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93 章 绫羅帳(下)

第四十六章 缤紛堂 绫羅帳(下)

夜幕降臨,祝家高朋滿座,把酒談歡,濟濟一堂,當中便有受邀而至的兩位星宿——參水猿和虛日鼠。

酒席從屋裏擺到屋外,院子裏也毫不吝啬地鋪開各色地衣,供客人躺坐暢飲。

參水猿見虛日鼠眼神閃爍,腳步遲疑,便問:“虛宿這是不慣夜裏的燈光麽?”

虛日鼠道:“參宿知我習性。往日在山中,大家終日靜心清修,哪裏有這般喧嘩熱鬧的光景?若不是為了碰運氣,看少當家會不會出沒在此,我打死也不跟來。”

參水猿踮起腳向四周望去,道:“祝家恐怕未必,但少當家若是随孫望庭去了s驚雀山,也許在趙家的婚宴上能見到她。只可惜我們請帖纏身,只能等這邊完事,方可移步。不過,虛宿,少當家也可能沒去驚雀山。”

“可若不是去了驚雀山,她還能去哪裏?這都好些日子了,也沒聽她從別處傳來消息。”虛日鼠言語之中難掩憂慮,“少當家從小到大都在山裏由我們照看,從沒試過一個人在外生活。你說她孤苦伶仃的,身上也不知有沒有路費,就這樣沒頭沒腦地漂泊,又沒個人收留,你難道不擔心嗎?”

“虛宿多慮了——少當家是什麽人,怎麽會輕易陷入窘境?還是不要太擔心,指不定哪一天就會找回家來了。”

“但願如此……”虛日鼠被那彩燈晃得眼冒金星,終于受不了了,“參宿,這次真的要失陪了,容我找個陰暗角落喘口氣。”

“難為虛宿了,快去吧。”

虛日鼠離開沒多久,就見一個步履款款、風度翩翩的老翁迎到參水猿跟前來——

“敢問閣下可是自登河而來的參宿?”他分明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聲音卻像青年郎一般悅耳。

參宿急忙回禮,“在下正是。”

“參宿莫怪我沖撞。鄙人景仰登河姜氏已久,無奈多年來未曾登門拜訪。今日得見星宿之一,可謂幸甚。若有冒犯,還請見諒。在下胡洛原,常年在邊塞之地經商,參宿因此不識。”

參宿笑着搖了搖頭,“不敢、不敢,晚輩見過胡先生。”

那胡洛原套過近乎,立即一臉興奮地湊了上來,問:“我見姜堡主并未前來赴宴,不知參宿此次可是孤身一人?”

參宿答道:“還有另一位星宿虛日鼠同行。”

胡洛原連連點頭,“甚好、甚好……”随後又是一聲輕嘆,“只可惜不能親見你們當家父女英姿。老夫久仰多年,可就盼着能結識這些豪傑人物啊。”

參宿擡擡眉,強笑道:“先生不要遺憾,當家就住在登河山上,随時歡迎閣下。”

胡洛原兩眼一亮,“當真?”

參宿現在連話都懶得回了,只是略略點頭。

“太好了、太好了……”胡洛原難掩激動,原地踱步,忽又靠着參宿問:“我在大漠就聽人言,登河少主是人中龍鳳,出生之時有白虹貫日,祥雲籠罩,震驚四方。參宿得以親眼目睹如此異景,實在令人羨慕!”

參水猿聽得一臉莫名其妙,瞪着胡洛原問:“先生是從哪裏聽回來的謠言?”

胡洛原懵了,“參宿何出此言?”

參水猿輕蔑一笑,道:“少當家确實天賦異禀,可也是凡人一個,降臨人世的過程與一般人無異,哪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奇觀?先生聽回來的,不過是好事者胡編亂造的傳奇罷了。”

胡洛原一下洩了氣,“哎呀,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參宿親身在場,自然最清楚……真是失禮。”說完,他狼狽地朝參水猿作揖,匆匆離去。

參水猿瞥了那老翁一眼,嗤之以鼻——“谄媚之徒。”

虛日鼠百無聊賴地繞到一條沒人的走廊上,找了個清淨的地方坐下。

姜芍走得突然,姜骥又暴怒未消,虛日鼠至今心亂如麻,全無閑情享受宴會。一合上眼,便糾結得喘不過氣來。

好不好現在就去趙家看看呢?就算見不到少當家,也許問問無度門的人就能知道些什麽?不行,萬一來不及趕回來,參宿一個人多難堪。啧,要怎麽辦才好呢?

