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25 章 聚時恨(下)

第十二章 離日歡 聚時恨(下)

終于到了回驚雀山的日子。

祝臨雕煞有其事地裝了三輛馬車的行李,陸子都費好大勁才說服他減免了一輛。眼看行裝打點得差不多,就等祝蘊紅出來了。

正在這時,趙之寅策馬趕至,身後依然跟着那群紫衣大漢。“小紅怎麽樣了?病得很重嗎?”他一下馬就問長問短,“去驚雀山靜養?這麽遠的地方?”得知祝蘊紅還在屋裏,他便自告奮勇将她背出來。“你們笨手笨腳,”他對自己的門生說,“哪裏知道怎麽去照料一個女孩子?小紅就像我親生女兒一樣,當然不能讓你們随便來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入彤華宮,将雙目緊閉的祝蘊紅背起——

“趙叔叔,亮……”

“別怕,很快就到馬車上了。”

嫏嬛遠遠地替祝臨雕感到不堪——趙之寅這是在讨好祝臨雕嗎?可那怎麽說也是祝臨雕的女兒,這種密不透風的關心,就不會适得其反嗎?還是說,這是在暗暗襯托祝臨雕的不稱職?那祝臨雕看得出來嗎?

一串不着邊際的想法,讓她心裏發毛。

将祝蘊紅安全送上馬車後,趙之寅笑道:“連養病也要這麽大排場,真是服了她了。”

吳遷倚在馬車邊,先是對豆苗、豆芽姐妹好一陣囑咐,随後又對葶苈道:“麻煩你們照顧小紅了。她要是蠻橫起來,你們就遷就一下她。待她病愈,我會親自去驚雀山接她回來。”

一切都交待好後,無度門一衆辭別吳遷,馬車辘辘遠去。

直到馬車消失後,趙之寅才動身前往後花園,敲開了烏浩宮的門。

“晗青?在嗎,晗青?”他反複喚道。

門開了,小青蒼白而清秀的面龐暴露在陽光下,依然泛着異樣的冷光。“你怎麽來了?”她淡漠地問道。

趙之寅徑直進了屋,“父親來看望自己的女兒,也要理由嗎?”

小青默默坐下,沒有正眼看自己的父親。

“今日剛好從外面回來,方才送走了小紅,順道再來看你。”他頓了頓,又改口道:“其實本來也打算來看你的,我們父女也很久沒見面了。”

“她怎麽了?”小青柳眉微颦,似乎聽出了蹊跷。

趙之寅輕嘆道:“說是犯了頭風,半邊額頭疼得緊,畏聲畏光,剛送去了驚雀山養病。”

小青一聽,面色大變,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

小青轉頭望向自己的父親,又将頭扭了回去。

趙之寅知道女兒一向性格孤僻,但如今好像真的受了什麽刺激。“晗青,有什麽話可以跟爹說。”

誰知小青突然跳了起來,睜着通紅的眼眶大叫道:“你別管我,服侍別人的女兒去啊!你們全都不要理我!沒一個人是真心對我好的,全是在利用我!壞人,全都是壞人!騙我、欺負我、抛棄我!”

趙之寅頓時手足無措,“你在生什麽氣啊?”

“別理我!”小青将父親推出房間,“你不是更疼別人的女兒嗎?還來問候我做什麽?這世上只有祝臨雕s的寶貝女兒祝蘊紅,根本沒有趙之寅的女兒趙晗青!”

門被粗暴地合上,留下趙之寅木讷地站在外頭,不住地長嘆。

門裏面,趙晗青坐在地上,将頭埋在臂間,低泣不止。

“我終于自由了!”馬車一出塗州城,祝蘊紅便振臂高呼。

“你們也真夠大膽的……”嫏嬛苦笑道,“萬一被揭穿了怎麽辦?”

葶苈心有餘悸地說:“多得大師兄鼎力相助,算是有驚無險。”

“你們也是的……”嫏嬛戳了一下葶苈的腦門,“什麽季神醫啊,一眼就看穿了。”

“二姐姐,你就別怪葶苈了。”祝蘊紅求情道,“是我受不了,非要跑出來的。”她掀開簾子,朝在後面趕車的豆芽、豆苗招了招手。

兩個小姐妹的年齡也不比祝蘊紅大上多少,此次出行也跟她一樣興致勃勃。

祝蘊紅叫道:“別急,等到江邊,你們就能回家了!”

