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3 章 木面神(下)

第六章 紅衣客 木面神(下)

回到房裏,葶苈點起燈,坐到了女孩對面。他從沒見過這麽可愛的女孩子:靈動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清泉,瞳珠內蕩漾着令人着迷的無邪。鮮紅的頭花紮起高高的發髻,一束長辮又如瀑布一般披在背後。她全身都是紅色,像一個小火球,不停地在葶苈眼中燃燒。

葶苈為她倒了一杯水,“如果我沒記錯,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你是誰?”

女孩将一口涼水匆匆灌進喉嚨,答道:“我叫祝蘊紅,我爹是同生會掌門祝臨雕。我和我表哥吳遷随舅父吳處道來素裝山赴宴,剛從山下的客店偷跑出來,打算先一步到達靛衣門。可惜時辰太晚,大門已關,只好爬牆進來。我站在表哥肩上順利翻了進牆,他自己卻困在外面。只怕舅父明日到時,會要了他的命……”

“做父親的應該不會這麽殘忍吧。”葶苈安慰道。

女孩驚惶地盯着燭光,“誰知道?我可不想落到舅父的魔掌裏。”她頓了頓,轉向葶苈,“你叫什麽名字?可別要我問四次!”

葶苈愣了一下,答道:“我叫溫葶苈,也是來赴宴的。”

祝蘊紅瞪大了眼,“難怪你的衣服根本不像靛衣門弟子!”

“我是無度門的弟子。”葶苈腼腆地解釋道,雖然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會覺得難為情。

祝蘊紅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無度門!”她一手揪住葶苈袖口,嚴肅地問道:“你們那裏是不是有只長着三只眼睛的妖怪?”

“什麽妖——”葶苈哭笑不得,“那、那是我大師兄紀莫邀。他有個綽號叫三眼魔蛟,僅此而已。”這問題聽起來荒誕,可葶苈記得自己也曾誤信過這個謬論。一切只怪大師兄太可怕。

祝蘊紅聽罷,撲哧一笑,面色像熟透了的桃子。

葶苈覺得眼前的紅光都要把自己燒瞎了。

次日早晨,葶苈因睡姿不适而從案上醒來,卻不見了倒在他卧榻上的祝蘊紅。正好奇她怎麽沒在外面引起騷動,門外便傳來了腳步聲。

葶苈心想是不是她,有些狐疑地開了門,卻見嫏嬛站在外頭。

“我都還沒敲門,你就知道我來了?”

葶苈一時不知應說什麽:問二姐見沒見過一個紅衣女孩嗎?還是她們已經見過面?祝蘊紅不會已經把昨夜的事到處傳唱了吧?如此一來,若是自己有意逃避話題,反而顯得可疑了。就在他無意義地躊躇時,嫏嬛又問——

“葶苈,你的額頭怎麽了?”她輕撫葶苈頭頂因徹夜伏臂而寝壓出來的紅紋。

“啊,那是因為……”

“溫葶苈!”一聲清亮的呼喚從走廊的另一端傳來,只見祝蘊紅像小鹿一樣跑到他跟前,“咦,這位姐姐是……”

“這是我二姐。”葶苈臉上憑空冒出一層冷汗。

祝蘊紅倒是自來熟,立刻扭頭道:“見過二姐姐,我叫祝蘊紅。”還不等嫏嬛回話,她又拉着葶苈問:“你一定認識靛衣掌門洪伯伯吧?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在素裝山深處,兩個一身酒氣的老翁正躺在地上酣睡,難聽的鼾聲此起彼伏。

高知命連連嘆氣,轉身走向門外,叮囑歐陽晟道:“可別讓任何人看見啊。”

歐陽晟點點頭。

高知命扶額離去,“真是的……”

“我還真不知道師伯在哪裏。”葶苈一籌莫展,“我看師兄們都在為宴會做準備,恐怕他們也幫不上忙。”

“難怪我在廂房這邊一個人也找不到。”祝蘊紅垂頭喪氣,鼻尖卻微微動了起來,“話說,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妖氣……”

葶苈傻了,“妖氣?”

