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67 章 多目神(下)

第三十三章 花冠鬼 多目神(下)

“井宿,這是怎麽一回事?”

井木犴見姜芍氣得耳根發紅,忙俯身下拜,答道:“少當家息怒,我等奉當家之命,前來助陣。當家有令,當活捉無度門一名弟子,以雪少當家遭擄之恨,我七人不得不從。”

“那我的命令呢?我沒讓你們來,更沒允許你們攪亂我的戰陣!”

“少當家是知道的,當家的號令高于一切。一來少當家不曾明确指示我們不能到場,二來就算曾有明言,當家的命令也可以推翻少當家的指示,我們終究還是會到。”

“父親就叫你們來做這事?沒講別的?”

“沒有。”井木犴答道。

“沒說要跟我打聲招呼,或者等我們決出勝負了再行動?”

井木犴依舊搖頭。

“連怎麽處置捉回來的人也沒有說嗎?”

井木犴答道:“當家說無論捉到了誰,一律帶回登河山發落。”

“混賬!”姜芍一腳将跟前的兵器架踢翻,憤然離去。

她頂上戴着的那朵芍藥早已蒙塵,全無方才日光下那般豔麗。

“由我去跟姜芍談吧。”

溫嫏嬛說出這話時,所有目光都聚了過來。

“說來聽聽。”紀莫邀托起腮,似乎一點也不着急。

嫏嬛道:“如果真如你所料,姜芍本來對此一無所知,那我就有辦法說服她放了望庭。”

“二姐,我和你一起去。”葶苈道。

嫏嬛搖頭,“只我一人就好。你們都別跟來。”

“可那太危險了。”陸子都不無憂慮。

嫏嬛又道:“諸位星宿剛跟你們交過手,你們去了,只怕控制不住兩方的情緒。我不是無度門的弟子,又不會武功,對他們沒有威脅。何況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他們會對我客氣些的。”

馬四革也有擔憂,“你既然不是無度門的弟子,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們有失誠意?”

“不,望庭是為了救葶苈才身陷敵陣的。由我這個做姐姐的去救他出來,再适合不過了。既然不能跟我單挑決勝負,只論唇舌功夫,他們未必說得過我。”

“我同意。”高知命第一個首肯,“我覺得二小姐去得。”

嫏嬛見紀莫邀不語,便上前探問:“你怎麽看?”

紀莫邀回過身來,直接問:“需要我們準備什麽嗎?”

嫏嬛淡笑,道:“可以借你披風一用嗎?”

“要披風做什麽?”紀莫邀一邊問,一邊已經将披風遞了給她。

嫏嬛接過黑沉沉的披風,“唿”一聲裹在身上,道:“穿成這樣,顯得莊重肅穆一些,也比較吓人。”

紀莫邀對她笑笑,不再多言。

姜芍立在帳外,木面不語。

心月狐小心翼翼地從背後湊近,問:“少當家可有別的吩咐?”

姜芍沒轉頭看她,而是問:“孫望庭怎麽樣了?”

“井宿已将他綁了起來。”

“他可有激烈反抗?”

“一開始還在大吵大鬧,可見我們人多勢衆,如今已不出聲了,正一個人坐着生悶氣。”

“他怎麽罵我們?”

心月狐面露難色,“少當家真要聽嗎?”

姜芍冷笑道:“我們做得出這種事,難道還聽不得這種話了嗎?”她随即煩躁地揮揮手,“也罷,你退下吧。”

心月狐剛走開幾步,就見星日馬風風火火地跑過來,通報道:“少當家,驚雀山溫嫏嬛求見。”

姜芍一聽溫嫏嬛來了,肩膀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她在哪裏?”

“正在營外等候。”

姜芍立刻啓程往外走,卻見亢金龍冒出來,提醒道:“有聞這溫嫏嬛工于心計,巧舌如簧。少當家不可無防備之心,切記要謹慎行事。”

姜芍臉一黑,反問:“你被紀莫邀吓傻了嗎?溫嫏嬛手無縛雞之力,能把我怎樣?”

“少當家別忘了,無論是綁架還是嫁禍,溫嫏嬛可都是個巧言令色的騙子。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東西,千萬別當真了。”

“亢宿多慮,我自會定奪。”話畢,姜芍命令衆星宿莫再跟從,随後獨自踏出營寨,來到嫏嬛跟前。

“少當家別來無恙。”

“溫姑娘有話直說。”

嫏嬛見她無意寒暄,正中下懷,“你們仗着人多取了望庭,打算将他怎樣?”

姜芍答道:“我們會帶他回登河山發落。”

嫏嬛皺起眉頭,“你的戰書裏,可沒說得這麽詳盡。”

姜芍又道:“世事無常,有甚稀罕?何況當日你們鬼鬼祟祟地綁架了我,我尚且不再追究。如今日光日白活捉個孫望庭,又沒要他的命,你們何必太過在意?”