原來小姐妹是半年前才被父親送到同生會來服侍祝蘊紅的,還指望她們能勾搭上同生會的才俊,從此雞犬升天。兩姐妹早看透家中長輩的壞心思,打從第一天起就想方設法離開塗州,去投靠鄉下的姥姥。

主仆三人皆有出走之心,早就同聲同氣,只待時機而已。

眼看碼頭進入視線,小姐妹早就喜不自勝、歸心似箭了。

嫏嬛不解,“豆苗、豆芽生在外地,思鄉念親無可厚非。可小紅你生在塗州,長在塗州……這裏就真有這麽可恨嗎?”

祝蘊紅搖頭,“不是塗州的問題,是塗州的人……父親、舅舅,還有那些沒本事的自大鬼……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就是表哥,可你給他一萬個膽,他也不敢逆我爹的意,又怎麽可能會帶我離開?”她輕嘆一聲,又重拾笑容,道:“可現在不同了,多得葶苈的主意,我終于逃出生天!我要去驚雀山玩個夠,還有葶苈的家鄉木荷鎮,我也想去!”

葶苈當場有些心虛,可又不好意思坦白這計謀的出處,只好讪讪笑道:“哪裏,還是多得大師兄幫忙……”

送走兩個侍女後不出幾日,衆人便南行至淮水上游,西面可見秦嶺山脈,其中有一高峰尤其矚目,直插雲霄,氣勢磅礴。

“久聞姜氏大名,莫非此處已是登河山地界?”嫏嬛問道。

紀莫邀停下馬車,眺望山上的雲彩,道:“秦嶺東有山,可登天星漢。正是姜氏立本之地。”

嫏嬛暗暗贊嘆,“名山名門,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小時就在書裏看過,姜氏先祖立義乃姜齊後人,十六歲便率二十八名童男童女鏟除一山賊寇、掃清一方惡霸,是個前無古人的豪傑。姜家堡歷經亂世,就是改朝換代也依舊屹立不倒,真是造化。”

“姜立義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英雄,不知如今的當家還有他幾分遺風。”紀莫邀自語道。

馬車繼續前行,眼前的民居與田地也逐漸密集起來。

陸子都望着無窮無盡的山脈,道:“我記得望庭的母親就住在這附近,是不是?”

紀莫邀搖頭,“不是這裏,要再往西一些。他說他家不歸登河山二十八宿管。”

正說着,路上忽然剪入兩匹快馬,攔住衆人前進的道路——馬上二人相貌俊偉,身型魁梧,威風凜凜。

“敢問諸位可是從塗州來,往驚雀山無度門去的?”其中那個留着馬鬃般碎發的人問道。

紀莫邀回應:“在下正是無度門紀莫邀,不知二位從何而來?”

來人于是下馬,款款行至車前。

另一個戴着鼻環的答道:“我們自姜家堡而來,在下乃二十八星宿之牛金牛,這位是星日馬。我們奉當家之命,在此恭候諸位。”

“原來是二位星宿大駕,”紀莫邀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不知姜堡主所為何事?”

星日馬答道:“前些日子,有位故人造訪姜家堡,得知無度門将會路過登河地界,特留下信物托我們轉交各位。所謂過門都是客,幾位舟車勞頓多日,當家便托我倆在此迎接,好上靜安堂稍作歇息,再轉交信物。”

紀莫邀問:“敢問這位故人是誰?”

牛金牛笑道:“當家生怕各位不肯上山,囑咐我們不要相告,真是萬分抱歉。”

紀莫邀冷笑,若有所思,“既然姜堡主有言在先,我們自然恭敬不如從命。勞煩二位帶路!”

來到靜安堂上,牛金牛和星日馬将衆人安置在前廳,便去通報姜骥。

兩個仆人瑟瑟縮縮地上前看茶。

紀莫邀随口問道:“姜堡主現在何處?”

“當家在裏屋與星宿們議事呢。”其中一個答道。

“牛宿和星宿所說的這位故人,是什麽時候來找姜堡主的?”

