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笑面敵 不速客(下)
其實溫枸橼根本沒看清涓州是什麽樣子的。
腦海裏不斷重複着那天夜裏的遭遇:得知天籁宮真的四處緝兇之後,她連夜來到摩雲峰上,竟目睹烏子虛道長被一個和尚殺害。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個禿頂了。不是靠外貌分辨,而是武藝。兩次她都沒能看清對手的樣子,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掌,毫無疑問是來自同一個人。準确來說,那并不是一個手掌拍打在皮膚上的感覺,更像是皮肉不受控制地在體內扭轉起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沒辦法描述。更可怕的是,被擊中的那一刻,她連喊叫的能力也被吸盡,只餘下一副痛苦而乏力的軀殼。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
至于葶苈是怎麽找到自己,又是怎麽将自己送到山下求醫的,她已經記不太清了。但願他們沒事吧……紀莫邀應該和他們一起的吧?如果他在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
晨霧在朝陽中化散,街道逐漸喧鬧起來。客店不遠處的小巷裏,傳來了孩童嬉戲的聲音。
溫枸橼想起三姐弟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場景。爹娘都是文人,嫏嬛最像他們,葶苈從小也比較斯文,唯有自己生性好動。三姐弟很少和別人家的小孩玩耍,因為好像誰都比不上自家手足。她忍不住笑了——嫏嬛小時候就一副大管家的樣子,什麽事情都要指手劃腳。葶苈最聽二姐話,只有作為老大的自己總是唱反調,但到頭來身為姐姐,還是要讓着弟妹。
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日子,真好……
巷子裏傳來了孩子們清脆的歌聲:“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其曲凄婉,催人淚下。但孩子們唱的語調卻有些過分歡快了,仿佛只是習慣性地重複着一首不明就裏的歌謠。
溫枸橼跟着小聲唱了起來——“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等等,楚君?楚澄!父親為其立下神位的楚澄?
她忍痛從床上爬起來,趴到窗邊,低頭見那群五六歲的小孩手拉着手一邊轉圈一邊繼續唱道:“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每一次重複都在印證她的猜想——但楚澄為什麽會出現在童謠裏?
龍卧溪說過,楚澄離開姜家堡後便定居涓州,最後亦葬身此地。
想到這裏,樓下的歌聲戛然而止——孩子們被四處趕來的家人逐個牽走,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巷角一下子鴉雀無聲。
溫枸橼不敢怠慢,想也不想便披衣外出。
她來到孩子們适才逗留的地方,但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溫枸橼無奈嘆息,自我安慰道:“算了吧,他們也未必知道這首童謠的源頭。”失落地往回走,又見一個半老的裁縫從自家店裏探出頭來。她于是上前問道:“先生可是本地人?”
那人伸出三根手指,“馮家老店,第三代了。”
“甚好。”溫枸橼一個箭步竄到店裏,問:“楚澄這個名字,閣下聽過嗎?”
裁縫一聽到“楚澄”兩個字,立即将房門合上,小聲道:“姑娘不介意的話,我們屋裏說話。”
溫枸橼跟着他進屋,可馬上又不明白了,“等等,街上的小孩可以随口唱,但你們卻不能當衆談論這個人?”
裁縫連連搖頭,“姑娘難道還不懂嗎——童言無忌,誰會在意孩子嘴裏唱出來的東西?但你是在認真問我,因此還是小心一些為好。”話畢,他請溫枸橼坐下。“聽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為什麽會想問楚先生的事情?”
“楚澄是家父舊友,但,呃,我沒有見過他……”溫枸橼這才發現自己并沒有一個體面的理由,只好現編,“家父時常提起他的大名,此番路經涓州,就想來了解一下。只是苦于不知他家在何處,又是否還有家人在世。”
“那令尊都說了楚先生些什麽?”
溫枸橼只好搬出龍卧溪告訴她的一切——“聽說他曾服侍登河姜氏,但後來就搬到這裏來了?我還知道,楚家在多年前被滅門?”
裁縫緩緩點頭,“經歷過那件事的人,大都不敢談及楚先生咯……”
“願聞其詳。”
“楚先生在涓州時間不算長,但名望甚高。他學識淵博,人又大度,從不見他發怒。楚夫人宅心仁厚,富态和氣。一雙兒女年紀雖小,也知書識禮、謙恭好學。先生平日教小孩識字念書,逢年過節又寫字贈畫、宴請街坊。登河山的事我不太清楚,但聽人說,若不是因為楚家世代從文,先生可能已經位列星宿之一了。在我們眼裏,他就是個聖人,誰會想到,他竟、竟會被……”
溫枸橼身子前傾,壓着聲音問道:“被誰?”
