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81 章 鐵石心(下)

第四十章 柔情淚 鐵石心(下)

杜仙儀肅然答道:“孫遲行終日潛行于水牢洞府之中,而我則在後山的花圃。我們平日很少碰面,而且見時都有人随行,根本說不上話。不過,陰家四兄弟在時,他都顯得很平靜。怕是要向他下達命令,才會真正發狂。”

“也就是說……”紀莫邀靠在知命的靈柩上,“這個主使人馴化了孫遲行這條野狗。”

他話音剛落,一直立在一角的孫望庭站了起來,“師姐、大師兄,有一句話,說出來怕有冒犯,但事關家兄,不說不行。”

紀莫邀沒作聲,示意讓他繼續。

孫望庭這才挺身往下說:“我知家兄聲名狼藉,人人聞而色變。但自他将大弟子之位輸給大師兄之後,雖然言行時有不敬,多年來卻不曾害人性命。當日他無故從驚雀山消失,之後再聽聞他行蹤時,他卻已在水牢裏追擊溫枸橼,還險些要了她的命。再之後,他更加眼也不眨地将一個大活人從半空中丢下來摔死,再到現在……如此種種,我們都能用瘋癫推脫,但何故他在驚雀山時的癡狂會變成在水牢時的殘忍?他為什麽會開始用蠻力殺人?事出總有因,如果這個主使真的這麽神通廣大,那他并非将一頭我行我素的野獸馴化成了惟命是從的家犬,而是令一頭我行我素的荒狗變成了惟命是從的野獸。我想知道,是什麽人,能讓他變得這般暴虐……”

陸子都見他神情哀傷,從旁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

孫望庭重新低頭,道:“我要說的就是這麽多。”

紀莫邀未予置評,又輕描淡寫地說:“且不談他,就說谷繁之之死,給我留下最大的一個疑問就是——既然商佐已經有戰無不勝的白面蚩尤做同謀,為何又要親自上陣,抛頭露面去殺害谷繁之呢?當日出現在酒樓的歌姬,相貌身材與商佐極為相似,是我們懷疑她的唯一依據。可這樣安排的用意在何呢?”他轉身,繞靈堂走了一圈,“既然我們已經認定幕後另有主使,不如再好好想想這個人如今身在何處,又是如何操控商佐與孫遲行二人為之所用。”他又猛一轉頭,“老四!”

馬四革大驚擡頭。

“老四,”紀莫邀走到他跟前,“你跟我講過水牢裏的經歷,說你醒來時,師姐和小安已經跟陰家老大和老四厮殺開來了,是否屬實?”

“沒錯。”

“而孫遲行後來突然出現,就将陰老三摔死了。”

馬四革點頭。

紀莫邀又轉身走向安玉唯,“小安,能否告訴我,你是如何帶師姐逃出來的?”

安玉唯被他盤問,似乎有些抵觸,“我從山上滑下來,掉到了後山的園子裏,就見到了師姐。師姐請我到她廬中,還未說上兩句,陰老二就進來對師姐說些龌蹉的話。我看不過眼,就用燕尾刃把他刺死。”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從廬裏出來了啊。”

“沒再遇到其他人?”

“沒有。”

紀莫邀還不罷休,“那你們在水牢和陰老大、陰老四是怎麽個打法?”s

“師姐怕我受他們的魔音影響,就堵住了我的耳朵,讓我先躲在暗處觀望。待她寶劍出鞘之時,再施以突襲。”

紀莫邀皺起眉頭,“那時老四還在昏厥之中?”

“是的。”馬四革搶過話來,“陰老四舉起我的棍子想回擊,不想恰好敲中我腦門,我是這樣才蘇醒的。所以之前的魔音完全沒聽到。”

“如此說來……”紀莫邀踱步回到知命靈前,“對了,師姐劍法如何?”

杜仙儀終于起身,側目問:“何出此言?”

