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浪跡女 忤逆子(下)
“我要一個人去涓州。”溫枸橼顯得有些焦躁,腦後的短辮紮好了又散開重新紮,“你留下來保護葶苈。”
“你确定?信不過老四嗎?”龍卧溪的語氣并不像是反對,更像是在考驗對方的意志。
溫枸橼冷笑,“老四是來替我們修房子的,已經夠忙了。你知道我不會丢下焉知不管,但你若也跟我走了,我又不放心葶苈。聽話吧,老泥鳅。”
龍卧溪苦笑,“你真是……罷了,反正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樣,你讓我送你一程路,之後我自然會乖乖回來看好葶苈。”
溫枸橼輕輕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辭別故園,在外投宿的第一夜,亦是分別之夜。三更時分,龍卧溪剛披衣起身,溫枸橼就一并醒來了。
“這麽早嗎……”她用被褥裹着身子坐了起來,“我記得你說天明。”
“老了,想睡也睡不着。反而是你,睡意怎麽也這麽淺啊。”龍卧溪調侃道。
溫枸橼把頭扭到一邊,揉了揉眼睛,“此一別,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龍卧溪愣了一下,放下正在幫她收拾的行裝,上前坐在她身側,“不舍得我嗎?”
“擔心你。”溫枸橼仍低着頭,卻從被子裏伸了一只手出來替對方整平衣領,“你年紀大了,一個人更要小心……”
“別把我的話都搶過去了啊。”龍卧溪笑着握住她的手,“你才是一個人行動,才要更加留意。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平安重聚。”
“嗯……”溫枸橼不說話了,像是忍着不想哭。
“別離固然難受,但也是因為我們都是有心之人。倘若換成兩個不理親人死活的渣滓,早就不知道遠走高飛到哪裏去了。”
溫枸橼這才勉強笑了一聲,“你想跟我遠走高飛嗎?”
“想啊,怎麽不想?”
溫枸橼終于忍不住,張開手臂緊緊抱住對方,“老泥鳅……我舍不得你。”
龍卧溪長嘆道:“我又何嘗舍得你?”
溫枸橼松開手,小聲問:“老泥鳅,我算是你的……什麽人呢?”
龍卧溪一生中,遇到過好些命懸一線的突發狀況,最後都有驚無險,平安度過。唯獨是這個問題,哪怕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仍讓他覺得,即使窮盡全身氣力,也無法給出一個能令彼此安心的答案。
溫枸橼卻仍在繼續說話,仿佛并沒有指望他回答的意思。“我不知該怎麽描述。但你對我……就像是親人一樣。我、我也想找一個更确切的字眼來形容,但是我不知道……你明白嗎?你就是我……”
龍卧溪将她擁入懷中,打斷了她的話。
“最重要的人。”他答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溫枸橼再也控制不住,倒在他肩上,淚如泉湧。
嫏嬛在榻上睜開眼時,見紀莫邀背對着自己,正蹲在房間一角翻找什麽。她坐起身揉了揉眼,此時天剛蒙蒙亮。
“吵醒你了嗎?”紀莫邀回過身來問。
嫏嬛笑着搖頭,“你昨晚睡了嗎?”
