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5 章 似海心(下)

第七章 如玉顏 似海心(下)

次日,一行人帶着歡飲之後的倦意,離開了素裝山。

祝蘊紅和吳遷都依依不舍,可分別在所難免。

“葶苈,”吳遷叮囑道,“一定要來塗州找我們!”

“我和表哥也會擇機去驚雀山看你!”

葶苈傻了,“驚雀山就不必了吧……”他撓撓後腦,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備馬的紀莫邀,“大師兄也不知答不答應。”

三人一起看着孫望庭與陸子都合力将大醉未醒的呂尚休擡上馬。

“不論如何,我們都要再見面!”祝蘊紅扯着葶苈的衣袖,“一定要來找我啊。”

“一定!”葶苈點頭道。

回到驚雀山時,已是黃昏。

一腳剛踏進正門,就見幾個留守的弟子匆匆來報——“大師兄,昨夜像是來賊了。”

紀莫邀立即跟着他們前行,“哪裏的什麽東西被偷了?”

“有沒有丢東西就真不知道,但今早打掃時,見大師兄你的房間洞開,抽屜也有被翻過的痕跡。至于別的房間,則都好好鎖着。”

紀莫邀示意旁人不要再跟随,随後急步趕到房中,果然抽屜和角落處被人翻查過。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門前見到一片已經風幹的枸橼,而不遠處還有一片。

“這個女人在玩什麽把戲?”他順着枸橼片掉落的位置,推斷人應該是向後山,也就是孫遲行面壁之地而去。

他合上房門,朝着那個方向一路奔去。這不去還好,越往前就越覺得不對勁。途經後園時,他分明覺得自己看到了兩個人扭打的痕跡,挂滿紙環的大榕樹下還有斑駁血跡。他穿過大樹後的亂石坡,一路來到孫遲行舊居門前,竟聽到裏頭有動靜,隐約還能聞到枸橼的香氣——應該是她沒錯。紀莫邀小心推開半閉的木門,果見溫枸橼氣若游絲地蜷在角落。

“出什麽事了?”他拉上門,“是誰?”

溫枸橼睜開眼,無力地望着他,反問:“你們昨天怎麽不在山裏?”

“師伯壽宴,我們都在素裝山。”紀莫邀匆匆舀了一碗水,遞到溫枸橼面前,“倒是你,怎麽又來了?”

“做賊的因為抓賊而被打出內傷,因果報應啊……”溫枸橼一飲而盡,“我就是個蠢材,乖乖跟着那條老泥鳅不就好了?為什麽偏偏忍不住,想來看一眼嫏嬛和葶苈……”

紀莫邀坐了下來,“你蠢不蠢是一回事,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溫枸橼的眼神陷入空洞,“我不知道。我找遍四周都不見嫏嬛和葶苈,本來就要打道回府的時候,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進了一個房間,在裏頭翻箱倒櫃。我不是欠你人情嗎?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就上去看個究竟。不料他……”她松開捂住額角的手,露出一片紫青色的瘀傷。“他出手好快,我根本不是他對手。我見打不過,當然走為上計。誰知他一路追來,就在我從後園沖下斜坡之時,往我背上拍了一掌——疼得我幾乎是滾下來的。我在這裏坐一天了,還沒緩過勁來。”

“你在這裏坐一輩子也不是辦法,我送你下山。”

“別,你叫老泥鳅在山下跟我會合就好。你知道他在哪裏落腳。”溫枸橼艱難起身,“我自己能走,你就別跟上來了……留在驚雀山,看好嫏嬛和葶苈。”

“可曾看清那人的相貌?”

溫枸橼搖頭。

“你小心點,可別因為衣冠不整被官差抓了。師叔可不會從官衙裏救你出來。”

溫枸橼自嘲似地“哼”了一聲,“行了,算我又欠你一個人情吧。”她邁出幾步,又慌忙回頭,一手抓住紀莫邀,懇求道:“我知道我說這種話很不負責任,但既然有如此高手盯上無度門,無論目的為何,我都不希望嫏嬛和葶苈被牽連其中。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他們,可以嗎?”