“沒有,我只是想知道,以師姐的武藝,為什麽一年多都無法從水牢逃脫?是因為陰間四鬼的魔音太過厲害嗎?”

杜仙儀嘆息道:“我遠赴水牢,是為了打探義兄的消息。一日沒有進展,我也不知何去何從。再者,倘若我貿然離去,只怕連孫遲行也會追殺上來,我可不想自找麻煩。于是一直在韬光養晦,等待時機。”

“師姐武藝與孫遲行相比如何?”

“他若橫加蠻力,确實不好對付,但我應該不至于敗退。”

紀莫邀聽罷,嘴角竟滑出一絲笑意。“說了這麽久,我想大家還是有很多問題吧?不如我們一一解答好否?”

葶苈全身一震,“大師兄難道已經……”

“只是一個猜想而已!”紀莫邀一躍跳上知命的靈柩,祭起三股叉,“知命死前留下遺願,但我還沒想好是否幫他實現。”他将尖叉緩緩下移,“結果如何,全憑師姐。”

杜仙儀兩眼一瞪,還未及開口,背後的安玉唯忽然飛身躍起,舉起燕尾刃便朝紀莫邀刺去。電光石火之前,“吭呲”一聲利響,只見歐陽晟一步上前,揮劍将安玉唯擊翻在地,厲聲喝道:“休得無禮!我讀書少,也知道如今是師姐與師兄在說話。你我身為晚輩,怎可全無分寸?”

安玉唯倒在地上,喘着細氣,已是滿眼殺意。

杜仙儀朝安玉唯伸出一只手,将他扶起,又平靜地擡頭,道:“方才這諸多盤問,原來是懷疑到我頭上了嗎?”

紀莫邀肅然答道:“師姐若是不打算多言,就讓紀某替師姐解釋。”

杜仙儀冷笑道:“你要是有真憑實據再說,不然誣陷同門,既傷感情,又贻笑大方,反為不美。”

紀莫邀面不改色,“紀某若無十分把握,不敢對師姐有半句非議。只是事有蹊跷、疑點重重,師姐若能自圓其說,我立刻跪地請罪。否則的話……”他的三股叉直逼杜仙儀的喉嚨,“這前前後後五條人命,總有人要血債血償。”

溫嫏嬛靜靜地立在一旁,全程一言不發。

她知道紀莫邀将要說的話。

她暗暗祈求他的話充滿破綻。

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因為她全部都記得。

那天晚上他們交換過的每一個字,她都記得……

“焉知,如果我和知命一直在找的內鬼就是杜仙儀,你會怎麽做?”

嫏嬛雙目圓睜,像是要用眼神将紀莫邀吞了一樣,“你……開什麽玩笑……”

紀莫邀坐到她身邊,“聽我說完,好嗎?”

嫏嬛吃力地點頭,兩手緊張地在腰間攥着裙帶。

“我前後想過多次,能夠先我們一步将三位先生殺害的人,一定在我們之中,否則不可能如此準确地把握我們的動向。而以一人之力,當然不足以完成整個計劃,因此孫遲行是幫兇,而商佐則是替死鬼。”

嫏嬛立刻反駁道:“那谷先生是怎麽死的?那天夜裏,姑姑不是和知命下棋至天明嗎?知命不會對我們撒謊。”

“我一開始就卡在了這裏,但你還記得老四曾經作過的詩嗎?”