嫏嬛笑道:“你是真的這麽認為,抑或只是為星宿們辯解?”

姜芍惱了,“那你為何要來為孫望庭做說客?你又不是無度門的弟子。”

仿佛一直在等她這句話,嫏嬛淡然答道:“望庭與我情同骨肉,雖不曾金蘭結誓,但義字當頭,當中任誰有什麽差池,其餘人就算上天下海也不會猶豫。今日落在你們手中的人若是我,他們也一定會為我奮不顧身。你難道就不會為自己的至親出頭嗎?”

姜芍無言以對。

嫏嬛繼續道:“所謂信義,多說也只是空話,只有到了患難之時,方知誰人真意待你。望庭與我未曾白紙黑字寫下什麽盟誓,可我也絕對不會棄他不顧。少當家當日一紙戰書送到山上,我即便與你為敵,讀起來也倍感振奮。你胸懷寬廣、為人坦蕩,我等無不由衷敬佩。無度門惜閣下是這樣一個熱血無畏、頂天立地的真君子,才會明知無力與北鬥七星陣匹敵,也依然嚴陣以待,不敢白費少當家的一番火氣。我想你也看得出來,今日再打下去,我們定然慘敗。但如此賢敵可遇不可求,我們就算毫無勝算,也不敢怠慢了你。誰知你們占盡上風,卻連一場堂堂正正的勝敗都吝啬施予。敢問少當家眼中的信義,又是何物?”

姜芍聽罷,久久不能言,只能空洞地望着嫏嬛——沒有眼神交換,目光只是一直停滞在一個不存在的點上。

嫏嬛也沒再講話,默默地等着。

過了好久,姜芍才邁出幾步,行至背對嫏嬛的位置,長籲一聲,道:“這話由你口裏出來,我心痛如割、羞愧難當。”

嫏嬛細聲道:“我也許無權說教……”

“不,這不是問題。任何人都有權說實話。就算你真是毫無信義之人,也不代表我有借口去違背當初許下的約定。只是……”姜芍依然沒有轉過身來,仿佛害怕與嫏嬛四目相對,“溫嫏嬛,原諒我身不由己。”

嫏嬛颦蹙不語。

“井宿一行是父親遣來的。父親的指令高于我,他要井宿帶孫望庭回登河山,我受家規所限尚且無法悖逆,星宿們更不敢不從。何況衆星宿對姜家忠心耿耿,我不能因他們聽命于我父親而多加責備。你有你的情義,我也有我的責任。身在其位,不由得意氣用事。我不同意父親的行為,但我願意承擔這個後果。”

“他還好吧?”嫏嬛轉移話題。

“還生着氣,但沒有大礙。”

“他肩膀有舊傷,還希望你們好好照料他。”

“這我知道,我會留心。”姜芍終于回過身來,見嫏嬛憂色未散,又補充道:“父親沒說抓到他之後要如何處置。何況如s今他不在,星宿們還是要聽我的。我答應你,絕不會讓人損孫望庭一根汗毛。”

嫏嬛如釋重負,“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交差了。”

“父親想必只是一時不順氣,但他并非蠻橫無理之人。回去後,我會力勸父親放孫望庭歸來,你不用擔心。”

“望庭有你護蔭,我很放心。”嫏嬛微笑道,“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姜芍似乎不太自信,“出了這種事,你為什麽還要相信我?”

嫏嬛答道:“當日我們無理,你也依舊信賴。今日你許下諾言,我又怎敢多疑?勞煩跟望庭說我來過,叫他息事寧人,不日就能歸山。他這人賴皮,又沒些節制,若是有所冒犯,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姜芍點點頭,“我會看好他。星宿們也不敢瞞着我對他動手。”

“好,那我也不多廢話了。”嫏嬛說完便飛身上馬,“望庭歸來之日,還望能捎信通告一聲。”她在馬上朝姜芍鞠了一個躬,“有勞。”

姜芍只能投以一句“保重”了事。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許都無法學會不失風度地與溫嫏嬛交談。

其實嫏嬛還想跟姜芍道聲謝,但實在不好開口,只能在回程路上放慢馬步,将披風揉在手中,狠狠地吸了一陣——薄荷味,是他的氣息,這讓人上瘾的氣息。

“望庭我是帶不回來了,不過姜芍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他。”嫏嬛除下披風,依依不舍地交還紀莫邀,“我相信她,你們意下如何?”

紀莫邀問:“她有親口承認,姜骥是瞞着她命令星宿突襲嗎?”

