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左炎帝 右水君(下)
祝臨雕與趙之寅情同兄弟,不分彼此,共同掌領同生會已有二十多年。二人素來關系和睦,不曾有過争端。但他們各自的獨生女,卻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祝蘊紅至今不知趙晗青當初疏遠自己的原因,但她也不想去問。
趙晗青比誰都清楚,仇恨會逐漸将她吞噬。她不想這樣,但一靜下心來自問,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痛苦時,祝蘊紅的面孔就會不受控地浮現腦中。說什麽偏愛寂寞、什麽孤單是福,不過是孩子氣的托辭。如果她說自己一點都不懷念與祝蘊紅兩小無猜的時光,那一定是在說謊。
“但我們已經沒辦法回到從前了。”她這樣告訴自己,并相信祝蘊紅的心境也是如此。
趙晗青在白天療傷,祝蘊紅在晚上陪護——擦肩而過,一言不發。
葶苈想為她們做些什麽,卻找不到在一人面前提起另一人的勇氣。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要決定她們的去留——
小紅與我算是名義上的夫妻,雖然吳遷并不買賬,不,吳遷已經不重要了!現在要面對的是趙之寅……趙之寅是小紅的叔父,但也完全可以代替祝臨雕決策。他若不承認我們的婚事,可以二話不說,拎起小紅就走。
如果小紅被逼要回塗州的話,一定會以死相拼。我如果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保護,又算什麽男人?小紅一定會以淚洗面,痛不欲生,我不能讓她這樣難過……我溫葶苈自問不及吳遷那般體貼入微,但既然你選擇了我而不是他,那我也不能辜負你。
對,小紅不可以回塗州。
葶苈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時至中午,天色卻是暗的。凄風吹來細雨,淅瀝淅瀝地灑在窗邊。
葶苈望向窗外,想起了趙晗青——小紅留下來的話,那她就要回塗州了。
小青回塗州?
可那是她的傷心地。雖說小紅不再在她眼前晃蕩,也難免會經受冷眼……辛苦獲得的自由,就這麽付諸流水,真的好嗎?她現在似乎過得不錯,有一個醫術高明的師父,還有那個小孫女……他們更像是一家人。
小青也不應該回塗州。
糟,又回到起點了。
葶苈臉朝下伏在枕上。
我不可以就這樣讓他們帶走小紅,可小青至今已助我三回,包括這一次,對我溫家恩重如山……
他輕撫左肩上的繃帶。
“小青三番四次救我于燃眉,而我卻從來沒有報答她……我欠她太多。若這次将她交出去,她不會知道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會深深內疚。而小紅又是我心愛的人,若是放她走,成親就更加渺渺無期……”
葶苈不敢再想了。
窗外的雨聲提醒他:時不待人。
葶苈合眼,任無盡的空虛、悔恨與忐忑占據心房——大師兄就真的沒辦法讓她們兩個都留下嗎?連他也忌那趙之寅三分?不,我在說什麽傻話?趙之寅是同生會掌門,與他交惡當然不是好事,大師兄又不是笨蛋。他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偏向虎山行……明明放任她們兩個都被帶回去,才是最輕松的做法,他卻非要留下一個。
他擡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大師兄這麽做,也無非是因為我,我不能讓他白費心機。
想到這裏,葶苈推開了窗——雨絲随風而入,濕了他一臉。
他對着陰雨朦胧的天空低聲自語道:“原諒我,這是最後一次了……”
次日清晨,葶苈睜開眼,房裏空無一人。
他坐起身——左肩還有痛楚,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今天的……不,大師兄的計劃不會有差。
正在這時,趙晗青捧着一個托盤進來了。她面無血色,像一個沒有歸宿的孤魂,在清晨裏泛着藍光。
“早。”她側目瞄了一眼葶苈,“你很緊張嗎?”
葶苈霎時吓出一身冷汗,“沒,就是看到刀具……”
“又不是第一次換繃帶。沒事的話,我就開始了啊。”
葶苈點頭,“來吧……”
趙晗青嘴角微微上揚,小心翼翼地解開葶苈肩上的繃帶,暴露出那個至今仍觸目驚心的傷口。“痛嗎?”她從盤裏挑了一把刀。
葶苈望着銀光閃閃的刀刃,咽了口唾沫,答道:“夜裏轉身時會有一點痛,不過多虧你,已經好多——”
“我不是在問你的傷口。”趙晗青突然打斷他s的話。只見她用布巾反複擦拭锃亮的小刀,直到刀刃能将最微弱的曙光反射成刺眼的光束,才用冰一樣的聲音繼續道:“我是問你的心啊……”
葶苈猛地被自己的唾液嗆到,不停地咳嗽起來。
“別裝傻了,”趙晗青突然按住他的左肩,舉起閃閃發亮的小刀,“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外面忽然傳來祝蘊紅的喊聲。“我不回去!就算趙叔叔來了,我也不會回去!”随後便是她急切的步伐與連聲呼喊:“二姐姐、二姐姐……”最後,她停在了敞開的房門外——“趙晗青,你在幹什麽?”
