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34 章 錯含冤(上)

第十七章 空寄情 錯含冤(上)

“吳遷……”葶苈望着始料未及的訪客,臉上分不清是心虛還是腼腆。

吳遷倒是十分興奮,“我南下辦事,路過仙山,正好來探望一下小紅。”

“辦事?”馬四革上前一步,“願聞其詳。”

吳遷面露難色,“我也是奉姑父之命,來向你們轉達一樁噩耗……前些日子,天籁宮宮佐、羽佐在奇韻峰遇害,不知幾位有否聽說。”

大家都吃了一驚,紛紛搖頭。

吳遷繼續道:“據說,當日有一老一少誤闖山中,行蹤頗為詭異。天籁宮懷疑此二人就是兇手。”

衆人聽得“一老一少”的描述,立刻就想到了龍卧溪和溫枸橼,可誰都沒作聲。

“女子的身份還沒有頭緒,但那個老的,我們懷疑是早前偷走蘭鋒劍的大盜龍卧溪。我聽聞龍卧溪與尊師交好,此次前來,也是看看你們有沒有頭緒……”

馬四革嗤之以鼻,“你覺得我們能幫上什麽忙?還是說,你們根本在懷疑我們與兇案有關?”

“不是這個意思。”面對馬四革抵觸的态度,吳遷顯得頗為緊張,“我早前在靛衣門跟洪前輩也是說同樣的話……能幫上忙就最好,就算幫不上,也說明不了什麽。請各位不要介懷。”他說完便遞上一份請柬,“十日之後,我們會在摩雲峰閱星觀與天籁宮商議此事,還望貴門賞臉出席。”

馬四革拂袖離去,請柬由一旁的陸子都接下。

沒有紀莫邀主持大局,氣氛霎時尴尬不已。

陸子都吞吐應道:“我們會慎重考慮此事……”

吳遷點了點頭,急忙轉移話題:“說起來,我也想順便看看小——”

“表哥!”祝蘊紅不知何時出現在吳遷背後,“我想死你了!”她神采飛揚,全然不像個病人。

葶苈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些摸不清祝蘊紅的想法了。

吳遷見她精神奕奕,頓時喜出望外。“小紅,原來你都痊愈了!沒想到換了個地方,果然恢複神速。我還怕那個姓季的是個浪得虛名的江湖庸醫,結果原來真是回春聖手。”他難為情地笑了笑,“小紅,你不知道,你剛一走,姑父就告訴我……”

“表哥,我今天就跟你回家吧。”

這句話彷如一道咒語,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吳遷又驚又喜,“可我馬上又要趕去摩雲峰,如此四處奔波,不知幾時才能回塗州。你不如留在這裏繼續休養,待我事成歸來,再接你回去。”

“不用了,我現在就跟你走。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她神色堅定,全然不像是心血來潮。

吳遷無法拒絕她,懷着一絲受寵若驚的欣慰答應了。

祝蘊紅嫣然一笑,道:“那我回去收拾東西。”她步伐輕快地離去,留下心如鹿撞的吳遷,和極度錯愕的葶苈——

小紅她不是才跟我說……她、她不是想一直留在這裏和我一起的嗎?我們才剛剛……她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

不多時,祝蘊紅已經帶備行裝,立在吳遷身側,“可以出發了,表哥。”

“咦,豆苗和豆芽呢?”

祝蘊紅一點不怵,挽着吳遷的手臂就往外走,“她們呀,讓我跟你路上慢慢說。”

吳遷顯然越發雀躍了,全然沒有留意葶苈逐漸陰沉的臉色。

祝蘊紅越過吳遷的肩頭望向一臉茫然的葶苈,輕咬下唇,心中亦是五味雜陳:葶苈,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日夜都想跟你纏在一起,可你一天不做決定,我只會繼續心急——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若留在這裏,你定怕人非議,非要等我走後才肯提親。現在我一走,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但願你能明白我的用意,我只是希望快點去到那一天而已……葶苈,你懂嗎?

但葶苈連頭都擡不起來時,又怎會清楚祝蘊紅一雙明眸中的千言萬語呢?