裁縫合上眼,“一個禿頂。”
又是禿頂?溫枸橼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最近怎麽老是跟禿頭過不去?
“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士,但我也不敢肯定。”
“等等,你親眼見過這個人?”溫枸橼雖然清楚地記得摩雲峰上的對手是個禿頂,但第一次交手的時候他還是有頭發的。
“遠遠見過,背着一口大刀。”裁縫含糊地比劃着大刀的尺寸。
那應該不是同一人——将她重傷的對手從來沒有任何武器。
“他一個人來到楚先生家門前,一刀劈開大門,徑直就走了進去。我當時吓得不輕,趕快躲起來。過了一會,就見他目露兇光,渾身是血地離開。這一進一出,就要了楚先生一家八口的命。”馮裁縫敘述時,語氣非常平靜,全然沒有事件本身那般驚心動魄的意味。
溫枸橼想了一會,又問:“沒有下文了嗎?”
裁縫搖頭,“我們哪裏敢探問太多?但後來确實有不少人來吊唁楚先生,你剛說的登河姜氏,好像也有人來。但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聽起來像是典型的雇兇殺人——毫無瓜葛的兇手,幹淨利落的手法,不着痕跡,無法調查。想到這裏,溫枸橼站了起來,“不知楚先生故居是否還在?”
“在的……不過已經多年無人涉足,裏頭不知是何光景。”
“還請先生指路。”
破敗的樣子,正如所有年久失修的空宅一樣。
曾經倍受敬愛的楚澈流,死後留下的宅院竟無s人敢近,就連周邊的房屋也都空置許久。多年前的血案,想必給附近的人留下不可磨滅的恐懼。
一個禿頂的胡人……
溫枸橼開始在腦海裏搜尋吻合這個描述的人選,無果。
但楚澄聽起來只是個與世無争的高士,誰要非殺他全家不可?而如此露骨的兇殺,今日竟成懸案,更加令人費解。
她發現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層灰塵,應該是開門的時候留下的。
旁人眼中完美的家庭,如今只剩下無數裂痕、斷木與煙灰……一切足以證明當年兇案發生的痕跡,都能盡收眼中。然而即便是如此敗壞不堪的大宅,仍依稀能窺見屋主儒雅親善的氣質。穿過無盡狼藉後,溫枸橼停在了書房前——正中的書案被劈成兩段,當時躲在書桌下的可憐人應該也是一樣的下場。
想到這裏,她短暫地合上雙眼。
重新睜眼時,目光立刻聚集到了牆正中的一幅畫上。畫的右下角被撕去,暴露的牆面上隐約有字。她忙上前“唰”地将畫舉起,赫然見一首詩藏在後方:葉滿秋庭花入地,塵積典案故魂離。澈流斷水聲音滅,撲火飛蛾未有疲。
這是父親的字跡……
畫從溫枸橼手中滑落。
父親來過?什麽時候?楚澄約莫死于十一年前,爹娘失蹤已近七年,這中間的幾年裏,爹爹出過幾次遠門,想必是來過此地吊唁。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動靜。憑借慣偷的敏銳直覺,溫枸橼抽身上梁,藏在角落裏,靜靜等待來人走近。
真巧了,一間多年沒人踏足的兇宅,一天之內竟然有兩批訪客。
聽腳步聲,來的似乎還不止一人。
溫枸橼屏氣凝神,見兩個人來到書房門前:一個竟是寧孤生,而另一個則是……背着大刀的禿頂胡人。
真是峰回路轉。她暗暗驚嘆。但這禿頂和将自己重傷的人肯定不是一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兩人開始胡漢夾雜地說起話來,溫枸橼不通胡語,只能遠遠地撿到一些穿插其中的漢語片段。
“至少十年……變化不大……”這是寧孤生在說話。他說的是哪一種胡語不清楚,但似乎很是流利。
“當年……拆掉……”現在是那個禿頂。
“你哥舒鹫……誰敢……殺手……”
又一猜想命中:這個人果然是個殺手,雖然哥舒鹫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接下來的對話開始牽涉到一些對于溫枸橼而言沒那麽陌生的名字——
“鐘究圖……詠菱……姓葉的……紀莫邀……”
然後便是哥舒鹫應允似地“嗯”了一聲。
紀莫邀?溫枸橼心頭一顫,随即就見到了哥舒鹫正面的樣子:高鼻深目,光頭虬髯,背負胡營刀,腳踩黑風靴。難道正是這個人親手要了楚澄一家八口人命?他現在盯上了紀莫邀嗎?寧孤生為什麽會和他一起?寧孤生要他去殺紀莫邀?鐘究圖和姓葉的女人?是說葉蘆芝嗎?這幾個人有什麽關系來着?不對,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哥舒鹫下一個目的地是詠菱湖,而紀莫邀可能會出現在那裏?那就意味着嫏嬛和葶苈也會在那裏——糟了!