“啊……”嫏嬛恍然大悟。

“殺死谷先生的不是商佐,也不是師姐,而是小安。”紀莫邀望着臉色意外惬意的安玉唯,“你的身材和商佐相似,稍加打扮,再有面紗相佐,根本不會有人懷疑你歌姬的身份。而與你素未謀面又生性好色的谷繁之,就更加不會多想。他本是軟香居的熟客,又知我們幫他安排好了住處行程,因此見有歌女上門侍奉,根本不會有半分疑慮。”

“之所以要小安喬裝打扮去殺害谷先生,是為了嫁禍給商佐。你細想,她的出現從一開始就非常刻意,但因為外貌描述完全吻合,令我們無法對她掉以輕心。而将商佐帶入局,一方面是要她頂罪,一方面也是為了将她滅口,圓此一石二鳥之策。”

嫏嬛一下就懂了——“滅口……對了,商佐之死,無論是自盡和他殺都說得通。”

紀莫邀點頭,“只可惜我們手上還沒有證據……”

“找到證據的人是知命。”紀莫邀取出一個空酒杯,“這個酒杯跟商佐用過的一模一樣,卻并非在商佐房中尋到……我與知命前日在蓮池裏見到一條死魚,我未曾多想,但知命卻有留意。這個還殘餘着毒液的杯子,我想是他從池中撿回來的。而這個被丢棄的杯子,正好證明商佐死時,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與她共飲。但這個人沒有飲下毒酒,而是将酒杯丢棄池中,隐瞞自己來過的事實……商佐精神一直有些恍惚,而能令她安心喝酒而不生疑的人,恐怕只有在奇韻峰水牢便已經相熟的師姐你吧?”紀莫邀取出商佐的遺書,“這封遺書的巧妙之處,在于其九分真,一份假。除了自盡是假之外,其餘內容均為事實。也就是說,商佐确實是殺害同門宮佐和羽佐的兇手,而原因也确實是害怕她們洩露水牢的秘密。你當初将她叫來,正是以此事威脅。商佐害怕東窗事發,不得已而自投羅網,并在适當的時機被你毒殺,順理成章地成為畏罪自殺的罪魁禍首。”

蠟燭被夜風吹滅,紀莫邀忙添新火。

“如今證據不足,我也只能先入為主地先認定師姐就是主謀,再看看有沒有推翻這個猜想的證據。不排除師姐将一些內情告訴了安玉唯,他再假借師姐的名義來利用商佐和孫遲行。”

嫏嬛卻搖頭,“這不合理。沒有姑姑的首肯,安玉唯不可能單獨行動。”

“我們都知道,小安肯為你出生入死。”紀莫邀說着這句話時,眼光是落在馬四革身上的,但很快又移開了,“如此推斷,孫遲行為何甘心為你賣命,也就不奇怪了。”

孫望庭大驚,“你是說哥哥他對師姐也……”

“其實師姐一直都知道的吧?”紀莫邀彎下腰,好與依然跪在地上的杜仙儀視線齊平,“當年孫遲行在無度門一人獨大,就算是師父也沒辦法讓他聽話。他在無度門關多一天都會發狂,卻能在水牢裏安安分分地做囚徒,想必也不會是因為屈服于幾個草寇的淫威。”

說到這裏,溫嫏嬛終于從後方站了出來,“姑姑,其實孫遲行之所以會從驚雀山失蹤,也是因為你吧?披毫地藏認得你,也只有你才能讓孫遲行安安靜靜地從籠裏出來,而不驚動任何人。”

看到嫏嬛出來質問自己時,杜仙儀面上才終于浮出驚詫的神色,“嫏嬛,怎麽連你也……”

“我們如此倒推,心裏一直都沒有底氣。”嫏嬛輕嘆一聲,“可是,姑姑,你知道我不到最後一刻,都不希望……”她哽咽了。

葶苈顫抖着牽住姐姐的手,将臉貼在她的手臂上,不敢擡頭再往杜仙儀的方向望去。

“可是有一個地方,我從最一開始就想不明白。”淚水從嫏嬛眼中如珠驟落,“你當年跟我說,之所以能出現在木荷鎮,是因為父親提前來信告知。可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提過這樣一封信,甚至說你是‘天降神兵’,仿佛從來就沒有預料到你會出現。那你到底是為什麽……會在那一晚來到我家?”

