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狂風火 涼星月(下)
呂尚休顫抖着翻到《深柳傳書錄》最後一頁:
楚公慘遭滅門,府中書信定無留存。紫硯困身涓州,縱有筆錄,亦無處流傳。運墨離去之際,密信謄本盡付一炬。今憑記憶整理成文,妄圖還原慘事本貌之六七,願警後世。
墨點色淺能成字。
呂尚休應心月狐來信到達鹿獅樓時,已是第二天黃昏。
即使心月狐沒有事先告知地點,他也可以沿着血跡一路找到這裏。
呂尚休深知自己來遲,只能忍淚,邁着沉重的步伐,推開鹿獅樓的大門。
倒斃在爐竈邊的,應該是鹿獅樓的主人夫婦吧。
無妄之災降臨在無辜之人身上,實在是……
不。他打斷了這個可笑的想法。
若是被雷劈中,也許還能這麽說。但這是徹頭徹尾的人禍——處心積慮者為人,為虎作伥者為人,殺人如麻者亦為人。說這對無辜的夫婦在錯的時間出現在了錯的地方,是要将責任推在死者身上嗎?
呂尚休搖着頭,一步一步走上二樓。
地上斑駁淩亂的污漬逐漸變成一道有方向的血跡,但在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完全消失了。
奇怪了。
流血的人如果往回走了,理應還會留下另一道交錯的血跡。如今看來,更像是這個人在上三樓的過程中消失了。
不可能。
呂尚休于是來到三樓唯一的房間。
這麽寬敞舒适的客房,一定是招待貴客的吧。
房間一角似乎有什麽聲音,是老鼠嗎?
不對……
發覺聲音來源的那一刻,呂尚休飛快地沖到那個緊閉的碩大衣櫃前,猛地拉開門—s—心月狐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抱在懷裏。她渾身是血,早已氣絕。
呂尚休聽到的聲音,是這個孩子在将死之際的絕望呼救。
“心宿……”呂尚休失聲痛哭,将孩子從她僵硬的臂間抱出來,發現她的致命傷是在腹部,而孩子的襁褓已被她的血浸透。
她抱着孩子上樓時,襁褓剛好捂住了她流血的位置,所以樓梯上的血跡才會逐漸消失。但如果她的目的是保護這個孩子,為什麽要沖到頂樓這種毫無退路的地方?這不是死路一條嗎?
還有這個房間——窗戶大開,有些整潔得過分了,和下面兩層的狼藉對比過于鮮明。
他見窗臺邊散落幾片樹葉,可窗戶附近根本沒有足夠長的樹枝。
出事之前,這裏應該是姜骥的房間吧?看樣子應該也足夠再容納幾個貼身随從。
說起來,姜骥是生是死呢?
呂尚休一邊思考一邊回到底層,打算先給嬰兒洗洗身子。
“在這麽狹窄黑暗的空間裏困了整整一天,一定不好受吧?”他解開孩子的衣服,見是個男嬰,衫裏還夾着一枚護身符,裏面寫着他的生辰八字、姓名籍貫。父母生怕福神認錯人,事無巨細地将他的一切都寫在了符裏。“陸子都,這名字真好聽……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呂尚休小心将護身符收好,“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不見子都……”
對不住了,子都,我沒有及時趕到救你爹娘。以後就要委屈你跟我過了。
從未婚娶也沒有子嗣的呂尚休,不知是在哪一刻,決定要親自撫養這個孩子成人。孩子只是一直在有氣無力地哭叫,也不知要做什麽才能平靜下來。
單憑一個無能為力的中年人自以為是的臆想,就決定你将來的人生,好像有點不公平。
呂尚休開始用清水為孩子擦身,擦到他的小腳丫的時候,子都突然“咯咯”笑了出來。
他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未進,笑聲很弱,但确實是笑了。
呂尚休匆匆擦去眼角的淚水,也望着他笑了。
“子都,我們還是……挺投緣的吧?”