嫏嬛此時已經跟了上來,擡頭道:“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了吧。”說完就左右開弓,将兩個少年人拉到一邊。

紀莫邀随即從屋頂上跳落,“看來大家都起得很早!三公子,今天有要事相托。”

嫏嬛身子一緊,像是壓抑着某種氣焰,但還是平靜地開口道:“從屋頂上跳下來這麽危險的事,少做一次會死嗎?”

紀莫邀沒答她,只是對葶苈說:“叫上子都和望庭,他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

葶苈一臉茫然,“去什麽地方?做什麽?”

紀莫邀兩手一攤,答道:“不是什麽危險的事情,”随即“唿”地低下頭在葶苈耳邊說:“只是去和歐陽晟單挑而已。”

葶苈兩腿瞬間失去了知覺。

“大師兄搞什麽鬼啊。”孫望庭撓撓耳朵,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陸子都緊随其後,與葶苈并肩而行。“我就知道大師兄不安好心。照理說,阿晟應該不會答應這麽奇怪的要求。和葶苈單挑?他都有兩個葶苈那麽高了……”

葶苈捂臉,“我這種手腳羸弱的矮冬瓜,完全就是去送死。”

孫望庭拍拍胸膛安慰道:“別怕,有我和子都替你收屍!”

就在這時,三個人齊齊停下了腳步,目指前s方——歐陽晟守在一間小屋前。四周寂靜無聲,他彷如一尊就地雕成的神像。

葶苈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那份幾乎脫口而出的驚訝與景仰,一并被身邊的靜谧吞噬了。

歐陽晟見他們走近,道:“我不可以讓你們進屋,抱歉。”

孫望庭疑惑地望向陸子都,又望回歐陽晟,“我們不打算進屋。”

“請小聲點。”歐陽晟提醒道,“師父和師叔正在裏面休息。”

“原來師父一晚上都在這裏,難怪不見了人……”子都嘀咕。

葶苈不知哪來的勇氣,向前移了一步,道:“我、我有要事要向師伯通報,不知師兄可否代為傳——”

“我不可以離開這個位置,抱歉。”歐陽晟俯視比自己矮許多的葶苈,眼神堅定。

葶苈仰頭望着他,就像是在平地望山峰,海底望陽光——高、遠、不可及。如此氣勢,對他這種有些膽小的人來說,驚吓作用非常顯著。

孫望庭見他們兩個都沒有動作,忙在陸子都耳邊道:“大師兄是不是要我們促成他們單挑啊?如果他們一直以和為貴的話,我們就死得慘了。”

陸子都将心一橫,道:“大師兄也只是想歷練一下葶苈罷了,阿晟一定不會動真格的。”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煽一下風、點一下火?”

陸子都自覺有愧于葶苈,但又不願違逆紀莫邀的意思,心想歐陽晟也是自家人,不會用盡蠻力,便艱難地點了點頭。

孫望庭心領神會,立即大聲道:“不行啊,阿晟,我們非見到師伯不可。要不我們打個賭吧,如果葶苈能打贏你,你就放我們進去好不好?”

葶苈覺得被人猛地在背後捅了一刀,有苦說不出。

歐陽晟道:“假如你能打敗我,即使沒有這個賭約,我也無法攔你……罷了,如果你們非要我擅離職守,我唯有認真應戰。”

葶苈被歐陽晟的憨直吓了個魂不守舍——且不說他輕易相信硬闖的鬼話,光是他對自己這般弱小的挑戰者依舊嚴陣以待,就知道眼前這個怪物是一個多單純的大個子。不,真正的怪物不是歐陽晟,應是大師兄……

“那個……我,我可不可以……”葶苈回過頭,皺着眉望向子都和望庭,像是在求助。

“上吧,葶苈!我們支持你!”

子都立即扯住望庭,“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就讓葶苈好過一些吧。”

那邊廂,歐陽晟已經擺出架勢,準備應戰了。“如果你能越過我,打開背後這道門,就算你贏。”

葶苈仔細消化了這句話——如果不需要将歐陽晟打倒,而只是打開這道門的話,難度已經低了很多。但對方站在通道的中央,四肢又長,自己根本沒有縫隙可鑽,要怎樣才能找到缺口把門敲開呢?如果截發鈎在手上就好了。葶苈想拔腿跑,可又不好意思這麽做。有無勝算,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從未見過歐陽晟出手的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冒不冒得起這個險。

溫葶苈,你不是要證明自己不是懦夫嗎?扪心自問,你甘心逃避嗎?

