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揮毫難 擺渡劫(上)
十六年前,涓州住着位高運墨先生。他終日抄書,當然,抄時也是在看書。雖算不上什麽大富大貴的行當,但足夠養活家中兩口人。
一個平常的下午,一對母子經過高先生門前。
高先生從來都喜歡打開門窗抄書。清新的空氣讓他精神更集中,才不容易寫錯字。因此見到那對母子駐足窗外,他起初并不驚訝。
但兩人逗留的時間,比別人稍稍長了一些。
“先生,”那個年輕的婦人問,“你家裏都有些什麽書啊?”
高先生停筆,起身走到窗邊,反問:“請問娘子想要什麽書呢?”
“你這裏可有別處沒有的書嗎?”
高先生笑了,“小人一介抄書匠,我這裏有的書,都是別處已經有的,恐怕沒有娘子要的稀罕之物。”
“那有抄了也沒人要的書嗎?”
高先生被問倒了,“這……不瞞你說,我自孩提時就開始習字抄書,至今也有三十多個年頭,抄好的書通常都是有人要的,但遺留在我這的也不少。不知娘子想看什麽書,我好給你找來?”
那女子短嘆一聲,眉端幽怨地向下彎曲,“先生有所不知,小兒看厭了教書先生吩咐下的書目,才非要來找新奇的東西看。”
“敢問令公子……年歲幾何?”
“今年剛五歲。”
“啊,正與犬子同歲。”
“當真?他是十月出世的。”
“恰小犬兒三月。”
“真是巧了,”那少婦面上綻開還帶着稚氣的笑意,“看來我們與先生父子有緣。”
“娘子若是不嫌寒舍簡陋,還請進來暢談?”
女子對這個邀請顯然感到有些意外,“先生不介意麽?”
“高某布衣一個,有什麽好介意的?反倒是娘子金玉之軀,莫非是怕人閑話?”
那女子只是搖頭,“先生莫要誤會,我不怕他人眼光。縱是怕,此心也已堅如鐵石,不會再受傷了……”
寥寥數語,高先生已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簡單。但他沒有多問。
請得兩母子進屋後,他才終于有機會打量跟在母親身邊的小孩。“令郎目光銳利,不吵不鬧,乃是聰穎之姿。”
女子苦笑,“若是以後也這般聽話,我也就安樂了。”
“娘子此言差矣。犬子雖好靜惡動,可頑劣起來,則是最教而不化的孩童都比不上的。小孩子對你言聽計從,反為不美。”
“令郎想必聰穎過人?”
“不敢,不過是個小書呆子罷了。”高先生嘴上這麽說,可面上卻滿是作為父親的自豪之情。
話音剛落,屋裏就傳來一個聲音——“誰說我是書呆子?”
衆人轉頭一看,見一個天庭飽滿、劍眉星目的男孩抱着一卷書走了出來。
高先生哭笑不得,“知命,還敢說你不是小書呆子?”
“你才是書呆子呢!”高知命反駁後,還不忘對父親做一個鬼臉。
高先生又回過身來問:“恕我唐突,不過看娘子的打扮,想必不是尋常人家?”
“先生過譽,夫家不過有些虛名罷了。”
“不敢,是高某有幸高攀。”
“令郎可是叫知命?”女子似乎想轉換話題,“我兒姓紀,叫莫邀。”
“莫邀?”
女子輕輕一笑,拾起高先生先前放下的筆,在自己手心上寫下兒子的名字。
就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紀莫邀從坐席上起身,走到高知命面前,問:“我可以去看看你的藏書嗎?”