“我親手安葬了子都的爹娘,還有心宿……就帶了子都回來。”呂尚休肅然端坐,跟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陸子都一手按在《深柳傳書錄》的書頁上,哽咽道:“這裏面說,當時山下拖出了二十四位星宿的遺體,還有兩位死在了草廬外,因此還有兩位不知所蹤。其中一個就是抱着我躲在衣櫃裏沒被發現的心月狐,那另一個應該就是……”
“參水猿。”一直在旁靜靜聆聽的姜芍,接下了他的話,“只有他了。他和父親最親……星宿一共二十八人,分四方七曜,但從不會三三分組行動——除非,剔除一個常伴父親左右的參宿,剩下二十七人,這樣才說得通。如此看來,他非殺死虛日鼠不可的原因,也就明了了。他是當年唯一生還的星宿,是他帶着父親秘密逃走的……”姜芍說到這裏,突然“啪”一聲大力捶地,“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明知道所有的星宿都會拼死保護父親,為什麽要制造自己還困在鹿獅樓中的假象,令星宿們有路也不敢退?他們為什麽要……”
呂尚休走到姜芍面前,正色道:“少當家,目前唯一的解釋就是,令尊和參水猿有預謀地将二十七位星宿帶到了鹿獅樓這個陷阱裏,讓他們被圍剿而死。”
姜芍雙臂撐在地上,房中只剩下她的喘息聲。
“你還記得紀尤尊那封信裏說的嗎……他說他們成功鏟除了二十八個人,當日喪命的星宿卻只有二十七人,因而還有一個人不是星宿。”
姜芍擡起頭——她并沒有哭,但兩眼布滿血絲,仿佛下一刻就要噴出火焰來。“龍前輩說過,第二十八個人可能是我祖父。”
“令尊有跟你講過你祖父的死嗎?”
姜芍想了一會,“我出生時,祖父母已不在人世,母親也在我年幼時病逝。我從不覺得,這裏頭有什麽不妥……你也覺得,祖父是被人謀害的嗎?”
呂尚休長嘆一聲,“姜疾明是死在姜家堡的,如果真是死于非命,你父親就更加脫不了幹系了。”
“你是說他……弑父?”
“同生會傳漢不傳夷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吧?當年還因此跟塗州附近的胡人有些碰撞,死傷也是有的。你祖父是個直腸直肚的正人君子,星宿們也是胡漢摻雜,于是紛紛帶頭非難同生會。那時候,兩家形同陌路,根本沒有交情。祝臨雕之流雖是晚輩,不敢明目張膽回擊,但難免會覺得不忿……”
“可父親為什麽……”
“少當家,我這樣說也許很無禮,但論魄力,令尊不及你與你祖父萬分之一。如果他也清楚自己這個弱點,一定會擔心繼承衣缽後無法維系姜家的名望和勢力。你祖父一死,他更無法獨力面對羽翼漸豐的同生會,于是便決定狼狽為奸、先發制人,将所有對同生會存有敵意的人除去。一來樹立威信,二來與同生會結為盟友,從此高枕無憂。這些需要除掉的人,就包括你祖父,和那些與令尊同輩但依然效忠于你祖父的二十七位星宿。畢竟,同輩人的知遇之恩還是你祖父給的。他如果要成為施恩者,則必須親自選拔一批星宿,而且專門挑年紀比自己小的。這樣一群人,只侍奉過自己這一個當家,更易控制,不是嗎?”
姜芍越是往深處想,自己一直視作理所當然的事就顯得越為蹊跷:為什麽星宿各自有一個獨立和當家通密信的暗格?為什麽星宿們只能知道自己暗格的位置?每一個星宿都知道自己上一任星宿的姓名和籍貫,也都會定期探望他們的親屬,但為什麽又不能彼此交流?她以前沒有問過這些問題,是因為她從小就對此習以為常。但前任的星宿是否也遵循這樣的做法呢?她不知道祖父在時的傳統,因此根本無從了解。
孫望庭不知道什麽時候出去了一趟,現在手上拿着一個信封回來了。
“姜芍,我娘給我來信了,裏面夾了一封心月狐留給你的字條。看來她已經收到了師叔送去的密信,現在可以借助我娘來和你互通消息了。”他随後借着母親的家書,解釋了孫家和上一任心月狐的關系,“上一任心宿的母親,是我娘的堂姐。但因為心宿年齡與我娘更為相近,所以自小便情同姐妹。也難怪母親會對她的死存疑,繼而堅信師父的所見所聞。”
“甚好……”姜芍閱畢心月狐的密信,心裏稍微定了一些,“我要和心月狐裏應外合,先鏟除參水猿為虛宿報仇,然後再……”她長嘆一聲,“再向父親問明真相。”
陸子都不無擔憂,“只有心月狐一人在姜家堡做內應,力量會否太過薄弱?”
“心月狐一定能見招拆招,我不擔心。”
呂尚休又問:“你确定別的星宿也能像她一樣,對你的信任多于對令尊的忠誠嗎?”
姜芍沒辦法給出确切的答案,“他們信不信我,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二十年來都替別人奉養家眷,你一定也會想知道,那個人因何死于非命吧……”
地通星輝無影蹤。
“我們離開之後,立刻回驚雀山與姜芍會合,然後一同向姜骥和同生會問罪。”
紀莫邀靠在緊閉着的窗邊,用閑聊的語氣說出了這個決定。
此時,他們在涓州逗留已近十日。
“那紀尤尊怎麽辦?”嫏嬛問。
“是啊,他怎麽辦。”紀莫邀苦笑。
“如果非要殺了他不可,你會猶豫嗎?”