死就死吧!

只見他在歐陽晟右腳前縱身一躍,左臂前伸,試圖觸碰門板。歐陽晟立即用右臂輕輕一擋——那個位置卻是空的。原來葶苈又做了假動作,左臂的動作不過是個幌子,他其實是想從右邊伸手。眼看他差點就夠到門了,歐陽晟立即一抓,将他右手腕死死鉗住。

好痛!葶苈被掐得咬牙切齒,雙腿不住地掙紮,試圖從歐陽晟力大無窮的掌中逃脫。右臂被控制住,左手又沒辦法伸到恰當的高度,怎麽辦好呢?不怕,眼前不就有個可以攀附的歐陽晟嗎?

在子都和望庭驚訝的目光下,葶苈用盡全力伸出左臂,狠狠地抓住歐陽晟的右腿。他的兩條腿則纏在了歐陽晟左腿上。

“這種猿猴一樣的姿勢,是跟我學的麽……”孫望庭笑了出來。

陸子都微微張嘴,“可現在阿晟也動彈不得。”

這就是溫葶苈的真正目的:現在歐陽晟已經動彈不得,只要左臂和兩腿同時發力,也許就能将他掀倒!

于是他往後一扯——歐陽晟雙腿果然不穩,全身向前傾斜。葶苈心中暗喜,左臂松開,準備越過他的肩膀去開門。

可他沒想到的是,一只大手瞬間像鐵索一樣扣住了他的左手。葶苈恍然大悟:歐陽晟的左手鉗住自己,可他的右手卻一直閑置着!自己一時竟忘記了這一點。且不說這個,剛才明明已經動搖了他的身軀,他怎麽還能立定不倒?

“葶苈左臂松開得太急,反而給了阿晟喘息的機會。”子都關切地看着扭打一塊的兩人,“他一松開,阿晟就将右腿後移,穩住了腳。葶苈功虧一篑。”

“何止功虧一篑……”孫望庭扶穩頭巾,“已經沒有勝算了。”

誠然,葶苈現在兩只手都被控制住,兩腿也開始發麻,已經毫無戰鬥力。歐陽晟不費吹灰之力就将他擲倒在地。

“哎呀,收屍去、收屍去……”孫望庭拉着陸子都上前将葶苈扶起,“沒穿沒爛吧?”

葶苈四腳朝天,喘着粗氣,嘴角卻有一絲笑意,“阿晟師兄……真厲害。”他擦了擦汗,發現自己兩只手腕都被歐陽晟捏出了淤青。

二姐一定會很心痛吧?

他自己卻一點都不在乎,而是望向面無倦色、默不作聲的歐陽晟,吃力地伸出一個拳頭,道:“我……有機會……再來挑戰你!”

即使全身上下被自己纏着,對方也依然沒有離開崗位半步,真是當之無愧的門神——葶苈心裏由衷佩服這個強大的對手。

歐陽晟面上沒有勝利的愉悅,也沒有對這個弱小的對手的蔑視。他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卻在聽到葶苈放下狠話之後,開口笑了:“剛才那個假動作,用得不錯。”

葶苈還沒來得及為這句贊賞狂喜,就聽到山門外傳來一個女孩的尖叫。

“小紅!”他顧不上其他人,沒命似地往回跑,一路沖到靛衣門外,果見祝蘊紅被兩個紫衣大漢扣在路旁。路中間站着一個方臉黑須的兇狠男人,正舉着鞭子狠狠抽打一個吊在樹上的少年。葶苈認得他們——正是之前在酒肆裏出現的一行人。

祝蘊紅見葶苈一來,立刻哭喊道:“葶苈,快救我表哥!”

葶苈扭頭看那面熟的少年——“替天行道?”他不禁叫了出來,随即一個箭步上前攔在那兇漢與少年之間,“你怎麽打人呢?”

那人惡狠狠地喝道:“你不是靛衣門的弟子吧?哪來的毛孩,我教自己的兒子也要你管?”

“兒子?”葶苈轉頭望向少年,見他緊咬下唇,滿懷怨氣地斜視自己的父親。“那就更不應該打他了!他犯了什麽錯?”