杜仙儀的臉瞬間變得蒼白——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她眼裏湧出。

“一姐在水牢裏時,你曾用劍威脅她離開。她仍清楚記得,長劍在皮膚上冰冷的觸感。那時,她沒有見到陰家四兄弟,只碰到了立在黑暗中高聲警告的你,和如餓虎一樣撲向她的孫遲行……你說你與孫遲行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可又為什麽能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共同出入水牢內部?你如果和孫遲行一樣是水牢的囚徒,為何又能随身佩劍?我不明白,姑姑……”

“嫏嬛……”杜仙儀連站都站不起來,而是惶恐地爬到嫏嬛腳下,支吾道:“你們不是真的懷疑我吧?”

嫏嬛合上眼,不忍看她,“紀莫邀、我、還有被你親手殺死的知命,一早都懷疑我們之中有內鬼,而我們三個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你。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是懷疑了,姑姑——我已經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做的了!”她的聲音驟然提高,“可是你為什麽要殺知命?你如果怕事件敗露,為什麽不殺我?我不會武功,我沒辦法反抗,你為什麽不殺了我…s…”她腳一軟,淚流滿面地跪倒在杜仙儀跟前,“你為什麽要殺知命……”

葶苈見姐姐倒地,也俯身跪下,但臉依然埋在嫏嬛肩膀裏,不看杜仙儀。

杜仙儀正要伸手替嫏嬛抹淚,手腕卻被歐陽晟一把抓住,生生被拖回高知命的靈柩前——

“磕頭。”歐陽晟生硬地吐出兩個字。

杜仙儀沒有掙紮,只是定在那裏,一動不動。

誰知安玉唯柳眉一豎,上前将歐陽晟往後一推,擋在杜仙儀身前,“你剛剛才說晚輩要守規矩,怎麽就開始對師姐動手動腳了?”

“你這個幫兇,有什麽資格說我?”歐陽晟眼裏迸出熊熊火光,“唿”一下鉗住安玉唯的脖子,将他整個人舉到半空中,“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殺二師兄?他犯了什麽錯?”

陸子都見勢不對,一步上前拉住歐陽晟,“阿晟,不要沖動!就算你殺了小安和師姐,知命師兄也不會回來了!”

歐陽晟一聽,驟然松手。

安玉唯應聲落地,伏倒在杜仙儀身側。

歐陽晟咬着牙,走到高知命靈前,抱住棺木,哽咽道:“師兄,我沒用……”随即放聲大哭。

多年來,從未有人見歐陽晟如此流露真情。仿佛長久的木讷,都是為了這一刻爆發在積聚力量。

嫏嬛哭着追問:“姑姑,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杜仙儀回過頭來,唇上已經沒了血色,“你們真的不肯信我……”

“你如果要我們信你,至少也該有段狡辯,就算是杜撰的苦衷也行吧?為何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何況除了你,還有誰能如此深謀遠慮,步步機關算盡,讓我們到最後都找不到确鑿證據,只能憑借一姐驚惶之中的記憶,來證明你在撒謊?”

“不,嫏嬛——”

“不要再妄想能打動我了!”嫏嬛喝道,“你以為我不心痛嗎?你以為葶苈不心痛嗎?”她喘了一口氣,又道:“你到底為什麽會去水牢?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爹娘關在那裏?你去的時候,他還在不在水牢?你又為什麽要将三位先生滅口?他們知道你什麽秘密?你到底有多少事沒有告訴我們?你為什麽非殺了知命不可?”

“我知道為什麽。”久未出聲的紀莫邀,替杜仙儀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

衆人朝紀莫邀望去,見他依然立在原地,氣定神閑,并不曾因為眼前悲怆的局面而動搖半分。他背光站在高知命靈柩旁,手執長兵,彷如索命的黑面鬼神。

“知命死前,跟我說了四個字。那是他最後的願望,也是他将自己暴露的原因。他跟我說……”他轉過身去,好讓眼界裏不再有殺害摯友的兇手。

“放過他們。”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