紀莫邀點頭,“你也不要在和他們重逢之前死掉。”

溫枸橼苦澀地轉過頭去,踉踉跄跄下了山。

紀莫邀送走溫枸橼後啓程返回,卻見嫏嬛坐在自己房前。

“在你的門前撿到些幹癟的枸橼片。”嫏嬛面無表情地拾起一片,在掌中掂玩着。

紀莫邀坐到她身邊,道:“有時起風,是會吹一些過來。”

“不是,有什麽風能把這麽大的果子切成薄片?你胡說八道,也要有個限度……”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和我姐姐有關?你可曾見過她?”

紀莫邀見她思維跳得這樣快,料想此事不能再瞞,便答道:“她确實來過,不過已經走了。”

“她真的還活着!”嫏嬛激動得渾身發抖,“我原來不是在做夢……那、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和葶苈?”

紀莫邀忙答道:“這不是我的決定!” 他頓了頓,又擺手示意嫏嬛起來,“這是你姐姐的請求。”

嫏嬛眼泛淚花,“她請求你向我們隐瞞?”

“她有她的難處,你們重逢之時便知。”

“重逢又在何時?”

“随我來。”

嫏嬛一言不發地緊跟了上去。

紀莫邀帶她來到呂尚休房前,門也不敲就徑直走了進去。老頭子還借着酒意酣睡着,紀莫邀也不看他,拉開地窖的入口,小聲道:“跟我下來。”

兩人一前一後下到涼飕飕的地窖裏。

紀莫邀順手拎起銀鼈鎖,道:“她第一次來時,把這東西偷走了。我追上她,告訴她你們兩姐弟在這裏,她就把銀鼈鎖還給我了。”

嫏嬛聽得雲裏霧裏,“可你沒見過她,怎麽知道她是我們姐姐?她又為什麽要偷東西?”

“我聽說過她姓溫,又覺得她面口跟你們有些相像,有所猜想而已,沒想到猜中了。至于為什麽要偷東西……要等她自己跟你解釋,也是她求我先不要将行蹤相告。她想找到合适的時機,再親自跟你們一一講清。總之,她如今與我師叔一道,你們不必擔心。”

一滴淚從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一定受了很多苦,才會有這般難言之隐……那她此次前來,又是為何?”

“她無法自控,想在遠行前偷偷見你們一面,不料選錯時機,撲了個空。就是這樣。”

“她好傻……明明就只差一天。”

與此同時,紀莫邀翻開了好幾個抽屜,最終取出一個木盒。“先不說這個,有樣東西想給你。”

嫏嬛更疑惑了,“這裏頭是什麽?”

“不是什麽神兵利器,”紀莫邀打開盒子,“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

嫏嬛凝視躺在盒中的冰刃,問:“為何贈我匕首?”

“人間多險。我答應過師姐,也答應過你姐姐,要盡我所能保你們姐弟平安。葶苈從這裏帶走了一條截發鈎,你也應該有保護自己的器物才對。匕首雖樸素無奇,但勝在便利。你以後時刻将之佩戴在身,千萬不要輕易卸下。”

嫏嬛握着匕首的鞘套,嘆道:“我并非未被給予機會。姑姑曾建議我習武,被我拒絕了……試想如果只有懂得傷害之道的人才配生存,這世道也未免太可悲。那難道不是蠻荒世界的法則嗎?我還天真地以為,自己不需為沒有這一技之長而擔憂……”

“我們已經告別了蠻荒,可現世依然存在會毫不猶豫地傷害你的人。我們一定會竭盡所能,讓這把匕首無用武之地。但萬一需要保護自己時,你至少不會束手無策。”

嫏嬛将匕首從鞘中拔出,“此物可有名號?”