高知命原先還獨自靠在門邊生悶氣,被紀莫邀這麽一問,竟突然有了幹勁,答道:“你若是想看,我就帶你走一轉好了。”
兩個孩子一先一後進了書房,完全不因大人的存在而有半分怯意或躊躇。
“令郎與知命,似乎一見如故。”高運墨笑道。
“也好,有個同齡的朋友,總比成天對着我們強。他父親……是個很專橫的人。”她突然身子一抖,像是被自己的話吓到一般,致歉道:“是我失言,先生就當沒聽過好了。”
“啊,不、不,娘子不必介懷。我不與人談是非,請娘子寬心罷。”他頓了頓,又道:“知命他娘,生知命時難産走了。五年來,我們父子相依為命,也算自得其樂。知命識字早,又好看書,因此平日很少出門,更說不上有什麽玩伴。今日能與令公子相識,是他的福分。”
自那一次後,梁紫硯就時常帶着紀莫邀拜訪高先生,而高先生也與她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梁紫硯雖然年紀輕輕,但談吐不凡,常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真知灼見。高先生對此甚是欣賞,但礙于她是有夫之婦,彼此身份又如此懸殊,他才不敢過多妄想,僅是安分守己地做她的知音。
認識久了,高先生得知紀莫邀的父親紀尤尊乃是個年少有成的奇才。據說他十三歲便名列國子監,卻放着登科之才不顧,棄筆雲游四方,結識了不少江湖豪傑。因他好計謀、多奇策,門庭從來不乏拉攏求教之人。而紀尤尊也是來者不拒,可謂處處逢源、黑白通吃,最終富甲一方。
說來像是值得誇耀之事,可梁紫硯每次說到這裏,便愁容滿面,不再細述。
高先生沒有多問,但心裏卻在暗暗揣測:江湖中人,也許無論如何長袖善舞,也終不免要做見不得人的事。抑或是,紀尤尊并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才令妻子終日發愁?
他雖抱有猜想,但礙于禮數,從來不敢對梁紫硯明言。
而另一邊,紀莫邀與高知命之間從不曾有任何隔閡。自見面起,他們就一拍即合。高知命帶着紀莫邀探索自己的收藏,逐一推薦父親親筆抄寫卻又無人問津的奇書。市井之中,有這麽一個不被刻板教書匠管轄的小天地,紀莫邀心中滿是自由的暢快。在這個并不華麗的書房裏,兩個孩子享用着與世隔絕的自由,放任友誼滋長,将大人的一切愚昧不化抛諸腦後。
然而,兩家的交往并非一帆風順。紀尤尊為人敏感多疑,雖不至于淪落到去介懷坊間的閑言碎語,但妻兒頻頻造訪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家中,始終讓他渾身不自在。而當面對質,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一幕。
“我不管你在外面聽人說些什麽,高先生兩父子都是很有教養的人,沒有對我們獻媚,更不存在什麽非分之想。”
“這個不用你說,我都曉得。”紀尤尊對鏡整理自己的外衣,“去叫他們備馬,我等會要出門。”
梁紫硯警覺起來了,“你要做什麽?”
紀尤尊回頭,冷笑道:“夫人的朋友,我又怎麽可以一直都不聞不問呢?”
“紀尤尊,我警告你,不可以傷害他們!”
“如果他們出了什麽事,你覺得需要負責的人是誰呢?”紀尤尊說完便将妻子推開,徑直走到門外。
“站住!你不可以去!”她一路緊追,攥住紀尤尊的衣袖,懇求道:“孩子只有知命這一個朋友,你要折磨我也罷,但二子何辜?求你放過他們……”
“噢?這算是向我認錯了嗎?”紀尤尊伸手将妻子攬到懷中,眼中卻無半分柔情,“滿口都是他們父子。就算我相信那個抄書匠對你沒有越禮之念,你又敢說自己沒對他有半分幻想s嗎?”
梁紫硯一掌從他面上掴過,“你還有臉說別人?別忘了你做過什麽!你以為我已經寬恕你了嗎?”
“那你就可以明目張膽地帶我們的兒子,出入一個鳏夫的家門嗎?”
梁紫硯冷笑,“當然可以,為什麽不可以?”
紀尤尊一手扣在她脖子上,沒有用力捏下去,只是厲聲警告道:“我沒興趣跟你争論。如果你真的問心無愧,我去見他們又怎樣!難道真有什麽會被我撞破嗎?”
“我交一個朋友,你去撞破便是!”
