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千般疑 一言定(下)
“姜芍夠慷慨了,給了我們三個月的時間做準備——雖然因為孫望庭這個蠢材,我們已經白白浪費了一半的時間。”話畢,紀莫邀将戰書交給其餘人傳閱。
高知命道:“別擔心,靛衣門一定會盡力幫你們守住驚雀山。”
紀莫邀合上眼,道:“姜芍只是想找我出氣而已,不會做太過分的事……如果連綁架她都能一筆勾銷,這筆冤帳就算要清算,也沒必要将我們趕盡殺絕。何況姜骥怕事,也不會讓她胡來。”
陸子都不無擔憂地問:“可大師兄的手臂到時候能好嗎?
“我的手臂算什麽?你們不是完好無損嗎?姜芍真要殺到眼前,哪裏還能管我的手臂好沒好?總之你們多個心眼,姜芍如果帶星宿一起來,肯定會在山前布陣。”
杜仙儀帶着安玉唯姍姍來遲,見衆人眉眼間滿是困惑不安,便點安玉唯在一旁坐下,徑直來到紀莫邀跟前,道:“我與姜骥也算有些交情,此事亦因我而起。不如我修書一封,讓他勸女兒退兵,你們再想辦法陪禮作罷。”
紀莫邀冷笑,“師姐,姜芍是沖我來的,你勸姜骥也沒用。何況我也不打算賠禮。”
“大家都是義氣兒女,事已至此,何必執着于這點臉面?”
紀莫邀連連搖頭,“師姐,我當時走投無路,也是被姜骥老兒逼的。如果不是他二話不說就鎖住我們的人,我又何必借老四埋下的伏筆栽贓嫁禍?何況以姜芍的性格,這口惡氣不出,是永遠不會罷休的。我寧願她殺到跟前,大家決一勝負,一了百了。”
杜仙儀見他不聽勸,也就不再勸說,由他去了。
高知命試探般地問:“那你們今天還趕路嗎?還是在我們這裏留一夜?”
紀莫邀正要回答,先是瞄了馬四革一眼,又看了看嫏嬛姐弟,道:“留一晚吧。打攪了。”随即轉身離去。
嫏嬛急忙追上,道:“我陪你走。”
紀莫邀只是點頭,沒有出聲。
“姑姑好像對你有些意見。”她佯作輕松地說。
紀莫邀笑道:“不奇怪。”
“我怕她會跟父親和一姐一樣,對你生疑。”
“這就更不奇怪了。”
“可當初将我們送去你那裏的人,就是姑姑啊……”
“那時她也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說到底,還不就是因為紀尤尊?幹你什麽事?”
紀莫邀見她如此不安,勸道:“別擔心,師姐是講道理的人,就算對我有戒心,那也是在關心你們。”
“可父親和一姐也是在關心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只是不希望他們以此為由去針對你。”她突然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氣。
紀莫邀也停了下來,等她繼續。
“我不想……”嫏嬛極力回避對方的眼神,“不想因為他們,連自己都動搖了。我好怕連我也開始不相信你……我、我可能是杞人憂天,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可他們的态度都這樣,我和葶苈都覺得很不舒服……”
紀莫邀輕輕扶住她的手臂,道:“我知道你相信我。”
“不,你不知道……”嫏嬛有些不知所措地捂着嘴,“我問你一個問題,如實回答我,好嗎?”
紀莫邀不明就裏,但還是點頭應允。
嫏嬛随即問:“你是紀尤尊的幫兇嗎?”
“不是。”
“那就行了。”嫏嬛微微笑道,“我相信你,以後都會信你。就算別人不信你,我也會信你。”
紀莫邀不明白,嫏嬛這麽做是為了讓他安心,還是讓自己安心。他好奇,但沒有發問。
嫏嬛見他不語,又道:“你似乎并不擔心姜芍的挑戰。”
“有什麽好擔心的?又不能把她擔心跑。啧,望庭這個混賬……想起他就累。”
嫏嬛踮了踮腳,嘀咕道:“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很期待她來呢?”
“有嗎?”紀莫邀露出壞笑。
嫏嬛眯起眼,道:“應該說,你從一開始就對姜芍沒有敵意。即使她惡狠狠地向你讨說法,你也只作等閑。你是輕視她,還是別有企圖?”
“什麽企圖不企圖的……”紀莫邀順手掏出一片薄荷葉,“姜芍是個有意思的人。如果我說對她沒興趣,就是在撒謊。”
嫏嬛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我也挺喜歡她的。”
“我覺得,她可能有些怕你。”
“怎麽會?”嫏嬛皺起眉頭,“如果她真的這麽怕我的話,你們到時就将我丢在她面前,把她吓跑好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是夜,杜仙儀望着名冊出神。
安玉唯推開半掩的門,“師姐,還沒睡嗎?”
