莫邀嗎……

寧孤生覺得自己心跳加快,但又告訴自己根本沒有驚訝的必要。

這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有什麽好意外的?

他再次将目光投入鏡中。

耳邊又一次響起了嬌軟的呻吟。

他不能再聽下去了。這令人酥麻的嗓音,實在與當年的溫枸橼太過相像。這似曾相識的情景,又令他徒生憤慨。一想到不過兩年之前,自己與溫枸橼也曾是這樣一對缱绻的男女,而如今自己卻只能偷偷摸摸地隔着窗紗、對着鏡像,看她的妹妹與男人雲雨,以此聊以慰藉。這是何等可悲,而他卻無法假裝自己沒有做過這件事……

不看了。

他憤然離去。

溫嫏嬛與紀莫邀的溫存,與他何幹?

他早可以安睡于卧榻之上,何必在這裏鬼鬼祟祟地自取其辱?

往後溫嫏嬛再來撩他,他也不必理會。終究是個有心機的女人,說的話不能當真,對人的好意更不會長久。想必溫嫏嬛被他冷待之後,轉而又向紀莫邀投懷送抱,從而保證自己始終有個依靠。

太低劣了,女人。

他順着臺階原路返還。

月色依舊晴朗,可他只覺得映在地上的明暗斑駁是那麽的肮髒。

走着走着,前方傳來了腳步聲。

寧孤生停步,還沒來得及思考要不要躲藏,就跟紀莫邀迎面撞上。

“你大半夜在這裏作甚?”

“紀公子?”寧孤生愣了一下,“我、我睡不着,出來看看月亮而已。”

“你不在自己的房間看,非要跑到深院裏看?這裏的月亮比你窗前更圓麽?”

“是我不對,一時看得忘懷,于是四處閑逛。我、我現在就回去……”

紀莫邀冷冷應道:“若還是睡不着,就不如去陪魏總管煮煮夜茶,總比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四周盲撞要來得體面。”

“知道了,紀公子。夜安。”

紀莫邀也不回禮,徑直回房去了。

寧孤生匆匆趕回自己的卧室,路上還見到魏總管提着茶壺往前廳去。他見到寧孤生還打趣道:“寧先生也這麽晚還不睡啊。郎君也是,和我聊了一夜,好容易才勸他去就寝。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我們老人家真是沒法比。”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傳入了寧孤生的耳朵,但他卻沒辦法立刻消化話語的含義。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卧榻上時,方才發生的一切,才逐漸呈現出其本來面目。

內院只有一個出口,而他剛剛才從溫嫏嬛房間離開。紀莫邀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先走一步,再往回走遇上他的?魏總管還說,他和紀莫邀聊了一夜。紀莫邀沒有移形換影的神力,那也就是說……與溫嫏嬛歡好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紀莫邀。

他很清楚那個人也不是自己,更不會是魏總管。

這個屋子裏唯一剩下的男人,就是……

他不禁飚出一身冷汗。

這女人居然有這般能耐……

餘夜,他在漩渦般的自問自答中輾轉無眠。

次日,餘媽媽如常來嫏嬛房中伺候早膳。

嫏嬛似乎沒有睡好,一直在打哈欠,對送上的早飯也不怎麽感興趣,直接拿到了紀莫邀案上,說:“替我吃了罷。”

紀莫邀擡眉,“昨晚沒睡好麽?”

“那麽晚才回來,被你吵一吵,就再也睡不着了。”

餘媽媽在一旁替他們整理被褥,也不說話。只見她若有所思地搬弄一番,便抱起了最上面的席子和被褥,說:“我拿這些去洗,回頭拿新的給你們。”

紀莫邀問:“不是才換過嗎?又要洗了?”

嫏嬛紅着臉小聲解釋道:“還不是因為月事未了嗎?你又不是不曉得,還問東問西的。”

紀莫邀聽罷,肩膀一緊,十分不自在地答道:“我不問就是了,你不必說出來。”

餘媽媽在門外伫立片刻,愁眉緊鎖。

紀尤尊在書案上寫信,魏總管進來添茶。

“主人,這就是前日送來的舒山茶葉。我昨晚讓郎君嘗過,他也說好。”

“他昨夜跟你喝茶?”紀尤尊停筆問道,語氣中略帶一絲妒意。

“恰好說起郎君小時的事,一直聊到三更天呢,我勸了他好久才去睡。可能年輕人都是這樣,越入夜越精神。我送走郎君時,還看到寧先生走過,似乎他也不能早睡。”

紀尤尊聽不得魏總管絮絮叨叨的家常話,好歹等到他停頓,便趕快把人支走。

可前腳魏總管剛走,後腳餘媽媽便弓着腰鑽進來了。

“主人……”她神色凝重,壓着聲音飄到紀尤尊身側,“有個事情,我想不明白,就來跟你說。”

紀尤尊只好将快消磨殆盡的耐性,勉強施舍到這個賊眉鼠眼的老太婆身上,面上滿是不悅,“快說。”

“溫娘子昨夜有過房事。”

紀尤尊兩眼一亮,可轉瞬又平靜下來,“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他們兩個自來之日便同室而寝,不過遲早的事罷了。”

“可郎君沒有和她……”餘媽媽扭擰了一陣,捂着嘴像是不知道怎麽說,“我見她床上有血污,就拿被褥去洗。郎君問為何要洗,溫娘子卻說是她的月事。可我記得娘子剛來時就有月事,都過了這些天了,怎麽還沒了結?我就在想,難不成,她想隐瞞血污的來歷?”

紀尤尊将舉到一半的茶碗放下,思索片刻,突然問:“那姓寧的,現在何處?”

“寧先生嗎?一早說不舒服,現在還沒起來呢。”

紀尤尊一手重重按在茶碗蓋上,擺擺手讓餘媽媽退下了。

陷阱已布,只等獵物。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