“我盡力了,但總是……”他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在想我們今天應做些什麽,可又沒有頭緒。”
“紀尤尊來之前心急得要死,可到了之後卻一直不出門,似乎突然對筆錄一事沒了興趣。有什麽辦法把他引出去嗎?他不在家,我們才好辦事。”
紀莫邀想了一會,“不是沒有,但怕他疑心。”他起身在房中踱步,道:“讓他獨自離開肯定不可能,只能想辦法騙他帶我出門。反正只要支開了他,就沒人能直接傷害你。”
嫏嬛點頭,“你如果跟他單獨相處,他不會對你怎麽樣吧?”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自我安慰,也像是在避免聽起來杞人憂天。
紀莫邀冷冷道:“我從小就見識過他害人的手段,也不止一次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遭遇毒手……而到了今天,我發現我依然有這個顧慮,是可悲還是可笑呢?”他低下頭,無力地幹笑數聲。
嫏嬛挪到他身側,道:“你不可悲,也不可笑。罪在罪人,我們能做的就是阻止他。”
紀莫邀擡起頭,握着嫏嬛的手,道:“我知道這樣說不應該,但我很慶幸你也在這裏……不然我一個人,頭腦未必如平時清醒。”
嫏嬛當下臉就紅了,忙扭過頭去,“任我們哪一個孤身赴險,大家都會義不容辭,挺身而出。無度門會,一姐和姜芍她們也會。總之,絕不能丢下任何一人。”
“你說得沒錯。”紀莫邀于是起身,從剛才正在翻查的箱子裏取出一把胡琴。
嫏嬛想起對方在驚雀山時曾經偶爾拉奏胡琴,“這是你小時彈的嗎?”
紀莫邀點點頭,“當時也沒想過要學出什麽造詣,就是覺得聲音不錯,能排遣心情……離家後心事更多,發覺自己更需要這門技藝了,才重新添置了一把。說起來,也很久沒練習了。”
突然有人敲門,紀莫邀忙将胡琴放回原位。
“郎君、娘子,我送早飯來了。”是個老婦人的聲音。
紀莫邀警覺地從窗縫往外瞄了一眼,然後開了門。
門外的老媽媽頭發花白,慈眉善目,“郎君,還記得我麽?”她手上捧着熱騰騰的面點。
紀莫邀皺起眉頭,一下反應不過來。
“我是餘媽媽啊。往日在廚房幫工,你還找過我讨宵夜吃呢。”
“啊……”紀莫邀似乎仍然在記憶中搜索着什麽,“是有這麽回事。”
“昨日休息得好嗎?如今天氣回暖,可夜裏還是寒涼,我還怕你們凍着了。”餘媽媽說着就将早膳擺在了案上,“不夠吃再來叫我,多多的還有。”
“有勞了……”紀莫邀面目木讷地送走絮絮叨叨的餘媽媽,合上了門。
嫏嬛餓了,忍不住先一步開吃,又問:“怎麽了?”
“沒什麽,就覺得她變化挺大的。”
“此話怎講?”
紀莫邀也一并坐下來,将臉一樣大的芝麻餅掰成兩半,“我記得家裏确實有個幫廚姓餘,當時也就三四十歲的年紀,現在算來頂多五十……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她老得比想象中更快。”
“勞碌命苦之人,确實會老得快些……父親今年也才四十三歲,不也是頭發花白、四體勞損?”
紀莫邀沒再說話,默默将另一半芝麻餅給了她。
早膳後,嫏嬛起身披衣,問:“這裏除了我們、紀尤尊、魏總管和餘媽媽,沒有別的人了吧?”
“據我所知是沒有。”
“你和紀尤尊若是離開了,我只要避開魏總管和餘媽媽就可以了吧?”
“魏總管雖不是壞人,但畢竟是看家的,對這裏的一動一靜都很敏感。就算沒親眼看到你做什麽,也怕是會留意到什麽風吹草動……至于這個餘媽媽,我實在無法将她和舊日那個幫廚聯系到一起,只怕有詐,還是觀望一陣為妙。”
“知道了。”
紀莫邀又道:“那今天我先想辦法把人引出屋,你好好熟悉一下這裏的s環境,不要輕舉妄動。”
嫏嬛趁對方開門前,從背後抱住了他,“今晚見。”
紀莫邀笑笑,“一言為定。”
紀尤尊見到兒子時,發現他跪在母親靈前發呆。
“總算能給你母親一個交代了。”他淡淡然說到。
“她……最後葬在了什麽地方?”
紀尤尊的眉毛抖了一下,“也對,應該讓你親自去拜祭一次……我帶你去。”
“我們走了,焉知自己在家嗎?”
“怎麽,她會把我的屋子燒了不成?”
“我怎麽知道你走了之後,會不會有誰來害她?”
