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太宰治睜開眼的時候, 條件反射地眯起了,有一小段時間沒有見光的右眼。
适應了一會兒光線後,太宰治從被褥裏坐起身來,看看身上寬大的睡衣以及散了一半的繃帶, 又看看家具陳設十分陌生的房間, 垂眸思考。
右眼上纏着的繃帶不見了倒是其次。
不合身的睡衣、雙人大床、半拉的窗簾,還有挂在他耳朵上的眼罩。
很顯然, 這裏并不是森先生的地下診所。
他一一掃過室內的陳設, 打算找些線索。
很快, 太宰治的視線便被放在一旁床頭櫃上的合照吸引了。
照片上是一對看起來很般配的年輕男女。兩個人都穿着清涼的夏日浴衣,背景是碩大的盛放煙火。這張合照明顯是他人抓拍的, 但拍得非常有氛圍感,仿佛看見這張照片,便能聽見煙火綻放的聲音,還有喧嚣的祭典聲。
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個赫然跟他長着同一張臉的男人, 正在狐面的遮掩下, 跟對方接吻。
太宰治不會認錯自己的臉。即便合照的光線并不亮,男人只有側臉, 還被狐面遮去了大半, 可他依然有自信認出那是自己。
準确來說,怕是七八年後, 甚至是十年後的自己。
太宰漫不經心地判斷完,打算下床再多觀察觀察“這個家”。
就在這個時候……
“咔噠。”
卧室的門開了。
出現在門後的, 是照片上的女性。她在看見他的瞬間便将險些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咽了回去, 甚至是體貼且聰慧地将開頭的音節替換成了別的話。
“……我吵醒你了嗎?要不要吃點兒東西?”這麽溫和地問完, 她又笑着喊他, “太宰君。”
和他的猜測對上了。而且她剛剛, 怕是想喊他的名字吧。第二個音她收得有些倉促,終究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
是交往對象嗎,還是說……
太宰治的目光掠過對方的左手,并不是特別意外地在對方無名指上看見了一枚戒指。
是結婚對象。
雖然事到如今想這個有些遲了,但原來……他能活到這個年紀,還能跟人結婚啊。
許是見太宰治沒反應,年輕女性再度出聲:“煮了蟹肉粥,要吃嗎?”從她的語氣來看,她并沒有不耐煩或是生氣,反倒一直很耐心。
不過能跟未來的他結婚,大抵也了解他是個什麽個性,慣着他也正常。
盡管這些都不是重點。
“……吃。”
太宰治聽見自己這麽答道。
–
燈裏看着眼前明顯不太對勁的戀人,微不可聞地嘆息。雖然她也搞不明白,怎麽難得生一次病——甚至是生日當天——太宰還把自己整成了這副模樣,但看起來現在對方也什麽都不知道,這種時候,身為成年人,她也只能盡可能地多照顧一些小朋友了。
而且,看起來最多不超過十五歲的太宰……
好可愛。
小小一只,還沒有她高,整個人看起來都軟乎乎的。剛剛裹在太宰原本那個尺寸的睡衣裏……越發顯得他小。盡管現在她已經找了一套她的衛衣給他穿上,可她的衣服大多也是寬松款,因此這件衛衣穿在十五歲的太宰身上,還是不掩他身上的稚氣,怎麽看怎麽可愛。
而且吃到蟹肉粥的時候……他雖然什麽也沒說,但露在外頭的那只鳶眸明顯亮了許多——她重新給他拿了繃帶後,小朋友将自己的右眼也纏上了,應該是某種習慣——就像是只矜持地、不想在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情緒的幼貓。
可燈裏是什麽人,她到底和太宰相處了那麽長時間,又怎麽看不出年僅十五歲的小朋友的心思。就算年紀變小了,他的內裏也還是她戀人,她多多少少能捕捉到一些他的情緒和想法。
他真的,好可愛啊。
看着眼前年紀尚小的太宰低着頭,幾乎要将他整個腦袋都埋進碗裏,燈裏又是一陣好笑。
他喜歡吃蟹肉相關的東西這一點,看來也是從小就開始了,怕燙的這一點也是。剛剛太宰吃第一口的時候異常警覺,還小口地吹了一下。當他發現入口的粥是他喜歡的溫度之後……動作就快起來了。
可愛得讓人母愛泛濫。
燈裏彎眸笑笑,悄悄收回視線,省得把小朋友看得不自在了。
–
太宰治确實感受到了對方投來的視線,但不知為何,來自她的這份視線……并沒有冒犯人的意思,是充滿包容與溫和的視線。他擡頭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卻被對方捕捉到了。
“我還是先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叫花見燈裏,多餘的事我就不說啦。”她……花見小姐這麽說道,話語間帶着幾分叫人放松的安心感,“總之,太宰君先放松下來吧。”
她似乎看出來了,他明白她是他未來的戀人的事,也知道他……現在心情有些複雜。
“……嗯。”
可惜的是,這份平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門鈴聲驟響。
彼時太宰治已經吃完了那份溫度适宜、味道很棒的蟹肉粥,正坐在餐桌前發呆。
去應門的自然是花見小姐。只是她一開門,他便聽見了極為鬧騰的人聲。
“太宰先生——”
“太宰這次跑不了了吧!”