杜s仙儀回身,答道:“我還在想,這個名冊到底是什麽意思。”
“真的這麽晦澀難懂嗎?”
杜仙儀伏在案上,輕聲嘆息。
安玉唯徐徐靠近,将手輕輕擺在她肩上,“師姐要是用得上小安,盡管開口。”
杜仙儀溫柔地捏住安玉唯的手,問:“小安,你怪我嗎?”
安玉唯半跪在杜仙儀面前,問:“師姐說什麽話呢?”
“我将這麽多心思擺在義兄一家身上,你會心有不甘嗎?”
安玉唯想了一會,将頭枕在杜仙儀的大腿上,嗫嚅道:“師姐回來就好,我別無他求。”
杜仙儀抱住他,柔聲道:“這麽多年了,還是小安你最貼心。”說完,她捧起安玉唯通紅的臉頰,在他薄薄的嘴唇上按下一個輕快的吻。
安玉唯全身一顫,眼神凝固,動也不動。
杜仙儀見他沒了反應,問:“怎麽了?”
安玉唯嘴角抖了抖,眼中竟盈出淚來,一手揪住杜仙儀的衣袖,幽幽道:“小、小安原來也配得起師姐的衷情……”
杜仙儀啼笑皆非地摟住他,道:“好了、好了,老是這麽七情上面,讓人看了笑話。”
安玉唯躺在她懷裏,激動得說不出話。
過了一陣,杜仙儀松開手,從名冊下抽出一張寫着幾個名字的稿紙,道:“我得盡快打聽義兄這些舊友的所在,好與他們互通消息。”
安玉唯飛快抹去眼角的癡淚,問:“這都是些什麽人啊?”
“都是些文人騷客,你不一定認識。這個谷繁之,是個直腸直肚的才子,義兄還專門在酒樓裏設宴招待過他。木荷鎮是個小地方,只有一間拿得出手的好酒樓,叫什麽來着……好像叫簇雲居,店外圍着一條小水渠,上面有一條橋,叫圓水橋。聽說這個谷繁之最好女色樂舞,家中常有三五美姬相伴,夜夜笙歌。封錦山這個人我倒是沒見過,不過有所耳聞。義兄說他雖然滿腹經綸,卻看破紅塵,常年隐居務農,來信講的都是種植養畜之事。然後就是這個陳南笙,是個大酒鬼,無酒不歡,也不知義兄這種滴酒不沾的人為何會與他交好……不過義兄既然将這麽重要的東西交到他們手裏,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安玉唯邊聽邊為她點上新燭,“師姐想小安陪着嗎?”
“怎麽不想?”杜仙儀拉安玉唯到枕邊,将名冊攤開在被上,“漫漫長夜,有個人說話,總比獨自一籌莫展要好吧?”
與此同時,高知命與紀莫邀坐在飛廊之上,仰望星辰。
“有些尴尬……你現在的處境。”高知命輕嘆。
紀莫邀嘴裏嚼着薄荷葉,“不用你提醒。”
“這事情越深究下去,紀尤尊這個名字就越礙眼。”
“他已經無處不在了。但至少我們知道他的存在,也是好事……”
“我覺得奇怪,如果溫言睿夫婦跟楚澄一樣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為什麽楚澄慘遭滅門,溫言睿卻能留下活口?”
紀莫邀坐直了身子,道:“曉得收買哥舒鹫這種兇悍的殺手,估計是想一了百了。想不到楚澄留了一手,還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中,這才找到溫言睿頭上。誰知溫言睿也還不是終點,更是未蔔先知地将名冊寄往別處。也就是說,殺了他反而會斷了線索,這才留得他幸存。”
“你覺得紀尤尊是為了隐瞞自己的醜事,還是為人賣命呢?”
紀莫邀站起身,倚在柱上,道:“他才不會替人消災。親力親為到這個份上,名冊的秘密與他一定有莫大的關系,而且關系密切到無法假手他人。當然,我不敢說我有多了解他。”
“誰會在十歲的時候就完全了解成人的心思呢?”
“也是……”紀莫邀又複坐下,“我還有一事不明——杜仙儀帶着兩姐弟躲藏這麽多年,紀尤尊都不聞不問。但杜仙儀一離開,他就發了瘋似地要謀害他們,這又是為何?”
高知命道:“我之前猜測過,他也許是針對溫家人,而不是你。可如今一想,似乎也不對。你們分開生活時,他毫無作為;可你們一聚在一起,他立刻神出鬼沒,這裏頭……應是有好幾重考慮。”
“什麽意思?”