溫葶苈,你這個木頭人……

祝蘊紅無法忍受自己毫無反應的情人,便急步上前,一把将他抱緊。雙臂纏繞在身上時,一切盡在不言中。

葶苈登時吓得魂不附體。

“我等你來提親。”祝蘊紅淡淡丢下一句後,便一個轉身,經過吳遷,走出山門。“表哥,出發吧。”

可表哥已經不是剛才的那個表哥了。

吳遷的心在滴血——小紅,表哥待你不夠好麽?我沒辦法讓你像現在這樣開心嗎?為什麽……為什麽就在我滿心歡喜的時候,你要這樣給我當頭一棒?你就真的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既然你們情投意合,又為何執意要跟我離去?我這個傻子,以為有姑父承諾下的婚約就能與你白頭。對了,姑父應該從來沒跟你提過吧?他跟我說,等你病好了回去,就讓我們成親。可沒想到……表哥真傻,但你難道不是更傻嗎?從小到大,你難道從來看不出我對你的心意嗎?我們青梅竹馬,哪知今日竟會……

溫葶苈……我竟輸給了你,輸得比被你殺掉更要痛上千萬倍。

我這個傻子。

吳遷望着祝蘊紅竊喜的側面,癡癡地盼望剛才那一切只是一場夢。

山門之內,衆人默默望着萬念俱灰的葶苈,一言不發。

“對了,這個請柬……”陸子都打破僵局,将請柬傳給其他人看。

馬四革卻懶理,“師叔有難,我們必須出面。何況還捎上了一個溫枸橼。”

嫏嬛愁眉緊鎖,“一s姐為何與龍前輩出現在奇韻峰?難道是因為……”她想起在密道裏翻出來的布條,但沒有點明。

馬四革道:“無論如何,我相信師叔和溫枸橼不會無故殺人。我們一定要赴會,否則沒人替他們說話,定成冤案。”

“讓、讓我去吧。”葶苈的聲音有些發顫,“大師兄說過,如果小紅惹出麻煩,我要十倍奉還……雖然現在大師兄不在,小紅也走了,但我還沒有補償他。加之這次牽涉到一姐,我理應代他出席。”

嫏嬛道:“一姐有難,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馬四革拍了拍葶苈的肩膀,“不怕,我也和你們一起去,大家有個照應。”

孫望庭急了,“我也不要再守山了!讓我一起去!”

“可是這樣的話,留下誰——”陸子都自己吃掉了後半句話,“別,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啊!”

“不會是一個人啊,師父不也在麽?”孫望庭安慰道。

子都眨眨眼,低下頭來,“可大師兄不在,你們又走了……”

馬四革見他這麽可憐,忙應允道:“那你也一起來,好不好?”

陸子都面上立刻綻開了笑容,“還是四哥公道。”

“可是啊……”嫏嬛苦笑,“我們都走了,誰看着姜芍?”

衆人恍然大悟——還有這個難題沒能解決。

馬四革卻胸有成竹地打了一個響指,“怕什麽,我們不是還有師父嗎?”

“發什麽神經呢?你們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憑什麽要我一個老人家代為收拾?”呂尚休用酒壺“當”地往馬四革腦門上敲了一記,“人是你綁架的,當然由你自己看管了!別以為我年紀大了就好欺負!姜芍她可不是省油的燈,我哪裏這麽多閑工夫守着她?!”

孫望庭不懷好意地問:“師父,你這是怕嗎?”

“怕你個冤大頭!”呂尚休順勢又往孫望庭頭上敲了一記,“綁架姜芍本來就是老四你夥同安玉唯一起搞出來的亂子,現在拍拍屁股就想走?沒那麽容易!別指望我會幫你們!就算想破腦袋也給我想個辦法出來!”

馬四革問:“師父,大師兄有跟你說他為何離開嗎?”

呂尚休似乎有所保留,“他來去自如,無需跟我交待。”

馬四革不買賬,“師父,他走得這麽突然,怎麽可能——”

誰知嫏嬛插嘴道:“不知道就算了,沒了他,我們難道真的寸步難行了嗎?前輩自然沒有責任看管姜芍。反正我們也要傾巢出動,多帶一個姜芍又有何難?”

陸子都瞪大了眼睛,“我們帶姜芍去摩雲峰?”

“怕什麽?她給了我們十五日的期限,如今只過了三日。摩雲峰之會在十日之後,屆時她還是要乖乖地聽我們的話。至于期限到時,不管我們在哪裏,也留不住她。”

“可是啊,嫏嬛,”馬四革提醒道,“登河山應該也會有人到場吧。”

“別讓他們和姜芍見面不就好了。”

“哪有你說的這麽簡單?”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姜芍已經答應會好好聽話,我們難道不信她嗎?”

馬四革無言以對。

陸子都又打圓場,“如果大師兄還在,我想他也不會讓姜芍留在這裏沒人看管吧?”

