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寒花冽 神鳥豔(下)
時至傍晚,寨中恢複平靜。
馬四革打開房門,見個個都面帶憂色。“沒事,”他低聲道,“死不去。就是左手臂骨折。”
嫏嬛掩面低泣。
葶苈忙問:“我們現在可以去看看他嗎?”
“他說不要。讓他休息一下。”馬四革說完便轉身離去。
孫望庭急步跟上,卻發現陸子都神色恍惚地木立原地,忙返回扯上他一塊走。
門前留下嫏嬛和葶苈。
嫏嬛擡頭,見夏語冰遠遠地站在回廊拐角處。她沒說話,任由對方緩緩走近。
夏語冰停在三步之外,欲言又止。
嫏嬛拍拍葶苈,道:“你先回去。”
葶苈捏了一下姐姐的手掌,點頭離開。
夏語冰這才行至跟前,細聲道:“我……”
“不用道歉。刀劍無眼,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我們輸了,你們有什麽條件盡管提,我會代你轉達。”
夏語冰顯得極為不安,“是我不好,沒想到哥哥會突然狂性大發。我當時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早知道就不應該……”
嫏嬛望着她,笑道:“別怕,紀莫邀死不去。無論怎麽說,也是他技不如人。你用這種同情的語氣跟我們說話,我會生氣的。”
夏語冰現在連看都不敢看她了。
“比武不過是個游戲,輸贏說明不了什麽。到時我們取回文書,功成而歸,也不失體面。”
夏語冰吞了口唾沫,近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們未必會輸。”
嫏嬛裝作沒聽見。
夏語冰忽然擡起頭,道:“其實天王陣如果能再堅持一下,也許真的就能瓦解我們的……”
嫏嬛笑着打斷她——“我當然知道了。”
“知道什麽?”
“知道我們會贏。”嫏嬛輕輕抹去面頰上的淚痕,“我一直都相信我們會贏。這只是一個不幸的轉折罷了。”
夏語冰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那我不打攪了。”話畢,她匆匆離去。
回到客房,馬四革憤然踢開房門,吼道:“望庭,拉他進來。”
孫望庭見他這般火大,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慌忙拖目光游離的陸子都進屋,合上門。
陸子都緊抱雙臂,僵硬地站着。
“子都,告訴我,你是怎麽回事?”馬四革完全不像是在請求,而像是在下達命令——他很少會這麽嚴肅s,着實把孫望庭吓得不輕。
“我……”
“大聲跟我說話!你當時在往哪裏看?為什麽會在這麽關鍵的時刻分神?你以前不會這樣的!以前就算我們幾個都東倒西歪了,你也依然能夠全神貫注地堅守原位!”他厲聲中還帶着些顫抖,難掩怒火之下的擔憂。
孫望庭立刻把窗戶也關上了。
子都緩緩擡頭,道:“對不起、對不起,四哥……”
“你跟我說有什麽用?”馬四革湊到他跟前,在他嘴邊問道:“我從今天早上開始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到底怎麽了?你以前從來不會大意到要大師兄來親自為你解圍。現在好了,因為你分神,大師兄左手臂廢了。我無論如何也要個解釋——子都,你如果有什麽苦衷,就跟我們說,大家坦誠相見,好不好?”
子都害怕說出實話,就會被同門唾棄,又愧疚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的動搖就是罪魁禍首,但大家會接受那種幼稚的理由嗎?“四哥……”他顫抖着雙唇,開了口,“昨天溫枸橼來找我了。”
馬四革點頭,“是嫏嬛讓她來跟我們會合的,可她怎麽會單獨找你?”
“她、她昨天來……然後跟我說了一番話。今天我們在石臺上的時候,她又出現在遠處的石柱上,我才……”他舌頭又打結了。
馬四革更不明白了,“她站在那裏,你就分神了?子都,雷打不動的子都,你雖然不是山神歐陽晟,但你定力在我們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啊,怎麽會……”他突然有了一番猜想,但又不敢妄下定論,只好繼續問:“她找你說什麽了?”
“她……”子都其實是想說出來的,可事實令他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他無法想象說出來之後,自己需要面對何樣的指責與怨恨。
馬四革和孫望庭焦急地望着陸子都。
“我……”子都捂着臉,惶恐地聆聽自己的心跳。要說的話卡在喉嚨裏,癢得令他發狂。
馬四革的耐性逐漸減退,但沒出聲。
沉默只令陸子都越發緊張。“她跟我說……”他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她說……”
馬四革忍無可忍了,“那家夥跟你說什麽了?”