進退兩難之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貴客何往?”

虛日鼠吓得整個人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個年輕的女婢,手中托盤放着兩個空酒杯。

她又接着問:“上賓可是在這大宅裏迷了方向?奴婢可以帶路。”

“不、不用了……”虛日鼠扶着柱子,好不容易才站穩,“我只是一個人在這裏吹風而已。你忙你的去吧。”

那侍女正要離去,忽然又停下腳步,低着身子問:“閣下難道是登河山的虛宿?”

“你竟認得我?”

侍女連忙伏倒在地,“虛宿恕罪,我、我不是有意沖撞。奴婢祖籍就在登河山地界,只是父母成婚後搬遷,才在別處生了我。雙親時常提起二十八宿守護一方百姓的佳話,因此奴婢自小就知道星宿的裝束。方才見閣下靴尖上有虎爪圖案,又聽聞參宿和虛宿都有來赴宴。我知那參宿是男人,因此才推斷眼前的女将就是虛宿。是小奴無禮,請虛宿千萬不要怪罪!”

虛宿聽罷,絲毫不氣惱,又扶她起來,道:“莫怕,你既是登河人士,那我們就是同鄉,不必多禮。”

侍女喜極而泣,連連道謝:“虛宿大人有大量,小奴萬分感激。”話畢,她左右瞄了兩眼,壓低聲音問:“冒昧問一句,既然虛宿和參宿都有出席,那大當家和少當家是否也在場呢?”

虛宿苦笑搖頭,“他們恰好都無法抽身,因此缺席。”

侍女頓時一臉遺憾,“啊,說來見笑,家父前半生都住在登河山下,卻從未見過大當家,為此常常含恨。我還指望一日能一睹當家真顏,以圓父親的願望……不過虛宿莫要放在心上,今日得見星宿之一,已是平生大幸。”

虛宿笑着拉她坐下,“如此說來,令尊可是很多年都沒回過登河山了?”

“是,家父年邁,現在連屋子都少出,更別談回鄉了。不過他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少當家降生之時,白虹貫日,祥雲籠罩,十分壯觀。他在山下目睹此景,就知少當家是人中龍鳳,因此多年來一直有留意她的消息。”

虛宿聽得瞪起眼來,“真有此事?我怎麽從沒聽說過呢?”她說着便兀自笑了出來,“不過也不奇怪,少當家确實是萬中無一的奇才。貴人降生,天有祥兆,這在史書裏不也是常有的事麽?”

侍女順勢道:“就是、就是……不過我以為,虛宿當時也有親眼見到如此奇觀呢。”

“沒有。”虛宿答道,“我第一次見少當家的時候,她都兩歲多了。這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聞。”

侍女羞怯地解釋道:“興許只是鄉民以訛傳訛的胡話,我也無法對證,虛宿就當沒聽過好了。”

虛宿笑盈盈地說:“沒事,我聽着也覺得好玩呢。”

侍女正要答話,突然又手忙腳亂地捧起盤子,道:“虛宿,小奴要失陪了。相談正歡,都忘了要去侍奉客人。”

“啊,那你快去吧。如果管事的責備你,就說是為我這沒頭老鼠帶路,耽誤了時間。”

“多謝虛宿!”

虛宿淺笑着看那憨厚的侍女消失在回廊末端,自己也開始繼續閑逛。她還沒準備好重投宴池之中,只想着在黑暗無人處消磨時間。

行未多時,來到庭院角落的一口水井旁。

虛日鼠心中仍有郁結,行至井邊,對影嘆息。

“少當家,你到底在哪裏呢?”

