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柔情淚 鐵石心(上)
“你的第三只眼……原是這麽來的。”聽到這裏,嫏嬛望着紀莫邀陷入沉思的表情,小聲道:“知命怕是到最後一刻都不希望你自責。”
“他的眼睛因我而失,我始終欠他這個人情。”
也許,這就是為何知命會向他提出最後的請求。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靛衣門往日還有女弟子,可惜如今只剩姑姑一人……無度門也是這般始末嗎?”嫏嬛試圖稍稍變換話題,好讓氣氛不再陷于沉郁。
紀莫邀卻搖了頭,“孫遲行名聲太臭,家境好些的,連兒子都不願送來,有女兒的更是避走不及,所以師父反而沒有小敏的兩難。”
“竟是這樣……但也一樣可惜啊。”那一刻,嫏嬛突然好奇呂尚休有沒有把自己當過徒弟。她無意習武,自然沒有拜師的迫切欲望。但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似乎就算這麽做了,也是合情合理。
“人生多憾,我早已知。只是……”紀莫邀合上眼,卻收不住溢出的淚水,“沒人比知命認識我更久、了解我更深……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嫏嬛亦淚流滿面,“我知道。”
“你若是困了,就回去睡吧。”
“我不累……”嫏嬛擦幹淚痕,“除非你趕我走。”
“我怕你累。”
“我更怕一個人……”嫏嬛低下頭,捂着臉,“我怕我一個人回去之後,整個人就會被絕望吞噬。我們到底要付出多沉重的代價、犧牲多少人命,才能找到真相?為什麽過程一定要這麽痛苦……”
“只怕真相比我們現在所經歷的更加不堪。”
嫏嬛擡頭,但沒有出聲。
“我跟你說過的話,一句都沒被推翻。知命的死,也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
“我懂。”
紀莫邀見她神色肅穆,更壓低聲音道:“知命思考的方向和我不同,但結論是一樣的。”他擦了一下眼角,“他暴露了自己,才會被滅口。”
嫏嬛靠着木棺,緊抱雙膝,“我們要為知命報仇。”
紀莫邀看着她沉痛而堅毅的表情,艱難地點點頭。“我已讓聲殺天王送信回驚雀山。子都和望庭天亮後就會過來,送知命最後一程。”
“你真不介意我留在這裏嗎?”
紀莫邀眉頭一擡,反問道:“你自己說要留下來的,現在才來問我的意願?”
“如果你不樂意,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沒事,多個人陪陪知命也好。”
嫏嬛輕輕拍了一下木棺,“你說,他是不是已經和高先生團聚了呢?”
“應該吧。高先生病逝前跟知命說,只要能父子團聚,他樂意在奈何橋頭等上個三五十年。只可惜他并不需要等這麽久。”
“那他臨走之前,還有提起你娘嗎?”嫏嬛猶豫了一下,“如果你不想答的話,可以不答。”
“有,當然有了。高先生從來就沒有忘記她。他還說,當年寫給母親的許多密信,措辭都極為謹慎,不敢有半分旁敲側擊,生怕讓我娘心神不寧,回頭又被紀尤尊懷疑他們有染。”
“高先生真是心思缜密。”嫏嬛隐隐覺得,紀莫邀又在逃避自己的問題,但她沒再追問。
次日早晨,聲殺天王帶着驚雀山的回信飛到紀莫邀身邊。
嫏嬛正伏在他肩上熟睡。
紀莫邀用兩指輕輕捏着天王的鳥喙,道:“別吵。”随即取出回信細閱。
寫信的是呂尚休,他用字簡練,直奔重點。大致的意思,就是幾位弟兄吃過早飯就啓程,大概午時之後就到。
嫏嬛被他的動靜驚醒,“天亮了嗎?”
“子都和望庭午後就到。”
嫏嬛聽罷,也不作聲,只是繼續挽着紀莫邀的手臂。
“你不去陪陪葶苈?”紀莫邀提議,“他也一定很難受。”
嫏嬛站起身,略顯躊躇,“如果我遲些再跟他說明一切,你覺得他會怪罪我嗎?”
“多遲?”
“跟其他人一樣遲。”
“你不怕他受不了?”