子都吓得脫口而出——“她說,嫏嬛明知大師兄的父親紀尤尊是她的殺母仇人,卻還、卻還……”
馬四革見他這語氣有些奇怪,忙問:“還怎麽了?”他托起陸子都的下巴,“為什麽用‘卻’字?你想說什麽?”
子都頹然答道:“嫏嬛愛上大師兄了。”
馬四革猛地将手收回。
整間屋子靜得就跟雞鳴前的清晨一般。
眼淚從陸子都眼中湧出,“溫枸橼懷疑大師兄是幫兇,說他夥同紀尤尊要謀害溫先生。但嫏嬛不聽她的話,因為、因為嫏嬛偏心大師兄,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但是你信了?”
“不!”子都反駁道,“我也不相信大師兄是壞人……只是她那番話總是在我腦裏,揮之不去,所以我才……”
馬四革“啪”一個巴掌将陸子都打翻在地。
孫望庭吓得沖上去抱住馬四革的手臂,“四哥,制怒!”他從沒見過馬四革這個樣子——向來平易近人、诙諧和善的四哥,今天竟會激動到對兄弟動手。
“陸子都你個蠢材!”馬四革吼道,“你寧肯被溫枸橼三言兩語挑撥,也不願去相信大師兄跟你十多年的兄弟情誼嗎?你都在想些什麽?你瘋了嗎?大師兄哪裏待薄你了?又何嘗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你竟然懷疑他的為人?”
不,這其實不是重點。
馬四革知道陸子都絕對不會懷疑紀莫邀的為人,他其實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子都……”他蹲了下來,按着子都的肩膀,“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對嫏嬛的情意嗎?可嫏嬛對大師兄是怎麽樣的,你剛才也看到了……子都啊,你能愛嫏嬛,嫏嬛又為什麽不能愛大師兄?這本來就不是你們能控制的事,為情所動,何分對錯?嫏嬛是個何其聰明的人,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既然選擇了大師兄,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肯相信大師兄,也勢必有她的原則。她傾心的人不是你,我替你感到遺憾。但你們都沒有錯——你沒錯,嫏嬛沒錯,大師兄更沒錯。但你有那麽一瞬間差點相信大師兄有錯,那就是你唯一的過失。”
馬四革說完時,陸子都已泣不成聲。
孫望庭也湊過來,坐在子都背後,細聲嘆道:“我也是到今天才看出來,嫏嬛原來對大師兄這麽……”自命情種的孫望庭,又怎麽可能如此遲鈍?不過是逢場作戲,讓陸子都好受些罷了。
馬四革看着子都,想到他的矛盾與痛心,不禁有些感同身受。但他什麽都沒提,而是拍了拍望庭,叮囑道:“陪着他,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裏?”
“找溫枸橼算賬。”
溫枸橼遠遠見馬四革走過來,冷冷地瞪了龍卧溪一眼,“行啊,現在你有戰友了。”随後主動上前,“好久不見啊,老人臉。”
馬四革一手揪住她的領子,“你才老人臉,都跟你說我今年二十五了!”
溫枸橼掙脫開來,笑道:“你師叔也說他今年二十五,可誰信啊!”
馬四革懶得跟她廢話,徑直走到龍卧溪面前,“師叔,你們來了怎麽也不早點跟我們說一聲?”
龍卧溪遠遠望着溫枸橼,答道:“我們馬不停蹄,一天都沒耽誤,昨晚才剛登岸。她說要來找嫏嬛,我就讓她來了。本來打算今天再正式跟你們會合,不想出了一點……意外。”他轉向馬四革,“你師兄沒事吧?”
“托師叔的福,好得很。就是左手暫且用不上了。”
“我記得他是左撇子。”
“是啊……”馬四革還沒消氣,往溫枸橼方向踢了一顆石子。
溫枸橼把石子踢了回去,“我知道你恨死我了,可我沒做錯。紀莫邀隐瞞身世不對,嫏嬛包庇他更不對。我只是将事實告訴子都聽而已,多一個人知道不行嗎?”
“你要這麽熱心的話,又不見你來找我?你和子都很熟嗎?”馬四革說着又有些火起,“你要真的這麽關心家人,怎麽不見你去找葶苈?葶苈現在還蒙在鼓裏呢,你不去告訴他真相?子都……子都是個老實人!你竟利用他對嫏嬛的情意去報複大師兄,實在無法原諒!”