“還敢說你們只是朋友?男女之間有什麽朋友不朋友的?若是沒有下流的妄想,又是什麽讓你三番四次回到他身邊?”
“高先生與我之間由始至終都清清白白!別忘了誰才是這間屋裏真正的禽獸!”
“你這個女人——”紀尤尊正要一手将妻子推到地上時,竟猛然見紀莫邀立在對面的臺階上。
“我和你去找高先生吧。”
“莫邀!”梁紫硯驚呼,“你這是……”
“放開娘。”仿佛已無數遍目睹眼前的場景,紀莫邀平靜得不像一個年幼的孩子。
紀尤尊略松開手,卻又立即用力将妻子按倒在地,“我兒,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拜訪那位高先生,由你引見,還免了幾分尴尬。”
“那還不出發?”紀莫邀說完,扭頭便往門外去。
紀尤尊低頭瞪一眼妻子的後腦,便幹笑着跟兒子出了門。
高先生一如既往地開着門窗抄書。唯一不同的,就是知命現在更習慣坐在門外看書——在這裏,可以遠遠地看到紀莫邀母子走過來的身影。
不過這一天,帶紀莫邀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直覺告訴高先生,這個人就是紀尤尊。
“請問這裏是高運墨先生家嗎?”
高先生立即帶着知命出門迎接,“正是,閣下可是——”
“莫邀乃是我兒。”紀尤尊冷冷打斷了他的話。
迂回的答法和冷漠的态度,讓高先生頓感如芒在背。
紀莫邀見他躊躇,便問:“高先生,不如我們進屋說話?”
“好,甚好……”
“聽我兒說,高先生家中藏書十分豐富。”
“哪裏、哪裏,不過收着些沒人要的書本,自己消磨時日罷了。要說藏書,一定比不上貴府吧。”
“噢?”紀尤尊擡了擡眉,“拙荊可有向你提過?”
高先生登時語塞——糟了,若是答有,就像在暗示梁紫硯與我關系親密,無話不談;若答沒有,又顯得我信口開河、阿谀奉承。這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知命搶過話來道:“是小郎君跟我說的。他說你們家的書房,有我們家十倍大呢!”
高先生這才松了一口氣。
紀尤尊見困局輕易被高知命化解,眉頭不屑地抖了一下。“令公子果然醒目過人,小兒能有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是知命的福分才是。”
“眼看孩子年歲漸長,課業也比以前重了。我想為他添置一個貼身書童——平日裏幫忙碾墨壓紙,學習時陪他默書練字。如此考量一番,我覺得令公子再合适不過。高先生教導有方,知命又年少老成,也能給我兒做一個樣,不是嗎?”
此言一出,高先生額上便冒出冷汗來,“先生厚意,真是讓高某受寵若驚……只是我父子慣于貧賤,若是讓知命做了小郎君的書童,只怕會失禮貴門。”
“怎麽會?先生過謙了。”紀尤尊笑道,“不過先生也不必馬上應允,慢慢考慮,我改日再登門拜訪。”話畢,他便拉着紀莫邀的手,起身離開。
“不勝榮幸……”高先生也急急站立,一路送到門外。
紀氏父子在街尾消失後,高先生才低頭問一言不發的知命——“知命,若要你做小郎君的書童,你會答應麽?”
知命思量片刻,反問道:“小郎君可願我做他的書童?”
高先生搖搖頭,道:“這我就無從知曉了。”
“父親,知命不可以做我的書童。”
紀尤尊猛然停下腳步,低頭看依然直視前方的紀莫邀,問:“為什麽?他不能勝任嗎?”
“不,知命絕對勝任——無論哪一方面,他都不在我之下。但我不願他做我的書童。書童是下人,知命不可以做我的下人。”紀莫邀始終沒有擡頭望着父親說話。
紀尤尊想了一陣,道:“只是一起念書而已,怎麽就成下人了呢?”
“碾墨壓紙這種事,我自己也會做,不用別人幫忙。除非……我們輪流做對方的書童。知命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讓他來服侍我。”
紀尤尊見兒子心意已決,便不再糾纏,而是順勢問:“那你以後還會來找高先生和知命嗎?”