“他一個人若是受不了,我就跟他一起承受。何況,葶苈也不是小孩子了,是你叫我放手的……總之我心中有數。”
“不如這樣,我們都回去好好休息,待子都和望庭來了之後,我們再一同送知命上路。”
嫏嬛沒再作聲,只是和對方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即分別。
紀莫邀并沒有回去休息,而是來到了馬四革的房間。
“大師兄……”馬四革坐在敞開的房裏,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紀莫邀沒答他,徑直坐下,然後問:“跟我再講講你們在水牢遇到孫遲行的過程。”
馬四革詫異了,“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你們見到孫遲行的過程雖然短暫,但我總是覺得漏掉了什麽。你就照直跟我再描述一遍就是。”
馬四革不知他有何盤算,唯有如實相告:“我進水牢後,解開了一把由家父設計的鐵鎖。正在費神時,孫遲行就從背後将我打暈。再醒來,已被吊在水牢中心,陰家四兄弟其中兩人守在我周圍——我是被陰季瘋舉着棍子敲醒的。然後一睜眼,就見小安将陰老大殺死。我順勢用兩腿箍住陰老四的脖子,随後他就被師姐一劍穿心了。”
“也就是說,小安殺了陰家老大和老二,然後師姐用劍殺了老四。”
“一點不錯。”
“你繼續。”紀莫邀将一手擺在案上,仔細聆聽。
“之後我們就發現,陰叔狂正在水牢上方朝我們射連弩。還沒想好怎麽應對,孫遲行就從他背後出現,不由分說就将他丢了下來。陰叔狂當場斃命,孫遲行随後退入洞中,我們再沒見面。”
“嗯,和你上次講的一樣。”
“句句屬實,自然不會有出入。”馬四革強顏歡笑,可額頭上卻滾下大粒汗珠,“大師兄,知命他……究竟喪于誰人之手?”
“毫無頭緒。”紀莫邀答道,“不過我們一直不知孫遲行身在何處、有何居心,他嫌疑依然最大。”
馬四革連連點頭,“是。”
“等望庭來了之後,我們再作商議。他若是不在,我們擅自決定怎麽處置他親兄,也不公道。”
“望庭肯定不會有異議,不過這樣安排也恰當。”馬四革心不在焉地應和道。
“老四,”紀莫邀又問,“你沒事吧?”
“沒、沒有!”馬四革慌忙搖頭,“發生這種事,神情恍惚也是允許的吧。”
紀莫邀淡淡道:“确實。”話畢離去。
無論是誰殺了高知命,唯一能讓馬四革心存安慰的,就是安玉唯一定不是兇手。
因為他馬四革可以親身證明。
安玉唯的房門半開着,馬四革輕輕地敲了一下。
“進來吧,四哥哥。”
馬四革淺笑,推門進屋。“小安真是好耳力。”他甫一入室,便被眼前的絕色震懾住了——
安玉唯坐在梳妝鏡前,正掂量着怎麽将一朵白蘭別在右耳後方。他穿着一襲白衣——不是靛衣門弟子平日穿的白袍,而是一張反複纏繞在他軀體與四肢上的白紗。他那調皮的劉海難得梳平,靜靜地吊在他憂郁的五官旁。
馬四革不知自己呆呆望了多久,才被安玉唯的話喚醒。
“四哥哥,幫我看看這花怎麽戴才好看。”他将還托着露水的蘭花遞到馬四革手裏。
馬四革有些不知所措,苦笑道:“小安,你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安玉唯莞爾一笑,道:“怎麽會?四哥哥肯定曉得怎麽做。你才不會讓我丢人現眼呢……”他沉默片刻,又凄怆地望向馬四革,“今天是見二師兄最後一面的日子,我想打扮得好看些,四哥哥就幫我這個忙吧。”
馬四革低頭輕嘆:“我明白……好。”
安玉唯将鏡子朝他的方向微微一轉,“四哥哥,來吧。”
馬四革随即坐下,擡起手中的蘭花,又望了望鏡中的安玉唯,卻遲遲下不了手,仿佛不忍心驚動眼前的美景。花瓣上一滴露水順着他的食指滑下,沾濕了他的衣袖。“小安……”馬四革的眼中滿溢着令人心碎的傾慕,“有人告訴過你,你真的很美嗎?”
安玉唯忍俊不禁,“那人不就是四哥哥嗎?”他一雙攝人心魂的眼睛,不知是誰家胡姬所贈,仿佛能直入靈魂深處。
馬四革想起那首詩,又難堪地将臉扭開,道:“讓你記着那件事,真是見笑了。”
“別這樣,四哥哥。”安玉唯伸手将馬四革的臉轉回來,“我知道你對我好。”
馬四革艱難地點了一下頭,內心又被突如其來的快慰所充盈。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将蘭花穩穩地別在安玉唯頭上。整個過程沒有經歷過多的猶豫和考慮,似乎冥冥中就知道那個位置是最好的。“怎麽樣?”他略帶緊張s地探問。
安玉唯在鏡前擺弄一番,便朝馬四革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就說四哥哥最疼我。這樣一定不會在師兄面前失禮。”
素妝難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長。玉顏似畫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嬌娘。
馬四革不受控地捧起安玉唯光滑的面龐,“小安,你真的很美。”
安玉唯輕輕将他推開,笑道:“四哥哥就會哄我開心。”
“我說真的,小安。”馬四革正色道,“我為什麽要騙你?”
安玉唯又握住他的手,“我這不是開玩笑嗎?你又何必着急?”他束緊松散的白紗,起身準備離開。
馬四革也立刻站了起來,跟在他背後。“小安……”他忍不住捋了一下安玉唯柔滑飄逸的發梢,“師姐會高興的。”
“有四哥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安玉唯不失興奮地推開門,全然不像是要參加喪禮,甚至還在門外朝馬四革轉了一圈,問:“我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嗎?”