“行了吧,陸子都要是真買我的帳,斷掉的就不止是紀莫邀的左手臂了。”
龍卧溪冷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有你這樣暗算人的嗎?”
“梁上君子無權跟我談仁義道德。”
馬四革蹭了蹭鼻尖,又問:“那你想過嫏嬛的感受嗎?”
溫枸橼皺着眉,答不上話來。
“我知道你覺得大師兄活該,但嫏嬛呢?嫏嬛也活該嗎?”
“我沒這麽說過。”
“既然她是無辜的,那你為什麽要懲罰她?”
溫枸橼就近跳上一棵樹,在樹杈上坐下,負氣地晾起兩條腿——“我讓她跟紀莫邀保持距離,她不肯聽。如果那個是你的妹妹,你難道不會擔心嗎?如果不是因為被父親識破身份,你覺得紀莫邀什麽時候才會跟我們說明一切?你們只說我誣陷好人,可你也沒辦法證明他的清白啊。”
馬四革将棍子架在樹幹旁,擡頭道:“是,紀尤尊是你們仇人,但大師兄不是。你非要将他們兩個人對等起來,我也沒辦法。現在好了,你不能證明他有罪,但相信他有罪;我們不能證他清白,但我們相信他清白。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們比你更了解他。師父、師叔、我們幾個、嫏嬛……我們都比你了解他。就這麽看,也許我們确實比你有理。”
“歪理。”
龍卧溪來打圓場了,“行了,你也不想想這樣做到底有什麽好處。現在紀莫邀負傷,你妹妹痛斷肝腸——你滿足了嗎?這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溫枸橼還不肯下來,“你們就把脾氣發到我身上來吧,總之都是我的錯。”
馬四革道:“我聽不出絲毫悔意。”
“因為我不後悔!”溫枸橼高聲答道,“嫏嬛會明白我的苦心。”
馬四革表示不齒,“是啊,你間接傷害了她愛的人,她應該滿心感激才對……”他見對方不說話,又添了一句,“如果你是怕她疏遠了你,就真的想太多了。”
溫枸橼丢了一根樹枝到他頭上,“亂講!”
“那你怎麽這麽怕嫏嬛和葶苈跟大師兄關系好?你怕他們因為和大師兄熟絡了,就不要你了嗎?”
孩子氣的問題,竟将溫枸橼氣得面紅耳赤,“才沒有!”
馬四革正要開口,卻又呆住了——不知何時,溫葶苈已經走近,木讷地觀望着一切。馬四革于是眨眨眼,識趣地扭過頭去,跟龍卧溪道:“師叔,不跟她吵了,我們吹風去。”兩人随即離去。
溫枸橼s還不明所以的時候,就見弟弟來到了樹下。
“一姐……”葶苈面上沒有怨色,“我們終于可以認認真真地單獨說話了。”
溫枸橼忙從樹上跳下來,一把抱住葶苈,“定知,我的好弟弟……聽說你昨天來時還暈船了,沒事吧?”
葶苈也将手臂環在姐姐身上,道:“沒事。”
溫枸橼松開懷抱,捧着葶苈的臉,“我好擔心他們會讓你上場……”
但葶苈似乎無意寒暄,“一姐,不用擔心我,我會保護二姐的。”
溫枸橼眉頭一擰,不作聲了。
“如果有人要傷害二姐,我一定會保護她。就像我有危險的時候,你和二姐都會來保護我一樣。就算那個人是大師兄,我也不會猶豫。”他将溫枸橼的手握在掌中,“一姐,我知道母親已經不在了,知道害死她的人叫紀尤尊,知道那個人就是大師兄的父親……我也知道二姐喜歡大師兄,知道子都哥為何在陣上發揮失準。總之你想跟我說的話,我都知道了。”
“可、可你二姐不是沒跟你說……”
“不止二姐,連父親留給我的信裏也沒說。他一定怕我知道了之後,會有人……說明白點,就是他怕大師兄害我。你昨天來找二姐,但沒來找我,也是出于同樣的考慮吧?你們不怕讓二姐知道一切,卻不約而同地将我蒙在鼓裏。如果二姐是因為怕我疏遠大師兄,那你們又在顧忌什麽呢?”
溫枸橼笑了出來,“你自己都說了,我們都怕有人會害你啊。”
“可大師兄不會害我。”葶苈答道,“二姐和我這麽親,如果她覺得大師兄對我有惡意的話,你覺得她真的還會相信他嗎?但二姐一點都不擔心這個,反而擔心我和大師兄的關系。如果她都不擔心,那我就更沒什麽好擔心的了。既然我不怕大師兄害我,又為什麽要疏遠他呢?”