寧孤生一語成谶,他今晚确實不會再見到溫枸橼了。
“那個,大師兄……”孫望庭小聲問紀莫邀,“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紀莫邀冷冷道:“你要覺得有問題,就自己跟她說去。”他回頭望了一眼在馬車中相談正歡的姜芍和溫嫏嬛,“我怎麽不覺得有問題?”
孫望庭神色有些糾結,“她怎麽說……也是外人吧。”
“如果你擔心之前的事情……首先,綁架一事已經告一段落,姜芍也不會再追究;其次,我們本來就是以外人的身份去詠菱湖,鐘究圖不會在乎多一個姜芍。外人的外人,不也還是外人嗎?你專心趕馬車吧。”
“但登河山的少當家為什麽會和我們這些江湖閑散之人走到一起?”
紀莫邀笑道:“因為她和善親民吧。”
陸子都勸道:“我覺得是望庭杞人憂天了。姜芍是有度量的人,你要是不待見她,反倒顯得小氣了。”
“你們怎麽都護着外人啊……”
“比起姜芍,”子都忍不住扭頭看着郁郁不歡的葶苈,“葶苈似乎很沒精神呢。”
孫望庭道:“對啊,祝蘊紅之前不是也在山上嗎?他們有沒有——”
紀莫邀搖頭,“吳遷一直關着那丫頭,到我們走時都沒放她出來。”
孫望庭不禁感嘆:“難怪葶苈形神渙散,原來是為情所困。”他又将目光投向遠遠走在前方的康檑單騎,“大師兄,覺不覺得康檑脾氣特別古怪?”
“覺得。”突然加入對話的,是從馬車裏爬出來的溫嫏嬛。
孫望庭連連點頭,“果然不止我一個人這麽覺得!我以前只知他對鐘究圖忠心耿耿,沒想原來是這麽嚣張的人。”
“康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背後傳來姜芍的聲音,“他與鐘究圖是布衣之交,是鐘氏巨富最大的功臣,有些脾氣也不奇怪。”
孫望庭見是姜芍,臉立刻耷拉下來,道:“少當家,車子空間有限,還請你往裏面讓一下,別把我擠下去了。”
姜芍像看傻子一樣朝孫望庭後腦勺笑了一聲,乖乖坐回去了。
紀莫邀暗暗對嫏嬛說了句無聲的“丢人”。
嫏嬛忍着笑随姜芍一同鑽回車裏。
陸子都則全然置身事外,依舊繼續之前的話題——“總聽說康檑與葉蘆芝不和,倒是一點不意外。葉蘆芝名聲不好,鐘究圖卻對她言聽計從、鞍前馬後。我若是康檑,也一定覺得她配不起這樣的情意。”
孫望庭又問:“康檑也年近不惑了,難道沒有家眷嗎?整天圍着鐘究圖,有什麽意思?”
“克妻。”紀莫邀答道,“鐘究圖多年前曾為他做媒,誰知新娘婚禮次日就暴斃而亡。康檑從此推脫自己命中克妻,不宜再娶,因此至今以鳏夫的身份跟随鐘究圖左右。”
孫望庭顯然無法接受一個男人竟要背負如此不幸的命運。“注定孤獨一世嗎?”他吞了口唾沫,“難以想象!”
陸子都打趣道:“那你可能要時常想象一下了。”
“子都你以前說話沒那麽刻薄的!之前跟着大師兄這麽久也不見你這樣的,是不是四哥回來馬上就把你教壞了?”
大家一陣哄笑。
“說起四哥……”一直沉默的葶苈終于出聲了,“他會找到姑姑嗎?”
沒人能給他答案。
詠菱湖景致逐漸納入眼簾,而同時出現的,還有湖上那艘無法忽略的龐然大物。
孫望庭啧啧稱奇——“不愧是有錢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開船去打仗……”
究竟無度一衆在詠菱湖上将有何奇遇,而溫枸橼又能否及時阻止哥舒鹫?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