話音未落,井水中就映出另一個人影來——

“虛宿。”

虛日鼠認得是姜芍的聲音,慌忙起身,卻立刻被對方堵在牆角裏,動彈不得。

“虛宿還認得我麽?”

“少、少當家……”

姜芍語調冰冷,全無寒暄之意,“虛宿告發我與孫望庭私通,父親可有重重賞你?”

虛宿瞠目結舌,“少當家這、這是何意?我、我只是跟當家說……”她說到一半就打住,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立即吓得兩腿發軟。“少當家,我從未說出‘私通’二字,只是将孫望庭寫下的詩句如實轉告,不想當家竟會……都是我不好!我回去立刻跟當家解釋清楚!”

“夠了。”姜芍喝住她,“別說得好像你第一次聽說一樣。”

虛日鼠“撲通”一聲跪下——“少當家莫要覺得我胡話連篇!只是那夜去慮得堂通報之後,當家便一直将我留在了那裏,你走後也沒有重新調遣我……所以我只知少當家出走,而不知當家誤會你們私通!這次來塗州,也是我主動請纓,想來探聽你的下落。我句句屬實,絕不敢欺騙少當家!”

姜芍聽罷,長嘆一聲,退到水井邊,不再堵截虛宿去路。“我信你,可又有何用?父親已經一口咬定我是因私情出走。你現在還想亡羊補牢,為時已晚。更何況……”她咬了咬牙,“我無論怎麽也想不到,告發我的人竟是你。是,你确實沒有指控我們私通,可就算孫望庭寫下了什麽胡話,你也可以先跟我說一聲啊!虛宿也有份養我成人,難道就信不過我的定力嗎?”

“少當家,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如果不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我對孫望庭淺薄的情話毫無招架之力,又怎會連夜跑去先行警告父親?你現在怎麽解釋都可以,但你當時心裏的主次可是分明得很。”

虛宿聽得羞愧難當,悔恨莫及,伏地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負了少當家!我、我回去後一定立刻向當家解釋清s楚,就算要我背負全責也無所謂!”她伸手扯住姜芍的褲腳,“少當家,那、那你會跟我們回登河山嗎?”

“我還沒有決定。”

“那少當家如今下榻何處?有何打算?”

“不由得你過問,省得你又多嘴。”

虛日鼠見姜芍句句帶刺,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少當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敢妄求寬恕。但少當家若有什麽吩咐,虛日鼠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姜芍低頭道:“你快起來!在這種地方跪我,算是什麽樣子?我如今并未打算回家,也沒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随行還有何人?”

“參宿與我同行。”

“那你就跟他一起回去,但一日未見到父親本人,便不許提起與我見面之事。父親若相信你的澄清,那我回家就指日可待;他若還堅持主張,那我回去也沒意思。你說你沒用過‘私通’二字,我姑且信你……也許這本來就是父親固執己見。”

“少當家,我一定盡力勸當家回心轉意。少當家到時要打要罵、要殺要剮,虛宿悉聽尊便……”

“罷了,罵也罵了,打你又不濟事。你趕快回去,在此流連太久,只怕令人生疑。”

“少當家孤身在外,千萬要保重!”虛日鼠不敢怠慢,将留宿之地相告後,便飛速離去。

祝家另一頭,何求與何其兩兄弟正四處尋找沒了音訊的新郎官。

“阿求,有人說遷公子往大小姐房間去了,不如去那裏找?”

“大小姐?不會吧,這馬上就要成親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啊……”

“要不去看看?”