“會的,你讓別人陪我去就好了。”
“不用你母親陪了嗎?”
“我都說讓別人陪就行了!”
“好、好……”意料之外的請求,讓紀尤尊好奇兒子在打什麽算盤。
自那一日起,梁紫硯便沒再踏足高先生的家門。
紀莫邀依然如常拜訪,和高知命談天說地,有時也會借幾本書回去看。
每次紀莫邀要帶書回家時,高先生都會叮囑道:“代我問令堂大人,這些書是否合乎她的心意。她若是喜歡,我可以給她抄一卷。”
那時紀莫邀還不知道,高先生執意要他将書給母親過目,是為了讓她可以第一個找到自己偷偷夾在書卷裏的信。
而每次母親出門時,若恰巧能經過高先生家門,紀莫邀一定會提前告知他們父子。雖然母親沒法再與高先生促膝長談,但好歹能在馬車經過的片刻之間,交換一個慰問的眼神。
紀莫邀和高知命在潛意識裏都明白,對于他們父母而言,緣淺如斯,能須臾對視,便已足夠。
光陰似箭,五年過去,梁紫硯雖再沒能和高運墨說一句話,兩家公子的交往卻一直暢通無阻。
紀莫邀偶爾會在好友面前提及父母的近況,但從不多說。那份欲言又止的苦澀,正如他母親當年一般。
高知命也不追問。有些事,即使對方不挑明,他也能嗅出端倪來。
直到有一天,紀莫邀提起母親想回鄉探親的事。
“她自我出世之後就沒有回過去了,一定十分挂念故鄉。”
“也是,匆匆十年,也許已經物是人非……”
“她說想帶上我。”
“那你豈不是很久都不能過來了?”
紀莫邀聽到這裏,卷起手中已被翻爛的《江表傳》,道:“父親應該不會讓我去……你看完 《曹瞞傳》 沒有?該輪到我了。”
“回鄉也不準麽?”高知命遞上同樣破舊的《曹瞞傳》。
“他以前就總說,出遠門會耽誤課業。”
“這算什麽理由?且不說你課業向來優秀,就算他真怕耽誤,你在路上也不是不能讀書的啊。”
“我猜,他只是不想我和娘一起回去。”
“那他可準令堂一人回鄉?”
紀莫邀搖頭,“不曉得。我們還沒問他呢。”他仰頭望着書櫃的頂端,“如果我可以永遠不跟他說話,就好了。”
“是吧……”
高知命事後回想那時的氣氛,就如暴風雨的前夕一般。他們兩個都感覺到了,只是無法預知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三日之後的早晨,高知命遠遠見到紀莫邀騎馬疾馳而來。
“知命!高先生!”紀莫邀吃力地牽住體型巨大的駿馬,“快随我離開涓州!紀尤尊要來殺你們!”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紫硯呢?”高先生嘴上還在問,但兩手已經飛快地在收拾東西。
“沒時間了,高先生!父親還不知道我跑了出來,你們趕快跟我離開這裏!”
兩句裏,知命也已經屋裏屋外跑了幾個來回,“可你要和我們去哪裏?”
“先去渡口,再行商議——快,他馬上就會知道我來了這裏。如果不和我一起走的話,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厄運真如山崩地裂般洶洶襲來,但對于高先生和知命來說,此情此景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當年梁紫硯為難的神色,以及紀莫邀在某些話題上一如既往的寡言,都仿佛在暗示這一天的來臨。
很快,高先生便與知命一同騎上了紀莫邀的馬。
屋裏傳來不尋常的焦味,但紀莫邀已無心過問。
“可憐這馬兒,要背上我們三人的重量……”高先生嘆道。
“不打緊,”紀莫邀道,“這是我家最快最結實的馬。何況渡口也不算太遠,只要一上船,就可以還它自由了。”
飛奔一路,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作為一個剛剛抛棄了一切的人,高運墨表現出近乎異樣的冷靜。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