“不會。”紀莫邀答得不假思索,“我只是覺得,速死不是他應得的懲罰。我不想他不經歷一點羞辱便輕易赴死。而且……我也不知,我配不配做取他性命的人。”
“為什麽?”
“他所摧殘的人,何止我母親一個?如果是我殺了他,後世只會說他教子無方,最終禍起蕭牆。但如果是別人殺了他,就會有人問為什麽,是不是他對別家做了什麽事……我并非覺得深柳園中的苦難無足輕重,但所有人似乎都覺得家門裏發生的一切,無論有多殘忍與無情,都只是‘家事’,只是血濃于水的一家人間輕易就能撫平的裂痕。紀尤尊若死于父子不和,就不會有人去認真審視他的罪孽,更不會有人好奇還有誰慘遭殘害。如果是我動的手,紀尤尊只會作為一個失敗的父親漸漸消失在世人的回憶裏。所以這事不應局限在我家之內。若要他的名字永遠帶着恥辱留在人世間,我就不能親手殺他。”
“我只是怕,他還會繼續傷害更多的人。”
紀莫邀長籲一聲,“這就是矛盾所在。他活着,終究是個問題。”
“等一切真相傳揚出去,他惱羞成怒起來,洩憤的目标就不s止我們了。”
“那我們就盡量讓他纏着我們。”
“但我們又要離開。”
兩個人最終并肩躺在榻上,任所有的前因後果,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他們終究沒辦法像高先生那樣,抛下一切去逃離紀尤尊。高先生要保護兩個孩子,越跑越遠是唯一的選擇。但他們現在要保護的,是這牆外的世界。
“無論你如何決定,”嫏嬛輕聲道,“都不要和我分開,好嗎?”
可任何人的直覺,都是将最在乎的人送到離危險最遠的地方。
“焉知……”
“我不想和你分開。”嫏嬛轉過身來面對紀莫邀的側顏,“而且,你沒了我怎麽行呢?”
紀莫邀笑了。
說得太對了。沒了她怎麽行呢?她為什麽總是這麽對……
“我是紀尤尊的兒子,他無論如何都會盯着我。但你卻非要和我一起受罪,他一定百思不得其解吧。”
“這種事也想不明白,那他再聰明也有個限度。”
外頭傳來談話的聲音。
紀尤尊今晚有客人。
兩人立刻下床,推門一看——紀尤尊和一個肩膀很寬的男子,正站在月下談笑風生。
雖然只見過他一次面,但就算這個人化成灰,溫嫏嬛依舊能認出來——為什麽寧孤生會出現在這裏?為什麽這個對于一姐有如噩夢一樣的男人,會有臉自己送上門來?
月光照在嫏嬛臉上,照出了她眼裏的陰影。
紀尤尊見兩人出來,笑着拍拍寧孤生的手臂,“你看誰來了。”
寧孤生顯然知道他們兩個的身份,幹笑着作揖道:“紀公子、溫娘子,寧某有禮了。”
嫏嬛急步上前,一巴掌扣在寧孤生的臉上,道:“不謝。”
寧孤生被冷不防地刮了一個耳光,瞪着嫏嬛說不出話來。
紀尤尊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如果他們不是在這裏相遇,如果紀尤尊沒有不對溫嫏嬛動手的理由,寧孤生絕對不可能在挨了一個巴掌之後,還呆呆原地站着。他一定會反擊——暴虐地反擊。他現在心裏,一定也在幻想着反擊的情景。
溫枸橼早不是他的傀儡,失去了支配對象的日子今非昔比,所以他才會來找紀尤尊做指路明燈吧。
過了半晌,紀尤尊才冷冷問道:“這麽晚了,你們怎麽還不去睡?”
“你們如果不在門外吵鬧,我們早就睡了。”紀莫邀答道。
紀尤尊見寧孤生還站在原地,怒目瞪着嫏嬛,便指令道:“你也快去休息。”
寧孤生真就聽話離去,有如喪家之犬。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嫏嬛問。
紀尤尊回過身來面對她:“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有的是離開的機會,但為什麽都放棄了?”
他果然不懂。
“羨慕嗎?”嫏嬛反問。
紀尤尊眼裏流露出一絲疑惑。
“紀莫邀有我,而你……”嫏嬛陰陰笑了,“你誰都沒有。”說完,她轉身和紀莫邀一起回房,合上了門。
溫枸橼躲在圍牆外的樹上,雖然一句話也沒聽到,但卻清清楚楚地目睹了一切。
深柳重重,迷影重重,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