嫏嬛繼續道:“四哥,我知道你現在心亂如麻,可既然是我們擄回來的人質,就理應照顧到底。期限一到,她是去是留,就不由得我們控制了。”

馬四革望着嫏嬛,艱難地點點頭,又道:“可我應該怎麽說服姜芍?”

嫏嬛淺淺笑了,“讓我去說。”

“宮佐和羽佐被殺了?”姜芍面色一沉,“天籁宮應是世上最太平的地方,怎會招致這等血光之災?這個龍卧溪我聽說過,不過一介小賊,想不到竟有狗膽殺人?”

嫏嬛平淡應道:“龍卧溪是呂前輩的八拜之交,我們相信他沒有殺人。”

姜芍冷冷一笑,“相信是一回事,實情又是另一回事。”

“我們此番正是要去弄清實情,不知少當家是否賞臉同行?”

姜芍顯得有些意外,“我以為你們要關着我呢。光天化日之下帶着一個見不得光的人質,就不怕節外生枝?”

“都到了這份上,還怕什麽節外生枝?何況我們不是約好了嗎?十五日為期——在這之前,一起行動;到期之後,一切自便。”

姜芍道:“其實你們是不放心留我在這裏吧?”

“我們做賊心虛,有這種擔憂很奇怪嗎?”

姜芍點頭,“我欣賞你的誠實,也可以跟你們去摩雲峰,就算遇到星宿也不會暴露身份。但只要期限一到,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會立刻離開。”

嫏嬛滿意地笑了,“一言為定。”

馬車行在白楊之間,每人的面上都挂着不安。

紀莫邀在哪裏?姜芍真的會乖乖聽話嗎?龍卧溪和溫枸橼為何出現在奇韻峰?宮佐和羽佐究竟被誰人所殺?祝蘊紅到底在玩什麽游戲?

沒人知道摩雲峰上會發生什麽事,只能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享受這短暫的平靜。

背後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伴随着一陣呼喚——“馬老四,還真是你!好久不見!”

馬四革回頭,見是高知命與歐陽晟二人,忙勒馬下車迎接,“不知是二位兄弟,失迎。”

高知命下馬,仔仔細細地将衆人打量一番,這才娓娓問道:“你們是不是少了一個人?”

馬四革苦笑道:“還多了一個人呢。”他這才想起,自己還不曾代安玉唯留書靛衣門,如今正好亡羊補牢。“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坐下,好好說話……”

“要何等喪心病狂的人,才會綁架姜芍來威逼姜骥說出一件沒人知道他是否知情的事……我真不明白小安是怎麽想的。”高知命緊緊握着酒杯,卻沒有喝。

馬四革幹咳兩聲,“他看起來胸有成竹。”

“那你就信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安做事有多不計後果。況且沒人提點,他會自己想出綁架這種招數嗎?”

馬四革撓撓後頸,“你們都這麽說,搞到我都好奇那時候是不是吃錯藥了。”

高知命又問:“那師叔又怎麽會出現在姜家堡呢?”

馬四革将前情相告——“溫枸橼想找她爹娘下落,師姐又給了我登河山這條線索,我就讓師叔帶她跑了一趟。”

嫏嬛接過話來:“我猜,他們是根據在姜家堡找到的蛛絲馬跡,這才去了奇韻峰。”

馬四革仰天一嘆,掩面訴苦道:“知命啊,現在那個誰又不在,我們都有些無所适從了。在摩雲峰還指不定會出什麽亂子呢。如果他們一口咬定師叔和溫枸橼是兇手,我們該怎麽辦才好?恐怕只有我們兩家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吧?”

高知命依舊氣定神閑,“兵來自有将擋,水來不過土掩。就算事與願違,大不了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總有辦法。”

“你別說。見到你,我心定多了。”

“我算不算填補了那個人的空白呢?”高知命笑道。

馬四革連連點頭,“你比他靠譜。那家夥喜怒無常、來去無蹤,我生氣都來不及呢。”

高知命又道:“先不說這個,老四。我不曉得師叔和溫枸橼如今身在何處,但他們應該很清楚自己已經惹禍上身。師叔也許見怪不怪,但這次畢竟是殺人罪,受害一方還是天籁宮,更易引起衆怒……情況對他們非常不利。”

“天籁宮受害與別人受害有何不同?”嫏嬛問。

高知命解釋道:“江湖中人雖然未必事事聽從天籁宮的勸誡,但畢竟仙山名門,多少還是存有敬意的。有她們站在自己這邊,不但面子上好看,做事也算師出有名。試想若能逮到兇手,讓天籁宮對自己有所虧欠,日後遇上争端,不就能占到便宜了嗎?”