紀莫邀搖頭,“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讓你失望了。”

“無名刃,我以後就這樣叫它了。”話畢,她将匕首擡到齊眉處。

“在必要時,請不要猶豫地刺向你的敵人。”

“包括你嗎?”

“包括我。”紀莫邀答道,“只要你覺得自己處于危險之中,對手的身份就不該成為你遲疑的理由。”

“我不會遲疑的。在我們一家團聚之前,我會讓自己和葶苈都好好的。” 嫏嬛将匕首佩在腰間,“多謝了。”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紀莫邀問:“你也是左撇子?”

“生下來時是的……不過左手拿筷子,飲宴時可能會撞到身邊的人,爹娘就讓我練回右手。現在寫字也是用右手,但骨子裏還是慣用左手,就是字跡完全不同而已。”

紀莫邀合上盒子,“左右開弓是優勢。我右手曉得的事,左手也都曉得;但左s手曉得的事,右手大多一竅不通。”

“其實只要多加練習,右手也未嘗派不上用場。”

兩人争論着左右手的問題,離開了地窖。

次日,溫枸橼一醒來,就見龍卧溪倒在窗邊書案上,正熟睡。

她記不起前一晚是怎麽回來的了。

似乎是下山走到某處,這條老泥鳅就出現了,然後是抱着還是背着她回來的……已經完全沒有印象。

背上的傷仍隐隐作痛,她艱難地從被單下鑽出來,小心翼翼解開衣裳。

陽光透過窗縫照在溫枸橼赤裸的背脊上,令她略暗的肌膚呈現出一抹銅色,又像蜜糖一樣泛着光。她好奇自己背上有沒有淤青,便伸手去摸,就在這時,後方一陣動靜——他醒了!

溫枸橼的身子瞬間僵硬。一想到兩只眼球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背脊,尾龍骨上就升起一陣涼意。可此時此刻,她卻沒有匆忙用衣物蔽體,只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龍卧溪睜開眼,見她光着上身像木雕一樣立在面前,肩上躺着晨光。

這是何等迷人的光澤,在這本應清醒的早晨,再次催人入夢鄉。

溫枸橼聽背後又沒了聲音,扭過頭來喝道:“怎麽色迷迷地瞪着我?”

龍卧溪尴尬地咳了一聲,匆忙轉過身去,道:“你倒好,一聲不吭就不見了人,我還以為你反悔了。”

“我沒知會你,是我不好,”溫枸橼終于披上衣服,“你如果因此不再相信我,我也沒話說。”

龍卧溪笑了,“別多心,我知道你思親心切。我不會懲罰人之常情,但你的傷……”

“別問我,我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溫枸橼穿好衣服坐了下來,“我都要擔心死了,萬一那人對嫏嬛和葶苈動手怎麽辦?就算再怎麽對紀莫邀千叮萬囑,心裏還是放不下……老泥鳅,我們趕快去偷蘭鋒劍吧。我都要等不及了,你還在等什麽?”

“二位義兄和各位世侄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就寬心罷。至于蘭鋒劍……首先,祝臨雕絕非等閑之輩,同生會立業不過二三十年光景,但門生人數在中原已是首屈一指,名聲斐然。其掌門府上的至寶,難道會藏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嗎?不過,我也要謝謝你——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強烈地想将一件寶物偷到手的欲望了。然而經驗不能決定一切,我希望能有萬全準備。”

“別盡說些沒用的!祝家大宅的地形已有圖紙,就連守衛輪換的班次我們也了如指掌。只要找到合适的時機,定能一舉得手。你還在磨蹭什麽?選好了日子,我們就出發啊!”

龍卧溪望着她熱切的雙眼,深深呼吸,答道:“就在這一天,如何?”他随即将翻開的黃歷遞到溫枸橼手中。

“上元節?”

“沒錯,祝臨雕每年都會在家中設賞燈大會,大宴親朋,家裏熱鬧得很。到時,我們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将這稀世珍寶袋入囊中!”