“能在生日當天發燒什麽的……該說不愧是太宰嗎?”
“不過那家夥身體很好,估計很快就能又活蹦亂跳的了。”
“那個……”
太宰治聽見她的聲音混雜在人群當中,最後似乎是放棄了在這群吵鬧的人面前解釋。
于是當這群人來到廚房,看見年僅十五歲,怎麽看怎麽不對勁的太宰治時——
“诶?太、太宰先生?”
“私生子?”
“太宰?!”
“哇哦。”
燈裏歉意地對太宰治笑笑,又扭過頭對吵吵鬧鬧的衆人比出個噤聲的姿勢,“我回來之後就這樣了,所以……”
這幾年下來,經歷過巨型史萊姆和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件後,他們對這種突發狀況接受良好,因此燈裏這話也讓武偵衆人反應過來,熄了跟十五歲的小朋友自我介紹的念頭。不過……
“但現在這個太宰,只是個大概十五歲的小鬼吧?”
“嗯,還很小。”
“頭發,看起來很好揉。”
“安靜下來還挺可愛的?”
在這群人細碎的對話中,太宰治卻反倒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态。他仿佛被困在身體裏,周圍的一起都安靜了,他眼前能看見的,只有一方亮着光的手機屏幕。
屏幕之上,是太宰與某個人的聊天窗。太宰治看不清再往上的消息記錄,他可以看見的,只有太宰剛剛發出去的一句話——
「我好想你啊。」
消息下方的未讀立刻轉為已讀,下一秒,手機突兀地閃出通話頁面。那是一通,來電人被備注為“燈裏”的來電。
電話被接通後,從手機那端傳來的女聲很耳熟,“怎麽了?”
太宰治沒有任何反應,接通電話的太宰也沒有說話,他們一同聽着自己的淺淡呼吸,沉默。不過電話并沒有被挂斷,顯然,打電話來的那個人對他很耐心。
半晌,他才聽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麽答道:“沒什麽。”這句話伴随着淺淺的嘆息,“只是在想,今天又多喜歡燈裏一點了。”
這句嘆息消散後,太宰治的靈魂恍若又重新回歸身體,他所看見的又是那個廚房,還有一群将他包圍的怪人同事。
“感覺這個太宰先生,好安靜。”
“畢竟才十幾歲嘛,還是個在觀察世界的年紀呢。”
“要聯系森先生嗎?”
“……總感覺聯系那個人,也只會發生更加災難的事而已。”
太宰治沒有跟任何人搭話。他清楚地認知到,自己并不屬于這裏。這裏的一切都屬于那個人,那個二十多歲的太宰。
偵探社的人離開後,他滿是低氣壓地将腦袋擱到桌面上發呆。而花見小姐則去倒了杯溫牛奶給他。她将玻璃杯放在他面前時,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在自然光下反射出微光。
“吓到了?”她略顯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語氣溫柔平和,“大家也只是覺得新奇而已。”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成了太宰治最後聽見的聲音。他眼前的景象在慢慢遠去。這和先前那次突如其來的回憶有幾分相像,但這一次他沒有受到禁锢,而是站在一間和室的玄關處,看着一站一坐的兩人沉默。
這兩人,自然是未來的他,還有……花見小姐。他們似乎看不見他,一切的一切都在抛開他存在的情況下進行。
“……今天為什麽這麽早啊?”太宰穿着睡衣,拖長了音站在玄關看對方動作。
而太宰治也站在一旁看他們。
花見小姐正坐在玄關處穿鞋,他看見她淺雪灰色的長發披在身後,落在木質地板上,很是好看,“是去幫忙啦。早飯我放在竈臺那邊了,要記得吃哦。”她這麽說着便緩緩起身站定。
“诶——”太宰拉住她的手輕晃,怎麽也不肯放開。
太宰治在她臉上瞅見了好笑又無奈的笑容,“怎麽了,想提什麽?”