然而為時已晚,只見趙晗青按住葶苈受傷的手臂,将刀尖挺向葶苈下颌,“敢靠近半步,我就捅穿他的脖子!”
祝蘊紅吓得立刻倒退一步,飛身沖進嫏嬛的房間,卻不見了人。“二姐姐?二姐姐呢?”她心急如焚地跑回來,大罵道:“難道連二姐姐也被你算計了?”正在氣急敗壞之時,就見吳遷與趙之寅并肩趕上臺階。“趙叔叔,快來!趙晗青她瘋了!”
吳遷應付祝蘊紅已經相當吃力,如今又聞趙晗青對溫葶苈動刀,不禁為之氣結,“小青,你冷靜一點,這又是為什麽?”
“都是因為你們!”趙晗青惡狠狠地答道,“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敢跟我提塗州,我就割破他的喉嚨!”她瞪着一雙冷酷而空洞的眼珠,面上貼着被汗漬俘獲的發絲,“到時候鮮血淋漓,可就別怪我沒事先警告你們了!”
趙之寅從未見過女兒這樣,吓得面如土色,“晗青,有什麽事慢慢說,我們可以……”
“我們不可以!我不會跟你們回塗州!不會跟你們去任何地方!”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你們真是冥頑不靈……別以為我只會拿別人性命做賭注。你們敢向前一步,我就先取溫葶苈的性命,再刺穿我自己的胸膛!到時,你們就只能帶一具屍體回去了……也許這樣安排更好。”
“趙晗青你個毒婦!”祝蘊紅不顧趙之寅在場,破口大罵起來:“你愛怎麽作踐自己的性命不要緊,你是生是死我也不在乎……可葶苈、葶苈是我的丈夫!你若是傷了他,我就跟你拼命!”
“我勸你還是先顧自己吧。”趙晗青笑了起來,“就算我不做到這一步,你難道就能留下來?”
“我……”祝蘊紅瞪了吳遷一眼,無言以對。
趙晗青越是喪心病狂地威脅趙之寅和吳遷,祝蘊紅就越是容易成為僅剩的戰利品被帶回塗州。而後者對此無能為力。
“枉那個不自量力的紀莫邀,還密謀将我交出來,好讓你可以跟這個小鬼成親……做夢去吧!”
吳遷左顧右盼,卻真的連紀莫邀的人影也不見。“小青妹妹,你把他們怎麽樣了?”
趙之寅指了指葶苈背後緊閉的窗外——一個瘦長的身影逐漸靠近。
只見一顆石子“嗖”地捅破窗紙,“噌”一下削斷趙晗青耳邊的發束,最後“咚”地插進了趙之寅身側的門框上。
趙晗青渾身一震,竟放聲大笑:“真是群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傻瓜……”她低頭,将刀刃按在葶苈面上,嘴角興奮地躍動着。
“晗青,冷靜!”
“小青妹妹!”
“葶苈!”
鮮血從趙晗青指間從容不迫地滲了出來。
“小紅!”葶苈大叫,“不要管我了。回塗州!回去吧!”
“葶苈,你說什麽……”
趙晗青冷冷道:“這時候還在卿卿我我,真是讓人反胃……”握刀的手似乎往葶苈脖子裏又伸了一伸。
祝蘊紅忍無可忍,眼看要沖上去了,“趙晗青,我跟你拼命!”
誰知趙之寅一聲令下——“吳遷,帶她上車,馬上離開這裏!“
吳遷不敢有誤,拉起祝蘊紅就走。
“放開我!我不走!”
“留在這裏看她将溫葶苈大卸八塊嗎?”吳遷盯着她問。
祝蘊紅一臉錯愕,反問:“你們怎麽……你們怕了她嗎?為什麽不殺了她?為什麽……”可頃刻間,她已在號啕大哭中被送上馬車,“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葶苈身邊!”
“你不在身邊,他可能會更安全。”那一刻,吳遷知道這樣很卑鄙,但還是無法按捺心中的幸災樂禍。
祝蘊紅蜷縮在馬車角落,怒目而視。
吳遷降下車簾,驅馬遠去。
樓上,趙之寅試圖進行最後的游說。“晗青,我知道你不想回去。如果原因在我,就不要傷害無辜的人……你要我怎麽補償你,開口說就是,爹一定做到。”
“補償?”趙晗青冷笑,“真是生分的字眼……我是你的債主嗎?說句老實話,我是你親生的嗎?”