“沒親口說出這幾個字,但事實八九不離十。”

紀莫邀忍不住彎起一絲笑意,“有好戲看了。”

高知命翻了個白眼,朝葶苈打趣道:“你大師兄又妖氣側漏了。”

“你別打岔。”紀莫邀喝住他,“假如姜芍真有強取之心,姜骥也不必繞過她,偷偷調遣星宿。如今姜芍與姜骥父女意見不合已是定局,我們只等着看他們哪天分道揚镳而已。”

嫏嬛嘆道:“這樣期待他們父女決裂,好像有些過分。”

紀莫邀冷笑,“我若是盼望姜芍與那姜骥老兒同流合污,才是真的不安好心。既然她有言在先,我們也不必強行救望庭回來,只等她日後兌現諾言便是。何況這麽多星宿在此,我們肯定是打不過的。”

“直接示弱,還真不像你。”嫏嬛失笑。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能不動手就不動手。我左臂又沒完全康複,不必自讨沒趣。”

高知命見事情有了眉目,便起身道:“既然用不上我們,我和阿晟也該回山向師父複命。勞煩替我跟師叔陪個不是,知命就不親自拜別了。”

“別急、別急。”紀莫邀叫住他,“明天再走也不遲,今晚先留下來喝兩杯。”

“你師弟剛剛被活捉,你是要慶功嗎……”

紀莫邀笑道:“那你留不留?”

高知命扶了一下眼罩,無可奈何地笑了,“也罷,天色不早,我也不想趕夜路。阿晟,你覺得呢?”

歐陽晟眨眨眼,低聲答道:“如果師兄想留下的話……”

“那我們就多打擾一晚了。”

姜芍來到關押孫望庭的帳前,命守衛的鬼金羊和柳土獐退下——“我要和孫望庭單獨說話。”

二位星宿不敢不從。

姜芍步入帳中,見角落點着一根搖搖欲墜的蠟燭,內裏十分昏暗。

囚徒手腳被綁,躺在一層薄薄的幹草上,沒了聲氣。

“孫望庭。”

孫望庭睜眼見是姜芍,這才吃力坐直身子,“你終于來了……”

姜芍立刻單膝跪下,問:“他們打你了嗎?”

孫望庭苦笑,“哪裏?只是将我五花大綁的時候用力過猛而已。”

姜芍伸手想碰孫望庭的肩膀,他卻警覺地往後一縮。

“他們有替你包紮嗎?”

孫望庭不耐煩了,“少當家,我是你們的俘虜,不是貴賓。我本不指望你們能對我關懷備至,所以你也不用突然來慰問我。我受不起,懂了嗎?”

姜芍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起身道:“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孫望庭不解其意,但也沒出聲,只是等她繼續說下去。

“這本是我與父親之間的事,今日卻無辜連累了你。早前嫏嬛來見過我,我已經跟她解釋過了。”

“那你怎麽還關着我?”

“這……事情沒那麽簡單。星宿們只聽父親與我的號令行事。父親下令要活捉一位無度門的弟子,他們也別無選擇,只能聽命。請你不要怪罪他們。我是他們的少當家,是我沒能遵守諾言與你們公平對戰。如今星宿們冒犯了你,也是我之過。我願意承擔所有的責任。”姜芍說完,又肅然朝孫望庭鞠躬。

孫望庭忙挪到她腳邊,安慰道:“你不必如此。我剛才那是氣話,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但姜芍依然低着頭,“衆星宿如今要回山複命,我不能讓他們夾在我父女之間做磨心,唯有暫時遵從父命,帶你回登河山。但請放心,我一定會勸父親放你走,也會讓星宿們小心待你。若是有絲毫不周之處,請務必告訴我。我答應了嫏嬛保你毫發無損,就一定會盡力做到。我擔負不起再次背約的惡名。”

孫望庭連連點頭,“知道了、知道了。我會乖乖地跟你們回去的,你別這麽內疚啊……”

姜芍這才擡頭,道:“就算你怪罪我,也是應分的。”

“不怪你、不怪你……你看吧,我們又綁架你、又嫁禍于你家。而你居然跟我們打一架就算一筆勾銷,我們已經撿大便宜了,這點小苦頭又算什麽?”

“你們綁架我的事,我早已決定不追究。嫁禍的事,本來今日要一戰清算,誰知出了這種事,反而讓我又欠了你們人情……”

“別這麽想。”孫望庭道,“如今我們彼此都騙過對方一次,就算打平手,大家互不拖欠了。等你放我回去,那就新仇舊賬全數抵銷,好不好?”

姜芍依然無法釋懷,“聖賢有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我們有理在先,也不能用這種手段來報複你們。”

“總之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孫望庭擠出一個笑容,“現在我知道你的苦處,你就安心去做你該做的事吧。我不會逃跑的。”

“孫望庭……”姜芍仍愁眉不展,但四肢似乎也沒原先僵硬了。

究竟孫望庭能否安全歸來,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