嫏嬛咬咬牙,“如此說來,一口咬定他們是兇手,迅速結案,不是最便利的事麽?看吳遷的樣子,同生會似乎是主持,第一手證據肯定在他們和天籁宮手上。龍前輩早前在塗州盜劍,同生會定然不會放過他。我們就算堅信他們不是兇手,也不足夠,畢竟又無法證明兇手另有其人。”

高知命淺淺笑道:“不怕,真的假不了。他們若是清白的,我們就總有辦法拆招。如果那個人在的話,估計也會這麽說的。”他頓了頓,又朝嫏嬛嘆道:“我看你對付姜芍還真是有一手啊。她十五歲那年赤手空拳擊退十八個求婚者的戰績,至今令人談虎色變。如今居然對你言聽計從。”

孫望庭嘀咕道:“在很多人心裏,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吧。”

嫏嬛幹笑不語。

往閱星觀的路程不短,但也頗有閑趣。适逢晚春,滿目綠意,遍體潮風。不日來到摩雲峰下,果見一座奇山高聳入雲。那時節,日映雲出,漫山翡屏翠幕。

高知命嘆道:“摩雲峰果然異景紛呈,不枉我等跋涉至此。”

“以前這山是不是叫摸雲峰?山峰頂天,舉手s摸雲,說的是這裏嗎?”陸子都問道。

馬四革回答:“不錯,最早确實是叫這個的,後來似乎是有人嫌‘摸’字太過直白粗鄙,有如猥亵,便改成了‘摩’字。”

嫏嬛遙望山上綠鱗搖曳,心中忐忑不安——正是至親平冤時,欲抗名門力維艱。

上山途中,高知命滔滔不絕地說起許多摩雲峰往事。“閱星觀舊時是皇親的行宮,喚作伴星宮。後來雖由道士接管,改成了修行之所,但仍頗受風流之士青睐,年中又不少人特地來此借宿。聽聞天籁宮師祖莊清漣就曾到宮中撫琴。”

嫏嬛兩眼發亮,道:“那真是要好好瞻仰此地了,也難怪天籁宮會選擇在這裏伸冤。”

行近山腰,叢林中突然跌出一個老沙門。

“大師小心!”嫏嬛一把扶住他,方穩住腳步。

高知命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出家人:黃袍袈裟,念珠法杖,一一齊備。“敢問大師法號?”

和尚回禮道:“老衲崖回。”

高知命大驚道:“閣下難道就是霧峰山達摩寺方丈、上月圓寂的智谛大師之繼任——崖回和尚?”

“施主好記性,正是在下。”

高知命隐約覺得這個和尚有些面善,但又說不出為什麽,“不曾謀面,實在失禮。晚輩靛衣門高知命。”

“不必多禮,反而是老衲拙鈍,冒犯了這位姑娘,實在過意不去。”

嫏嬛又問:“大師因何失足?”

崖回答道:“老衲來這山中半日,正在林中聆聽葉吟鳥鳴。恰見一雙白蝶相逐而飛,心中喜悅,就一路跟了上來。哪知一腳踩空,讓諸位見笑了。”

嫏嬛笑道:“大師能有如此閑趣,實在難得。”

衆人彼此介紹了一番,但沒有暴露藏在馬車裏的姜芍。

此時山上走下一個大漢:紫袍灰帶,黃領黑袖。威風八面,氣如虎熊。

嫏嬛在塗州見過這個人。

“同生會左護衛缪泰愚,見過各位。”

一行人随他來到閱星觀,得知除了登河山之外,其餘受邀之人均已到場。

高知命小聲道:“大家都特別緊張天籁宮,就算不能親自出席,也會讓身邊最得力之人代為赴會。難怪這山中有股陰森森的殺氣。”他順勢叮囑歐陽晟,“眼觀八面,不要放過任何小動作。”

葶苈則一直左顧右盼,指望能找到吳遷或者祝蘊紅。他們出發在前,理應早就到了,但這一路走來都不見他們的蹤影。他恍恍惚惚地張望,也不曉得自己在期盼什麽。

正在這時,一個同生會弟子沖到缪泰愚面前,道:“缪護衛,登河山奎木狼與婁金狗到了。”

缪泰愚還未及回話,走廊上一扇門突然“啪”地飛開,一抹緋紅怒氣沖沖地燒向前廳。

“小紅……”葶苈将自己的聲音咽了回去。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