“哼,你知道什麽?教唆祝小姐偷偷上山,害我們四處尋找。現在被我逮個正着,又怎麽可以再放任他逍遙快活?”他說完就一手推開葶苈,往少年身上抽了一鞭。

“葶苈,救救表哥!”祝蘊紅哭喊着要掙脫開來,卻被身邊的兩個大漢捂住了嘴,還叮囑說:“大小姐,別傷到自己了。”

“夠了!”葶苈大叫一聲,“換做是我,也不會想和你們這群兇巴巴的人同行!到底是誰讓他們要處處逃避?打就有用嗎?打了,他們下次就會聽你話嗎?”葶苈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那一刻變得如此善辯。

兇漢瞪了他一眼,又轉頭望着怒目而視的祝蘊紅,依舊沒有收手的意思,“犯錯了就要打!一群沒有分寸的小孩混在一起,簡直無法無天,遲早學壞!”他講完又舉起鞭子要打下去——

“鞭下留人!”臺階上方傳來一個聲音。

葶苈回頭,見高知命急步趕來。

“在下高知命,不曾遠迎同生會的各位,萬分抱歉。”他面色蒼白地上前将葶苈牽到身邊,冷冷道:“令郎若是不濟,可讓家師代為管教,怎敢勞煩吳總領親自動手?”

吳處道見靛衣門來人,便收起了皮鞭,“既然你來了,我看在洪掌門面上,就放過這個劣兒。”

“甚好,總領請随我上山,我已命人備好筵席為幾位接風。”

高知命等人一走遠,葶苈立刻和祝蘊紅一并将少年解救下來。

“我們又見面了!”少年又驚又喜地抓着葶苈的手。

祝蘊紅問:“咦,你們認識麽?”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棄暗投明,來了靛衣門啊!”少年拍了拍葶苈的肩膀,“真是好樣的!”

葶苈啞然失笑,道:“我、我本來就不是山賊啊!”

一番解釋,終于冰釋誤會。

“原來是這樣!”少年如釋重負地笑了,“我還真以為你們是強盜呢!我叫吳遷,是小紅的表哥。”

“幸好舅父只是打爛了表哥的衣服,沒有傷到皮肉。”祝蘊紅還在忿忿不平,“難得來一次,結果一開頭就這麽不順,真是氣死人了……s”她轉了轉眼珠,又道:“不管了!反正都是第一次來,趁他們不在,我們自己去玩!”祝蘊紅興致勃勃地牽着葶苈和吳遷,一路來到靛衣門後方的山林裏。這裏林木茂盛,悶熱不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通風的所在。

“我和表哥躲起來,葶苈來找我們吧?”

“呃?”葶苈環顧四周,“這地方好大呀。”

“數夠十聲,才能睜眼啊!”祝蘊紅也不等二人應允,便催促道:“表哥,快躲起來,別給他找着!”

葶苈只好乖乖閉上眼,開始倒數。祝蘊紅的嬉笑聲逐漸遠離,四圍恢複了平靜。“三、二、一!”葶苈睜開眼,見十步外有幾株野草在晃動,心中竊喜。他急步上前,又見一棵樹後似有動靜,便忍着笑,蹑手蹑腳移近,在跟前處猛地一撲。“找到你啦!”

一只老鼠“吱”地從他腳邊竄過。

葶苈恨不得随老鼠一同鑽到洞裏,只好灰溜溜地轉身。那些目擊他撲空的樹木似乎也在譏笑他的無稽,發出瑟瑟聲響。他撓撓頭頂,難為情地擡眼——不遠處似乎有個人,不,是有一雙眼睛,一雙孤魂般哀怨而陰冷的眼睛,正從深林的陰暗處注視着他。

葶苈四肢不自覺地開始顫抖,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竭力在催他快走。而他也确實像見到了索命的無常一樣,拔腿奪路狂奔,連唾液也忘了吞,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與另外兩人分別的地方。

周圍依舊一片死寂,就像從來不曾有人出沒一樣。

“吳遷!小紅!快出來,我不找了,不玩了!”他兩腿一軟,跪到了地上,“快出來!有鬼,有鬼!”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窺視,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