何求有些躊躇,“萬一他不在大小姐那裏,又要被一頓臭罵了。”

何其道:“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罵就罵吧,總比找不到人要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來到祝蘊紅房前,立刻就吓得目瞪口呆。

房中仍有燈光,可房門竟從外面鎖上了。

“大小姐?大小姐!”阿其用力拍了幾下門,不見裏面有人應,即刻失去耐心,拔刀劈開門鎖,再一腳将門踢開——只見吳遷睡眼惺忪,赤條條從榻上爬起來。

見到立在門前的阿求和阿其的那一刻,他的臉頓時變得慘白。

“小紅……”

枕邊冷冰冰,佳人已無跡。

另一頭,趙家的婚禮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如此人丁稀疏的儀式,也很難出亂子。

婚禮在女方家中進行,步驟上本來就簡化了些,也沒有迎妻弄婿的鬧劇。不過最讓人在意的,是女方的親戚竟還不如遠道而來的男方親眷多。

趙晗青望着心不在焉的父親,甚至懶得嘆息。“就算身在曹營心在漢,也不用這麽明顯吧……”她小聲怨道。

奴仆多是祝家來人,自己唯一的親屬又神游到了別處,還不如無度門的哥哥姐姐們看着親切。

“二小姐,奠雁禮的時辰到了。”身邊的女侍提醒道。

趙晗青也不等她們來扶,自己走到堂前帳內,坐到了馬鞍上,對着面前的屏風翻了個白眼——反正也沒人看見。說是奠雁禮,自己也只有用鴨子代替的份。也罷,鴨子還輕些。

背後的幾個仆從已經嚴陣以待,就等葶苈将鴨子抛過來了。

屏風另一頭,葶苈惴惴不安地擁着不肯就範的鴨子,好不容易橫下心來,用力一擲——鴨子撲騰着越過屏風,被一個高大的婢女一把抓住。可還沒抱穩,就聽得門外“嘭”一聲響,那婢女吓得手一松,鴨子兩翅一揮便飛到了屋檐上。

衆人往門外一看,更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只見祝蘊紅身披婚服,頭戴寶飾,其華貴亮麗,比趙晗青有過之而無不及。

葶苈望着她緩緩走近,被這匪夷所思的場景震得動彈不得。

趙之寅立刻起身,可還未及開口,就聽得祝蘊紅喊道——

“溫葶苈,往日你總有諸多托辭,遲遲不肯娶我。如今我以新娘之姿,投入你新郎之懷,萬事俱備,你還有什麽借口?我們排除萬難,今日終于能在吉時相對,這如何不是天意?還不娶我,更待何時?”

趙晗青在屏風後盯着葶苈的後腦勺,試圖想象他的神色。

葶苈卻驚詫得發不出一點聲響。

祝蘊紅向前的腳步雖堅定,可眼神卻空白得可怕。她明明看着自己,但葶苈卻找不到那目光确切的落點。

此刻的祝蘊紅,仿佛為了有勇氣走到這一步,而對自己進行了刻意的催眠。

“小紅?”葶苈猶猶豫豫地朝她伸出手,卻聽得門外一聲大喝——

“別碰她!”

葶苈驚得幾乎跌到屏風上,這才見吳遷提槍帶着一衆随從,兇神惡煞地湧進門來。

“小紅,跟我回去!”

葶苈不知道怎麽去描述吳遷的表情:憤怒?羞愧?悲傷?怨恨?還是全部都有?

祝蘊紅仍盯着葶苈,只是微微動了動肩膀作為對吳遷的回應。“表哥,你這又是何苦?我騙你都騙到這份上了,你帶我回去又有何用?何必對我死纏爛打?”

吳遷早已面紅耳赤,卻還是止不住憤恨,厲聲吼道:“小紅,你怎麽就不醒醒呢?你這樣做,溫葶苈難道就會娶你嗎?你這樣難道不是對他死纏爛打嗎?與我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何分別?”

“分別大了!”祝蘊紅朝葶苈伸手,“我從來沒答應過要嫁給你,但葶苈和我曾私定終身。我說得對嗎?”

葶苈本來已緊緊靠在屏風上,再無路可退,現在見她這樣神情恍惚地走上來,生怕她不知會做出什麽事,急忙往邊上一閃。祝蘊紅本來要撲到葶苈身上,被這麽一躲,竟撲空摔倒在屏風前。

吳遷怕她有事,提槍正要跳上臺階,卻見眼前閃出一人,一手握住他的長槍,歪着腦袋問:“大喜日子動刀動槍,所為何意?”

靈鼠賣主悔,魔龍護短急。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