紀尤尊一聽火起,“她若是死了,你會跟我拼命,然後被我殺死。我何必逼自己做這種蠢事?”
“那帶上她一起去。”
“帶她去作甚?她是外人,和你母親又沒有幹系。家裏自有人伺候她。”
“我憑什麽相信你……”
“是你母親重要,還是這個女人重要?”
紀莫邀沒再出聲,只是負氣地轉過身去。
紀尤尊也懶得催促,又向前走了幾步,就見紀莫邀乖乖地跟了上來。他滿意笑道:“我們去去就回,沒人會碰溫嫏嬛。”
魏總管一直在前院掃地,嫏嬛就去了廚房,見那老媽媽正在燒火備飯。
兩人很快就寒暄起來。
“娘子和我家郎君認識多久了?”
“也就一年多……餘媽媽一直都在深柳園嗎?”
“也不是。主母去世後,主人遣散了大部分的下人,我也回了老家侍奉姑舅。直到最近,才讓魏總管找我回來。我如今一個寡婦,兒女又都已成家,平日也無所事事,就來重操舊業,幫補一下。”
“他想必從小就喜歡你的廚藝。”
“是啊……也不知郎君還記不記得。”
“他離家時已經十歲,一定記得的。只是許久未歸,需要一些時間适應而已……”
老媽媽笑道:“郎君小時候是個很難相處的孩子,我們做下人的,都不曉得怎麽跟他說話呢。”
“紀莫邀這個人,就算是現在,也不易相處啊。”嫏嬛打趣道。
“是吧?”餘媽媽若有所思地望向她,“他性格有些孤僻,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的話也不容易明白……雖然不會對我們發脾氣,但時常一句真一句假,我們都不知該如何應對。”
嫏嬛苦笑,“他這種性格,想必也不會有很多朋友吧?”
“主人都是從外面請先生來給郎君上課的,他平時也少出門,根本談不上有什麽朋友。”
“那他小時候都喜歡做什麽?父母對他嚴格嗎?”
餘媽媽想了想,答道:“郎君會彈胡琴,也會玩一下彈弓什麽的……不過主人不喜歡他弄這些,平日都是讓他念書和練武。主母話少,照顧起居為多,別的事不多插手。”
嫏嬛謹慎地追問道:“那他和母親……親近嗎?”
“也許比和主人關系要好一些吧,但我覺得他們算不上特別親近。郎君這種性格,和誰都親昵不起來。主人管得嚴,可也是為他好——這種事,小時候想不通,大了就知道做父親的一番苦心了。如今郎君文武雙全,也怕是仰賴主人當年的悉心栽培吧。”
嫏嬛心裏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但她也沒有反駁。當局者迷,這老太太也許和魏總管一樣,未曾看清紀尤尊的本來面目……
不,不僅僅是這一點。
餘媽媽對于紀莫邀兒時的事,确實對答如流。但紀莫邀也跟自己說過小時候的經歷。二者所言一對比,根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她想起紀莫邀早上見到餘媽媽時的那份遲疑。
餘媽媽正好掀起蓋子,蒸騰的熱氣噴在了嫏嬛的臉上。
嫏嬛往熱煙裏探了一眼,“是魚嗎?”
餘媽媽點頭,“是,郎君喜歡吃魚。”
嫏嬛眼眉跳了一下,道:“嗯,他最愛吃魚尾了。”
“是啊,他小時候吮起來沒完沒了呢。”
嫏嬛的心一沉。
她不敢說自己了解紀莫邀所有的喜好,但他愛吃魚頭這點還是知道的。
這個“餘媽媽”果然有問題。
紀尤尊還需要繼續利用自己,去找一份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筆錄,加上有紀莫邀牽制着,應該不會這麽快傷她性命。但他的防範之心,從未消減。所以,如果紀尤尊還能放心讓她和兩個下人單獨相處……想必這些仆從,也不如表面上那般人畜無害。
嫏嬛獨自回房時,見門前有幾片落葉。
魏總管剛掃過地,這麽快又積聚起來了?