“他們兩姐弟當時這麽小,如果紀尤尊真的有心要威脅溫言睿,将他們從琪花林帶走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師姐以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麽。結果六年了,他放着大好機會不顧,非等到他們來到驚雀山之後才開始下手?這不合理。而你的情況也相類似。你在驚雀山十年了,人盡皆知,他不可能突然心血來潮要見你。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發現溫家的孩子認識了你——他怕你從他們身上知道太多,又或者是反過來,怕他們從你身上知道太多。你想,假如名冊落在兩個隐居琪花林的孩童手上,對誰都不會有威脅。但如果被他們帶到了驚雀山,落在你手上,也許就是另一回事了。”
紀莫邀捂住雙眼,低聲道:“可我也不曉得那份名冊是什麽意思……”
“你今天不曉得,但誰又能斷言明天也是如此呢?他心裏一定有這一層憂慮,才會如此窮追不舍。”高知命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除此之外,也許他還有一點私心——他想借這個機會,游說曾經背棄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哪裏是背棄……那叫逃命。”
高知命失笑,“你怕他嗎?”
紀莫邀低着頭,沒有答話。
高知命見他沉默,也不忍見他糾結,轉身拍拍他的肩膀,“別想太多,如今名冊到手,師姐也平安歸來。紀尤尊也好,別的人也罷,都沒占上風。我還看不到他們對溫先生動手的理由,只望師叔和溫枸橼能早日打探到他的下落。”
“那你覺得溫言睿得而複失,與我有關嗎?”
“開什麽玩笑?當然有關了。”高知命正色道,“溫言睿幾近失明,身體又不好,哪有這麽容易脫身?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是個誘餌,讓他們父女重逢,好誘出名冊的下落,再立刻将他關回去,這樣不就能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你們交出名冊了?而且如此一來一往,還能讓你被人懷疑和疏遠,一舉兩得。”
“他不是天真到想這樣引誘我回到他身邊吧……”
“難說。”高知命合上眼,“他終究是你父親。”
紀莫邀陷入沉默。
“總之,幸好嫏嬛和葶苈都還相信你。只怕如果連他們也起了疑心,你就舉步維艱了。”
“不會的……”紀莫邀輕聲答道,“焉知不會的。”
是夜,塗州城內萬籁俱靜。
祝蘊紅縮在被褥裏,背對着站在門外的父親。
“該說的我都說了,婚姻大事本來就是父母之命,不由得你任性胡鬧。何況都過了這許多時日,也不見那溫葶苈寄來什麽書信表禮,想必是他自問高攀不起,早已知難而退。”
“你堂堂同生會掌門,他哪裏惹得起?明明是你不想讓我嫁給他。你要是首肯了,他怎敢不來娶我?”
祝臨雕的氣都不打一處來,“你和那小子私定終身,本來已經越禮。吳遷與你乃是指腹為婚,成親是遲早的事,你也應早有準備,哪裏容得這般蠻橫?”
“你問也不問就給我定親,怎麽還成了我的錯?”
祝臨雕見女兒不聽勸,也懶得再說,丢下一句——“反正吉日已定,不管你願不願意,婚事也會照常辦下去。”話畢,摔門而去。
祝蘊紅将頭埋在枕中,放聲大哭。
同樣的場景,已經不知重複第幾個夜了。
外頭又有人敲門。
祝蘊紅沒理會,繼續埋頭大哭。
吳遷推門進來了,“小紅,我——”
“問也不問就跑到未婚妻的房裏來,你懂不懂禮數?”
吳遷慌忙退回門外,“抱歉,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過了一陣,祝蘊紅才起身抹幹淚,道:“進來吧,表哥。”
吳遷猶猶豫豫走進屋來,但又不敢坐下,“小紅,你要怪就怪我,別跟姑父過不去啊。”
祝蘊紅冷眼而視,問:“我能怪你什麽?你也說不了算。”
吳遷輕嘆一聲,癡癡地望着她,“小紅,你真的這麽不想嫁給我嗎?”
祝蘊紅又扭過臉去,答道:“以前的我,雖然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你,但至少不恨你。現在的話……”
“如果我有哪裏比不上溫葶苈,我可以——”
“別說這種話。”祝蘊紅打斷他,“我想不想嫁你是一回事,你明知我與葶苈兩情相悅,卻放任我爹擺布這門婚事,又是另一回事。你明知我會悲痛欲絕,卻沒為我說過半句話;明知我不願意,卻更怕我們的婚事告吹。你這個自私鬼,說到底也不過是想将我占為己有而已。”
吳遷被她這麽一說,羞愧難當,但又發不起火來,“我想娶你,難道有錯嗎?我這麽多年來,對你有求必應,你難道不知道——”
“你對我好,我感激s你。可我不欠你這一紙婚書。”祝蘊紅憤然起身,披上外衣,“你若是想要回報,我也可以對你好,只是不包括做你的妻子。我沒有許過這個承諾,你也不應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她說完便越過吳遷,推門出外,“聽說趙叔叔今天回來了。”
吳遷忙跟着她出來,“是,他如今應該在客房歇息。”
“我想去看看他。”她沿着長廊疾步而行,“你愛跟來就跟吧。”
少女之心何深,芍藥之難何解,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