馬四革癡癡地看着立在眼前的少年,“你問我一萬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安玉唯心滿意足地對他笑了。
午時,陸子都與孫望庭如期而至。一衆師兄弟齊聚高知命靈柩前憑吊,卻唯獨缺了杜仙儀。
“事情來到這個地步,師姐深感自責,不知如何面對知命師兄……”安玉唯解釋道,“還請給她多一點時間。”
歐陽晟木立一旁,表情呆滞。幾天來,沒人聽他說過一句話。
葶苈與幾位師兄站在一起,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一切發生得太快,上一件事還未及消化,下一樁便接踵而來。他雖未公然啼哭,但心中苦澀可想而知。
馬四革的目光長久地停在安玉唯身上。
陸子都神情哀傷,但該說的話都說過後,再出聲似乎有些多餘。
孫望庭愁眉緊鎖,仍然無法接受自己親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紀莫邀與溫嫏嬛立在衆人後方,遠遠望着籠罩在棺椁周圍的青煙。
“前輩真的不打算出來?”嫏嬛細聲問道。
“我作為晚輩,沒必要讓一個老人家做難堪的事情。我還讓天王單獨給師父送了一封密信,讓他也暫時置身事外。待結束之後,再來素裝山陪師伯渡過難關。”
“這樣一來,所有重擔就都落在你肩上了。”
“沒事,這不是還有你陪着我嗎?”
嫏嬛沒作聲。她肅然而立,眼中滿是蒼涼——或決絕,或無情,或悲怆,或三者皆有,或三者皆無。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內心是何滋味,只知自己有責任為高知命報仇雪恨。她想問真兇為何要将自己逼到這一步,但她覺得自己永遠也問不出口。
日落西山,衆人用過晚飯後,又再度回到靈堂。
山風冷澀,蓮池清淨。
杜仙儀終于出現,跪在高知命靈前,泣不成聲。
安玉唯守在她身側,一直扶着她顫抖的雙肩。
紀莫邀背對棺木,坐在臺階之上,道:“我們是否該談談如何捉拿孫遲行?”
杜仙儀道:“不錯,不能再放任這家夥逍遙法外。我之前還諒他神志混亂、不辨是非,但此番竟連知命也不肯放過,實在、實在無法原諒……”
“況且,”嫏嬛補充道,“我們還不知道孫遲行背後的主使人是誰。”
安玉唯問:“商佐不是他的同謀麽?”
“但商佐憑一人之力,怎麽可能截獲我們與三位先生的通信?”紀莫邀反問,“她就算有罪同謀,也只是主使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如今商佐已死,孫遲行是我們唯一的線索。而孫遲行為何非殺知命不可?知命知道的并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多,孫遲行卻只對他一人下手,又是為什麽呢?”
“孫遲行是個瘋子。”安玉唯打斷他的話,“瘋子做什麽都不奇怪。”
紀莫邀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道:“我更加不能理解的,就是商佐一度害怕我們會将她毒殺,不肯進食,但最後卻選擇服毒自盡。到底是什麽讓她從怕死到尋死?又為什麽偏偏是服毒?”
安玉唯微微擡眉,“她疑神疑鬼,也許不自覺間就便心神錯亂,最後自行了斷。”
“可如果再往前,就會回到那個我們一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商佐為什麽會出現?我們在摩雲峰見過她,她一聽到小安提起水牢,便驚恐萬分。由此可見,她知道水牢的存在,而且不希望別人得知。這也是她殺害宮佐和羽佐的原因,與遺書所述一致。然而,這仍然無法解釋她為何會與我們在路上相遇。自從她與我們同行開始,她就一直被懷疑、被拷問、被監視,都不用說有沒有機會再去害人了,就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保證。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要明目張膽地投入我們的包圍呢?她如果沒有出現,我們永遠也無法得知她參與其中。到底是為什麽……”紀莫邀一路走到靈堂中央,敲了一下高知命的棺材板,“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
馬四革沉思片刻,喃喃道:“如果正如大師兄所言,也許商佐的出現就是主使人的刻意安排,最終令她陷入四面楚歌之地。商佐知道太多,才成了被滅口的棄子,被迫自盡。”
“老四說得在理。除此之外,再無法解釋商佐的行徑。而這個主使人,不僅深谙水牢的秘密,更能差遣孫遲行與商佐二人為之賣命。商佐一驚一乍,使喚起來相對容易,但孫遲行可不是個聽話的家夥。能夠馴服狂人,這個主使一定也不簡單……”紀莫邀猛一扭頭,“師姐。”
杜仙儀仰起頭,望着立在眼前的紀莫邀。她雙眼通紅,神色疲憊,目中卻有隐隐威嚴。
“師姐在水牢裏見到孫遲行時,他都說過些什麽、做過些什麽?”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