趙之寅怵了一下,竟略顯心虛地問:“何出此言?”
“祝蘊紅連殺我的話都說出來了,你難道不生氣嗎?你是一個過路人嗎?怎麽可以這樣冷淡?”
“我知道我忽視了你太久,但你也應該給我一個機會去……”
“母親自盡的原因,你可以告訴我嗎?”
趙之寅的臉驟然變得慘白。
“回答我,我就跟你回去。”
依然躺在趙晗青懷中、面上淌血的葶苈,聽到這裏也呆住了。
“她生下你之後,便久久沉郁,我們束手無策……”
“那她為什麽想不開?”
“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趙晗青低下頭,道:“那就是沒有答案咯?請回吧。我現在過得很好,好得不需要你。”
“晗青啊,”趙之寅落寞地扶着門,“我求你不要這樣吓我了。”
“我沒吓你,我只是不想跟你回塗州而已。”
“好……好吧。那我成全你。”趙之寅轉身離開時,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不一會,樓下傳來了馬蹄聲。最終,再無多餘的聲響彌留耳際。
趙晗青連看也沒看父親的背影,只是一直低着頭。直到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才松手。
葶苈滿臉血污,但那不是他的血。
趙晗青張開手,望着橫貫掌心的裂口,皺眉笑了。
葶苈急忙遞上繃帶,“小青,還不快些包紮?”
趙晗青搖頭,“就當是我……重獲自由的印記吧。”
“都血肉模糊了,你瘋了嗎?”
趙晗青慢條斯理地開始清洗傷口,道:“小小的障眼法就把你吓成這樣……”她瞥了葶苈一眼,又問:“你不是愛她的嗎?為什麽不讓她留下來?”
葶苈坐回榻上,抱腿道:“我對她有情不錯,可小青你對我有恩,而且有如此遭遇,多少也是因為我。我欠你太多……小紅的話,只能以後再解釋了。”
“你不怕她知道真相之後恨你嗎?”
葶苈無可奈何地望着自己的腳,“看我們能瞞多久吧。畢竟,你不說我不說,二姐也不是大嘴巴,至于大師兄……”
趙晗青笑了,“就怕你哪天惹惱了邀哥哥,他就把這件事捅出去了。”
“不會,大師兄他不是那種——等等,你剛才叫他什麽?”
趙晗青眨眨眼,“邀哥哥……怎麽,有錯嗎?”
葶苈吓得一手捂住她的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這又怎麽了?嬛姐姐不還管他叫‘大魔頭’嗎?”
葶苈吓得牙齒發抖,“我二姐那是什麽人物?能比嗎?可要是被大師兄聽到你這麽沒大沒小,他一定——”
“我一定怎樣?”
“一定……哇啊!”葶苈一見紀莫邀從門外進來,立刻滾到了角落頭,“大師兄,你來了。”
紀莫邀将石子從門上摳下來,笑道:“二位的賣力表演比我預想中要出色多了。”
趙晗青立刻起身,脫口想叫“邀哥哥”,可經葶苈一提醒,反而真的顧忌起來了,“多虧……紀大哥妙計,晗青感激不盡。”
紀莫邀淡淡一笑,又嚼起一片薄荷葉,“不用謝我,反倒是你,問了個連我也始料未及的問題啊……”
趙晗青的肩膀顫了一下,道:“可他也沒回答我。”
“不重要,趙姑娘,這不重要。”他随即繞到衣櫃前,問:“喂,打算在裏面過世嗎?”
嫏嬛這才推開櫃門,“都走遠了嗎?”
紀莫邀答道:“他們沒有回來的理由。我想,他們應該也更偏向于這種安排。溫葶苈,你可別後悔啊。”
“大師兄哪裏話?”葶苈扶着傷肩,面上難掩失落。
嫏嬛上前,幫他擦去面上的血跡,“來日方長,你和小紅會再見的。”
趙晗青也點點頭,“我們以後就無拖無欠了,溫葶苈。”
葶苈無力地擠出一個笑容,終于落下心頭大石。
一來到徐寡婦店,就見缪毓心“噔噔噔”地從樓梯上沖下來,“噗”地抱住趙晗青的大腿,“姐姐!”
趙晗青抱起毓心,打趣道:“我還以為,你和老師丢下我不管了呢。”
毓心攬住她的脖子,咯咯直笑。
葶苈也上前打了聲招呼:“毓心,還記得我嗎?”