她撿起一片,聞到了淡淡的枸橼香。
環視四周,沒有一棵枸橼樹。
她馬上将所有葉子撿起來,退回屋內。
過了一陣,門外傳來腳步聲,是魏總管經過。
“魏總管,”嫏嬛隔着緊閉的門問,“可以幫我喚餘媽媽來嗎?”
“娘子需要什麽嗎?”
“幫我喚餘媽媽來便是!”
魏總管這才離去,過了一陣,餘媽媽就來到了門外,“溫娘子,你喚我了?”
“是……”嫏嬛走到門前,但仍舊不開門,只是在門縫細聲道:“餘媽媽,能取些幹淨的碎布給我嗎?這個月來得有些急,弄髒了衣服……”
“哎,那就把衣服拿來給我洗吧。”
“餘媽媽有心了。我慣了自己洗,你只替我取些碎布便是。”
餘媽媽于是離開,張羅了一陣才回來,将布料從門縫處遞給了嫏嬛。
“麻煩餘媽媽了,真是……怪難為情的。”
“哪裏,姑娘家這種事都是尋常,我都曉得。”
一送走那老太太,嫏嬛立即用碎布紮成一個球。見門外沒人經過時,一腳踢到了牆外。
多年不曾蹴鞠,嫏嬛慶幸自己腳法尚存。
過了一陣,牆外有一個樹冠逆風晃了晃。
嫏嬛于是離開房間,一路來到前院,“魏總管!”
魏總管迎上前問:“何事喚我?”
嫏嬛指着牆外道:“我剛不小心把球踢到牆外了……正發愁呢。”
魏總管納悶了,“溫娘子哪來的球?”
“我從小就愛蹴鞠,身邊常年帶着一個布紮的小球,有空就踢着玩。”
“這樣啊……”魏總管往外頭張望片刻,“要不我替你到外頭去找找?”
“有勞總管了。”
魏總管于是繞到圍牆外,沒一會就将球找了回來,遞給嫏嬛。“這是溫姑娘自己編的嗎?真好看。”
“魏總管謬贊。”嫏嬛笑笑,接過球回屋。
一合上門,她便将碎布一層層解開,如願找到了溫枸橼夾在最內層的一紙短書。
“你母親病重之時,心中常常念你,總盼着你什麽時候能回來看她……臨終前也囑咐我,要将她葬在這山頭,從這個位置,能盡覽進出涓州的人馬。這樣你哪天回來了,她也能馬上知曉。”
紀莫邀跪在母親墓前,聽父親說完這番話。
他心中只有冷笑。
不可能。
母親絕對不可能說過這種話。
且不說父親絕從未将母親任何願望放在心上,自己作為兒子就算已經忘記了母親的一切,也不會忘記她對故土的思念。
母親最希望的,是能再看一眼家鄉的山水,再聽一遍鄉音。
“就算沒辦法看過再死,也要死了再看……”
他沒有去過母親的故鄉,但只憑母親的描述,就知道那是個山清水秀、風光無限的所在,也明白她為何會思鄉情切。
畢竟比起深柳園,任何地方都會顯得尤其可愛,就更不用說養育自己的家鄉了。
母親真的葬在了這裏嗎?
他不禁疑惑。
離家之後發生的事,他自然不知曉。但如果母親真是父親說的那樣去世,在這個過程中,難道不會被人發現什麽蹊跷嗎?還是父親可以收買仵作來瞞天過海?就算母親如今真的在此安息,那在她下葬之前,又發生了什麽事呢?
他頭痛,心更痛。
他恨,恨自己善良的母親要抱着如此的遺憾離世,還要被強加遺願,葬在自己未曾寄托任何感情的地方。
他在墓前按足禮節磕頭上香,唯獨沒有落淚。
他知道母親的願望。母親不會想看到他對着一個虛僞的墓碑掉淚。
柳深深,穴空空。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