“燈裏明明知道的。”太宰這麽說着,邊哼哼着,邊擡手去抱她,“想抱抱。”
“乖。”
花見小姐這麽說着,便擡手去抱太宰,熟練地把頭埋進他懷裏。
兩人旁若無人地相擁,可站在一旁的隐形人,十五歲的太宰治只覺得自己有被……齁到。他面無表情地撇撇嘴,想從這個地方離開,卻又想不出離開的方法——大概率是看完這段回憶。
沒過幾秒,他發現太宰嘆了口氣,主動松開手,“好啦,你走吧。”他說話語氣聽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
太宰治很清楚,太宰是故意的,那是他慣常會使的小把戲。
果不其然,緊接着他便眼睜睜目睹着花見小姐踮起腳,又在同時擡手輕輕按下太宰脖頸,然後快速在他唇上親了一下,“是贈品哦。”她親完,對人露出一個狡黠的笑,留下怔怔的太宰快步走出家門。
“……跑得真快啊。”太宰的指尖在自己唇上點了一下,又撚撚指尖,彎唇笑笑。
太宰治維持着冷漠的神色看着這一切,微長的劉海将他唯一裸露在外的左眼遮住,看不清其中情緒。
柔和的女聲将他拉回現實:“太宰君?”
太宰治擡起頭,對上對方盛滿擔憂的雙眸,“你還好嗎,是不是體溫還有些高?”
“啊……”他倒是感覺一切良好,未來的他是在發燒嗎?
果然,他聽見對方這麽補充道:“你來之前……他正在發燒。”
“我沒什麽事。”
–
回憶第三次湧現的時候,太宰治已經頗為習慣了。他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站在方才的那間和室裏,一旁……
是未來的自己。
太宰治沒有出聲。
他看見太宰偏頭,看了一眼流淌着水聲的浴室,然後偷偷摸摸地拉開矮櫃的抽屜,一副沒有看見十五歲的他的意思。
看來這次和上次相同,他也只是個旁觀者。
不,他一直都只是旁觀者。
太宰治看着太宰從抽屜中取出一只戒指盒打開,露出放在裏頭的……紐扣?
饒是他也弄不明白,為什麽一顆平平無奇的紐扣會出現在戒指盒裏。
太宰治看見太宰再度瞅了眼浴室,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摸出另一只戒指盒,仔細地将戒指與紐扣調換,最後再把一切複原。
十五歲的太宰治認得這枚戒指——就是花見小姐無名指上的那枚。
……未來的他居然會選擇這樣的方式跟人求婚啊。不過倒也算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如果對方沒發現,求婚這件事便會一直延期。但看他自己那心虛卻又帶着幾分暗暗期待的表情……花見小姐,怕是經常翻那只戒指盒吧。
太宰治閉上眼睛,再度睜眼時,他眼中映入的,是花見燈裏的臉。
他第一次毫不退讓地回望她,這麽向她開口問道:“雖然我沒有資格評判你們之間的事,但是……”他說着頓了頓,下意識地選擇了更為生疏的叫法,“花見小姐,為什麽會選擇他?”
“‘為什麽’……啊。”對方似乎對他的稱呼和疑問并不意外,沒有任何不悅的意思,“太宰君,有一件事,你好像弄反了哦。”
“?”