溫枸橼一時語塞——葶苈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一姐,你也是我的至親,我和二姐又怎麽會疏遠你呢?我和誰關系好了,難道就一定意味着和另一人交惡嗎?你和二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永遠都會站在你們這一邊。可師兄們對我也很好,你看他們,二話不說就陪着我來劍寨取回名冊——這其實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試問我怎能不感激?又怎麽會懷疑他們的用意?”
溫枸橼癱坐在地,眼眶紅了。
葶苈跪坐在旁,安慰道:“一姐,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許多。我其實也有些怨你們,你和二姐都是。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寵着,稍微複雜點的事都不敢告訴我。但仔細想想,我又不怪你們了……”他輕嘆一聲,“四哥剛才關門打子都哥的時候,我在外頭吓得動都不敢動。剛才跟他來這裏找你,也是糾結了好久才現身。可我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溫枸橼将他攬入懷中,問:“你會跟你二姐講這番話嗎?”
葶苈笑道:“會的,等我回去就說。”
“對不起……”
“你該把這話留給二姐聽。”
溫枸橼松開手,問:“你之前就沒看出你二姐的心思嗎?”
葶苈笑笑,“一姐,你都知道我和祝蘊紅私定終身了,二姐喜歡大師兄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溫枸橼一聽,突然又來興致了,“對啊,你跟那個丫頭又是怎麽回事?”
葶苈這才發現說錯話了,慌忙解釋:“她回塗州了,不知何時能再見……”
“可憐蟲。”溫枸橼捧着葶苈的臉,在他額頭上按下一個吻。
是夜,嫏嬛獨自敲響了紀莫邀的房門。
“進來。”他似乎已經知道來者何人。
嫏嬛推門入室,見紀莫邀對門而坐。“你還好吧?”她試探性地問。
紀莫邀笑道:“除了左臂斷裂之外,一切都很好。”
嫏嬛沒好氣地坐了下來,“你當時就不該拿自己開玩笑,結果還應驗了……”
紀莫邀從袖裏掏出一片薄荷葉,“你才不是那麽迷信的人。”
“我沒打攪你休息吧?”
“如果我說打攪到了,你會馬上走嗎?”
嫏嬛笑了出來,可身子卻微妙地縮了一縮,像是在隐藏什麽難以啓齒的秘密,“一姐來了。”
“我曉得。老四和葶苈去見過她了。”
“他們告訴你的?”
“老四和師叔不知哪裏風流去了,是葶苈告訴我的。”
“老四和你師叔有什麽好風流的?”
“年齡相近的人總會有共同喜好吧。”
嫏嬛笑道:“老四知道要氣死了。”
“你怎麽不說師叔知道會很高興呢?”
話題突兀地中斷。
嫏嬛又猶豫了一陣,終于步入正題——“抱歉。”
紀莫邀反問:“我的左臂原來是你折斷的嗎?”
嫏嬛打斷他——“別開玩笑了,我是認真的。”
“我也一樣。”
“一姐和父親一樣,對你存有偏見。我之前總是擔心葶苈會輕信他們的話,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她低下頭想了一會,又道:“你千萬別怪子都。”
“我為什麽要怪子都?”
嫏嬛見他整天把問題繞來繞去,有些不耐煩了,“行了,我知道你寬宏大量、心境澄明。”
紀莫邀失笑,“二小姐,跟傷者說話可以稍微和顏悅色一點嗎?”
嫏嬛反駁道:“你要是真的誰都不怨才好。”
“我不覺得任何人有錯。你姐姐情有可原,子都一時恍惚,就算是親手折斷我手臂的夏語冰,也只是為了取勝而已……大家都有道理,大家都沒錯。而且無論我把責任推卸到誰身上,我的手臂也不會立刻痊愈。”
“一姐确實過分,竟然利用子都……”
“我無所謂。”
“我說真的。”
紀莫邀長嘆一聲,道:“溫嫏嬛,遇到一個像我這樣心胸寬廣的人,你慶幸就是了,何必非要我有所記恨才罷休呢?”
嫏嬛望着他雲淡風輕的神色,哽咽着問:“你真的不怨嗎?”
“當然了,更何況……”紀莫邀将坐席前挪,直視嫏嬛的眼睛,“我說我誰都不怨的時候,也包括了你在內。”
雙手斷獨臂,一語穿兩心。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