“你磨蹭了這麽久,就是為了撞上他家裏人最多的日子?”

“那當然了!”龍卧溪眼裏冒光,“我可不滿足于只有寥寥幾人做觀衆。要偷,就在一屋的親朋戚友面前偷,在滿園的武林高手眼皮底下偷……夠不夠刺激?反正我已經熱血沸騰了。”

嫏嬛與葶苈在驚雀山的第一個新年,在投壺中度過。

那時門外弟子都已回家過年,剩下一老五小在天寒地凍中自在度日。

孫望庭在正廳鋪開地毯,反複确認邊邊角角都已完全按平,方肯罷休。“上次就是因為中間拱了一點起來,壺口一歪,我就輸給師父了……明明可以連勝的。”

陸子都笑道:“那讓你不要鋪地毯這麽多此一舉,你怎麽又不許?”

“啧,這你就不懂了。鋪開地毯,就能看到哪裏是在游戲,哪裏又是看客的坐席。照你的意思,下棋也可以直接在地上畫格子下啊。但那種感覺,怎麽能跟在棋盤上下相比呢?我這些日子可有認認真真地練功,絕不能在游戲上敷衍茍且!”

兩姐弟來到廳裏時,一切已經準備停當,就準備開局了。

“咦,師父不來玩嗎?”葶苈問。

陸子都答道:“我剛去叫了,好像還沒醒。”

嫏嬛又問:“不叫上你們大師兄嗎?”

孫望庭連連搖頭,“不行,投壺是絕對不能參大師兄玩的。大師兄一來,這游戲就沒意思了。”

陸子都在一旁補充道:“大師兄若是來了,我們根本毫無勝算。”

“這麽神奇……”葶苈話都還沒說完,一回頭就見紀莫邀迎面走來,當場吓了一個激靈。

紀莫邀倒是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喊我來司射,是能夠開局了嗎?”

四人于是抽簽定下順序,只餘紀莫邀在一旁記分。投箭的精神亢奮,觀戰的靜飲茶湯,聲殺天王吶喊助陣,披毫地藏奔走拾箭,惬意又快活。

在木荷鎮時,三姐弟常見父母與賓客投壺為樂,但因年幼而未曾同游。嫏嬛試過仿造一套小的器具給姐弟幾個用,後來又因為有了別的興致而不了了之。

“漂亮!”

葶苈投中決勝一箭,衆人拍手叫好。

“只是運氣好而已……”葶苈從毯子上退下來,回到嫏嬛身邊,又感慨道:“如果一姐在就好了,還有你置辦的那一套壺與箭,後來是不是燒掉了?”

嫏嬛心頭一顫,“是燒了,不過我那時沒做完就半途而廢,不想你還記得……”

葶苈嘆息道:“也不知一姐在執拗什麽……既然知道我們在這裏,見一面就有那麽難嗎?”

嫏嬛溫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後腦,“沒事,她平安無事就好,我也算放下心頭大石。”

“就是。”孫望庭聽到兩人議論,安慰道,“起碼知道她還念着你們……”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望庭哥……”

“其實我也沒有多想他。”孫望庭索性将箭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到毯子上,“我最初聽說有人夜裏來偷東西,雖然說出來難為情,但多少有些希望是我哥……起碼知道個下落吧?但師伯的壽宴上來了那麽多人,都不曾提及他的去向,就連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都沒有,恐怕一時半會還真的找不到。”

陸子都道:“遲早會找到的,別擔心。”

姐弟倆上前坐在孫望庭身側。嫏嬛問:“你若不想答也罷,只是他對你如此刻薄,你為何還……”

孫望庭大笑着将兩臂折在腦後,“無妨、無妨。我知道你們在好奇什麽,我也問過自己,這樣下去到底值不值得。但無論如何,他是我親哥哥這件事,不由得我去挑剔選擇。”

究竟孫望庭與親兄有何羁絆,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