她面上浮現出溫柔的、沉浸在回憶中的笑容,“是他選擇了我,而不是我選擇了他。”她纖長的睫羽垂着,說話的聲音很輕,“喜歡你,還有喜歡他的人真的很多,而我不過是其中一個。”
……騙子。明明她,看起來……也有很多追求者。
“因為我不确定你以後會不會遇見我,所以原諒我,不能多說。”她微微彎眸,注視着他的視線很溫和,“那是屬于你的未來。”
但他已經看見了。想念她時她立刻撥來的電話,一大早拉着她、不讓她走的撒嬌,被偷偷調換的戒指……一切都是柔軟美好、閃閃發亮的。會叫人不由自主地擔心,擁有以後會不會失去。
——他能感受到,她對“他”的,對太宰的真心,以及她也确确實實,是被太宰愛着的這件事。
“對了,太宰君會這麽問,是‘他’要回來了吧?”她這麽說着,從桌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
太宰治看着她略略俯下身,将視線與他齊平,“剛剛忘記說了。”她小小地、小小地吸了一口氣,“祝你生日快樂,太宰君。”
太宰治驀地睜圓了眼睛,可對方的話卻還在繼續。
“如果讨厭的話,就推開我。”迎接他的,是溫暖且柔軟的擁抱。從她身上傳來的溫度很讓人安心,太宰治猶豫了一秒,到底還是沒有推開她。
她輕輕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手也溫柔地在他發頂輕撫,“‘生日快樂’的意思是,你的誕生,是值得被祝福的、是會令愛着你的人高興的事哦。”
“我不知道十五歲的你在迷茫什麽,但是……你會遇見的,”她就像是,在念着什麽祝福的咒語一般,語氣又輕又緩,卻滿含顯而易見的珍惜,“愛你的大家。”
太宰治沒有掙紮,僅僅是,若有所感一般,在她懷裏慢慢閉上眼睛。
–
“燈裏。”
燈裏用力地抱緊懷中的戀人,又去蹭蹭他的臉,“歡迎回來,治。”她能感受到他擡手在她頭上輕柔地揉了揉。
聯想到先前十五歲小朋友身上寬大的睡衣,還有她那套衛衣,燈裏松開太宰,想讓他先去換衣服,卻還是在看見他的瞬間笑出聲來,“噗……先去換衣服吧?”
她看看被束縛在她衛衣中,硬是将寬松衛衣穿出緊身效果的太宰,又擡手用手背去碰他額頭,“體溫倒像是降下來了。”
“唔——之後換,現在……先抱一會兒。”太宰卻又是将燈裏攬進他懷裏,低頭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熟悉氣息。
“嗯。”
這麽抱了一會兒後,太宰便起身去換衣服,好讓自己舒服些。而燈裏則拿過剛剛小朋友喝過的玻璃杯去清洗。
等她洗完玻璃杯,太宰也已經換好衣服,又湊到她身後來抱她。
燈裏早已習慣他時不時的擁抱,只是笑着偏頭看了他一眼,“如果以後這孩子……”她說着,伸手撫上她小腹,“能長得像你就好了。”
“什麽嘛,果然燈裏還是更喜歡年輕的「我」啊。”太宰沒說,雖然縮小版的他也不錯,但他其實更想看見縮小版的對方,因此他哼哼着換了自稱,轉移話題,“而且還讓他吃了我的蟹肉粥!”
“!”
太宰沒有錯過燈裏瞬間的愣神,拖長嗓音調侃,“哼嗯……只是換了一個自稱而已,燈裏的反應也太好懂了吧?”
“因為……這個自稱,真的很可愛嘛。”
太宰伸手捏捏她鼻尖,笑她,“所以,如果一開始遇見燈裏的是十五歲的我……”
“或許我會死纏爛打地追你也不一定。”燈裏在太宰并沒有給予她多少束縛感的懷抱裏轉身,跟他面對面對視,話語間帶着幾分她面對他時特有的俏皮與輕快。
太宰看着她率直的眼神,沒忍住笑出來:“……噗。”笑完這一聲,他又搖搖頭,“但對我們來說,這些假設都不存在。”
“那種事就交給平行世界的我們去煩惱吧。”
其實他大概猜得到,那個十五歲的自己回去之後會做些什麽。平行世界的燈裏,怕是要從一開始就踏入獵人精心設好的陷阱了。
太宰垂眸,認真地注視着站在他跟前的燈裏,“至少,現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出口。”
“嗯?”
他拉近跟她之間的距離,在日光泛成海的午後,如此平和溫柔地開口:“現在的我很幸福。”他與她額頭相抵,鼻尖相觸,面上皆是柔軟的笑意。
“燈裏,能遇見你……”
“我很幸運。”
時間緩緩流淌,他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靜靜地漾着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