“就在前幾日吧,我們不知道……”那人明顯緊張起來了。

紀莫邀看着茶碗漸滿,便不再言。

招呼衆人坐下後,仆從便匆匆離去。

外人走後,紀莫邀朝其他人打了個手勢,低聲道:“看着有些奇怪,先別輕舉妄動。”

“怎麽了,大師兄?”陸子都問道。

嫏嬛似乎也有同感,“躲躲閃閃的不說那人是誰,又為什麽非要我們上山?我以為你還會争持一下,結果乖乖就跟他們回來了。”

紀莫邀幹笑道:“你也不想想我們才幾個人,怎麽敢跟二十八宿過不去?來都來了,怕他怎地?”紀莫邀話音剛落,大堂前後的門齊齊被“啪”地合上,外頭又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果然……”紀莫邀暗笑,示意衆人穩坐莫慌。

不出所料,外面正是姜骥領着一衆星宿,高叫道:“紀莫邀,還我女兒來!”

幾人在屋裏面面相觑。

“莫名其妙……”紀莫邀喃喃道,“姜芍被人抓了嗎?姜芍是人能抓的嗎?”他清了清嗓子,朝外頭喊道:“姜堡主可別血口噴人,我見都沒見過令愛,憑什麽要把她交出來?”他回頭望着嫏嬛和祝蘊紅,細聲問:“你們難道是他的女兒?”

“胡說什麽呢!”嫏嬛瞪了他一眼。

姜骥毫不退讓,“我血口噴人?你身為無度門的大弟子,難道會不知道自家人的勾當?”

自家人?紀莫邀心想。孫望庭此刻還留守驚雀山,唯一在外晃蕩的就剩下馬四革……“我若有師弟不聽教,還望姜堡主明言,否則我怎知閣下所指何事?”

姜骥火冒三丈地吼道:“三日前,小女在夜裏被人擄走。我們在她房裏找到用來破壞門鎖的鑽頭,上面鑲了個‘羁’字,還敢說這不是你師弟馬四革所為?”

老四?老四擄走姜芍?可是老四根本打不過姜芍啊。難道……

紀莫邀合眼思考片刻,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家風清明的姜堡主,也會被迫用不入流的手段來逼供。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帶着一大夥人隔着門吼話?且不論這究竟是否我師弟所為,平白無故,任誰也不會有綁架令愛的念頭。不知綁匪跟姜堡主提了什麽條件,我若是能幫上忙,一定不在話下。要姜堡主出此下策,紀某實在于心不忍!”

姜骥一聽,臉都白了。身旁長肢寬額的參水猿上前耳語幾句,他的态度便軟了下來,壓着聲音問道:“你有法子讓小女平安歸來?”

“這麽問我可沒用,”紀莫邀答道,“我怎麽知道他給你提了什麽條件?”

姜骥無計可施,終于主動将門打開,對紀莫邀說:“還請閣下與我移步飲雪亭細談。”

“且慢。”紀莫邀指了指背後的四個人,“還勞煩姜堡主替我好好安頓他們,尤其是祝臨雕掌門的千金。她是個病人,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可就不知道該怎麽跟祝掌門交待了啊。”

姜骥忙叫來一個白衣黑袍的小巧女将,叮囑道:“虛日鼠,你與星日馬一起,好生招待幾位。”

陸子都不放心,問:“大師兄,讓我和你一道吧?”

“別。”紀莫邀笑着讓他停步,“雖不知老四打的什麽算盤,可我也沒興趣讓人旁聽我們的對話。”話畢,他跟着姜骥經過候在門外的星宿們。二十八人雖不曾到齊,但在場的每一個都在強行壓抑面上的洶洶氣勢。

不過在見到紀莫邀時,每個人的眼神都抖了一下。

飲雪亭下,姜骥為紀莫邀倒滿一杯溫酒。

紀莫邀二話不說便一口見底。

姜骥見狀,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姜堡主?”紀莫邀壞笑,“見我對你表現出無條件的信任,感到難以置信嗎?”

姜骥難堪地低下頭,靜靜地坐了下來。作為姜氏一脈傳人,他自知缺乏先代的魄力,甚至在二十八星宿面前,也曾有過卑微的恐懼之情。所幸獨女姜芍絲毫沒有沾染父親優柔寡斷的性格,而是變本加厲地遺傳了祖父姜疾明的雷霆作風,更添一絲少年人的戾氣。因此,綁架被人戲稱為“秦嶺悍婦”的姜芍,絕對是膽大到近乎自取滅亡的行為。

“你師弟确實向s我闡明了目的,只是你看了,恐怕也會覺得荒謬……”姜骥不安地吞下一杯酒,随即掏出一封信函,“這是他留在小女房中的信。”

紀莫邀默默拆開信件。

“他……”姜骥長嘆一聲,“要我交出杜仙儀。”

不用說,同夥就是安玉唯無誤。

紀莫邀心中竊笑:也只有安玉唯能說服老四來做這種匪夷所思的勾當。

“你說這是不是胡來?”姜骥越發來氣,“杜仙儀是靛衣門的人,和我有什麽關系?如果連你們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我又怎麽可能交她出來?你說,他怎麽可以這樣胡鬧?!”