女孩眨了眨眼,沒說話。
葶苈忙自嘲道:“算了,不記得也罷。”
趙晗青聽出他的不安,放下s毓心,道:“別多心,我真的沒再生你氣了。你我舊賬已經一筆勾銷,以後再無拖欠——除非你反悔。”
葶苈笑道:“你才別反悔吧!”
趙晗青合上她那雙明澈得讓人心寒的眼睛,亦幽幽笑道:“謝謝。”
葶苈愣住了,“謝我嗎?”
趙晗青點頭,“盡管一開始是有些不快,但我能遇到師父和毓心,也是托你的福。現在你又幫我留在他們身邊,也是機緣……”她重新抱起毓心,“也許認識你這個朋友,終究不是什麽壞事。”
葶苈聽罷,尴尬地撓撓後腦勺,“見笑。”
“就此別過。”她起步上樓。
此時缪壽春從外頭進來,見葶苈盯着趙晗青上樓,朝他粗聲喝道:“愣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滾?”
葶苈被他這麽一吓,馬上急步後退,離開了旅店。
趙晗青小聲怨道:“何必這樣兇他呢?怎麽說也是帶傷之人。”
缪壽春沒好氣地背過身去,道:“如果被我吼一下也經受不起,只能說你還沒醫好他啊。”
葶苈跑回馬車上,見到了久候的紀莫邀和嫏嬛,“大師兄,你剛才和缪壽春說什麽了?說得他氣急敗壞的。”
“叫他提防自己的兒子而已。”
“為什麽啊?”
紀莫邀道:“你看缪壽春這麽大年紀,卻寧願餐風露宿也要将孫女帶在身邊,就知道他家有本難念的經,也有不得不遠離同生會的理由。我跟他說了,趙之寅沒帶走趙晗青,絕對不是認輸,而只是緩兵之計。此一行,同生會其實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動向,只待來日再算賬而已。而卷土重來之時,甚至未必需要趙之寅親自出馬,而會派那個只知道服從命令、不曉得人情世故的蠢材來一口氣将他們帶回塗州。”
嫏嬛忍不住問:“老父和幼女在外漂泊,缪泰愚就從來不着急嗎?”
紀莫邀搖頭,“缪泰愚頗受祝臨雕器重,可能不想自己的家務事弄得滿城風雨,讓同生會不好看……他這個人,主次分得可清楚了。”
嫏嬛苦笑道:“好一個本末倒置的大孝子。唉,真希望他們都能平平安安……”她正要往下說,就發現身邊的葶苈已經累得睡着了,便爬到車前,坐到紀莫邀身側,“我出來說話。”
紀莫邀往車裏瞄了一眼,道:“這小子還挺有義氣。我就預感他會讓趙晗青留下來。”
“啧,你就裝吧。”
紀莫邀瞪了她一眼,“你難道就沒想到他會這麽做?”
嫏嬛拉長了臉,半晌才緩緩道:“我覺得他并不是偏心趙晗青,他只是不敢選祝蘊紅而已。”
紀莫邀沒出聲,示意讓她繼續。
“他要是讓祝蘊紅留在身邊,雖然可以朝夕相對,但每次見到她,就會想起被自己過河拆橋的趙晗青。他已經錯過一次,很難想象他還有勇氣再犯。但反過來就不同了,就算送走了祝蘊紅,趙晗青也不會留在身邊,于他更沒有絲毫好處。既然不值得高興,也就不值得內疚了。與其在快意中悔恨,倒不如在寂寞中坦然。而且小青她也原諒他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紀莫邀笑道:“知弟莫如姊。”
孫望庭單騎行在林徑中,手上握着對半折的蜥尾鞭,但并非用來鞭馬,只是在需要時,扯直了鞭子來伸懶腰罷了。馬嘛,只要一直向前走就行,快慢并不重要。
大師兄的囑咐還在耳邊萦繞,不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孫望庭回家探母時最守規矩,絕不會往路邊多看一眼。
不過這回,他确實是帶了一點私心上路的。
如果能追上姜芍就好了。
為什麽有這種期待?他也說不清。也許是想看看她一見到自己就氣急敗壞的樣子,如果能破口大罵就更精彩了……但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她就沒這樣對待自己了。終究是名門之後,才不會和自己這種升鬥小民一般見識。人家那是什麽修為?什麽涵養?他越是想,就越是到處張望;越是張望,就越是望不見姜芍。
一陣怪風鑽入衣領,催起一身雞皮疙瘩。可區區樹林,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麽可怕的?就算是山精樹怪,能比大師兄那副嘴臉駭人嗎?
孫望庭笑了出聲。
偶遇與遭遇,哪一個更早降臨,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