紀莫邀平靜地答道:“可問題是,你女兒如今在他手上。你們自有你們的難處,不然也不至于淪落到使陰招将我們軟禁在山上。但區區一個杜仙儀,又怎比得上令愛矜貴?你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要緊,但以姜堡主麾下的人力,将杜仙儀從茫茫人海中撈出來,不應是難事才對。”紀莫邀一點點地順着安玉唯的動機去游說,“你們什麽風雨沒見過?就算要将中原大地翻個底朝天,又有何難?”

姜骥貌似動搖,但以他今日的身份,又怎麽能輕易向綁匪屈服?

紀莫邀太清楚姜骥的顧慮了,“姜堡主且聽我一言,這世上要找杜仙儀的人斷不止這一家。你若能翻她出來,就是對所有尋找她的人施下大恩。何況你若不這麽做,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最後這句話,正中姜骥死穴。

“可我就算發散人手去找她,也該有個理由吧?她與我非親非故,外人好奇起來,我該如何解釋?”

紀莫邀知道姜骥已經在投降的邊緣,只是還沒能說服自己犧牲名譽去保全女兒而已。“她與你們非親非故?我看未必。我這個師姐最愛結交朋友,她與閣下交情不淺,應該也不是什麽秘密吧?”

此語一出,姜骥神色大變,支吾吐出幾個字,“交情什麽的……”

紀莫邀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個表情。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叫——“當家小心!”

二人擡頭一看,見兩個矯健的身影“唿”地從靜安堂上空飛過。地上,二十八星宿之亢金龍挽弓急追,緊跟其後是疾步飛馳的星日馬,再往後,是嫏嬛和葶苈——為什麽他們兩個會跟上來?

紀莫邀注意到他們的神色:嫏嬛一手捂着口鼻,眼中滿是驚惶,另一手則牽着同樣憂心忡忡的葶苈。

難道是……

他驚覺不妙,卻發現亢金龍已經縱身跳上飲雪亭頂,拉滿長弓,準備一箭将那個跑在後面的不速之客拿下。

紀莫邀立馬摸出腰間的彈弓,趁無人留意時,朝弓箭的同一個方向瞄準——

離弦之箭“嗖”一聲射出,如流星迅猛。亢金龍是姜家堡最引以為傲的神箭手,這個小毛賊怕是逃不掉了。

可就在這時,伴随着“咣當”一聲脆響,飛到半途的箭還未及刺穿人心,就被一顆石子截得身首異處。

地上的人都吓呆了,連那個幸免于難的飛賊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哎呀!”紀莫邀故作愧疚地敲了一下腦門,“竟然打偏了,真是丢人。”他收起彈弓時,兩個飛賊正好消失在視野裏。

“發生什麽事了?”姜骥問。

星日馬一步上前,通報道:“我正帶幾位客人去客房安歇,就發現這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少當家房間附近,不慎打草驚蛇,便一路追了過來。”

“那他們可有偷走什麽?”

星日馬搖了搖頭。

亢金龍氣鼓鼓地從亭子上跳下來,沒好氣地朝紀莫邀問道:“你這彈弓是什麽意思?”

“不才自小就好耍這個,方才是想助諸位一臂之力,不想手藝生疏,失手打歪了。罪過、罪過……”紀莫邀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詭異笑容,無法判斷他的态度是否真誠。

亢金龍自然不打算給他好臉色看,但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又不好罵他多管閑事,只好丢下一句:“我想我們兩個都要多加操練。”随後憤然離去。

姜骥不好在紀莫邀面前跟星宿們議事,便匆匆失陪,正好給了他與木立一旁的兩姐弟說話的機會。

“剛才什麽情況?”

葶苈答道:“跟星日馬說的一樣,他帶我們去客房時,經過姜芍的房間,然、然後房頂上突然竄過兩個人,之後就有好多人從四面八方沖了出來。而且,大師兄,你看到沒有?”

紀莫邀明知故問:“看到什麽了?”

“一姐……” 嫏嬛餘驚未定地答道。

究竟溫枸橼為何會出現在姜家堡,而姜芍又身在何處,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