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200 章 可堪追(上)

第一百章 命多悔 可堪追(上)

馬車停在橋邊,橋的另一頭是個寧靜的村落。鄉民在早晨的霧氣中淡然穿梭勞作,像一群扮演凡人的神仙。

紀莫邀栓好馬,跨過小橋,踩入這朦胧的桃花源裏。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住在哪裏,但也不需要問任何人。霧氣深處的朗朗讀書聲,便是他的指路燈。

偶爾擦肩而過的村民,似乎也沒有注意到他。也許是因為村子周圍都通了官道,平日裏從村中穿行的外人并不稀奇。還是說霧氣太濃,他們根本沒發現有人走過。

紀莫邀順着清脆的童聲一直來到一個小院落前。院中有些結伴散步的雞鴨和一條還未睡醒的大黃狗。再往裏便是一間小茅廬,裏頭坐着十五六個孩子,有男有女,小則四五歲,大則八九歲。每人面前都擺有紙筆,此刻一個個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一聲不吭。隐約可以聽到教書先生的聲音,但在外頭還看不到他的樣子。

先生講了一陣後,讓大家跟着念,那十幾個孩子便搖頭晃腦地念誦起來。

雖然不知先生說了什麽,但能讓這麽小的孩子如此專注地學習,可見老師的功力。

紀莫邀久久站在院外,沒有進去。

這裏是村子的最深處,附近的人早就到田裏忙活了,沒人從他身邊經過。如果有人看到他,應該會覺得這個站在雞籠前的陌生男人很可疑吧。

霧氣逐漸散去,又是一個好晴天。

茅廬裏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只見孩子們蜂擁而出,追逐的追逐,逗狗的逗狗,也有沒出來的,直接倒在席上小睡。

未幾,一個衣裝樸素的男子從裏頭走了出來,迎面還收到了兩個學生送上的小花。

“先生,我剛摘的,送給你。”

“謝謝。”他溫柔地笑了,“我會好好保管的。”

紀莫邀看着他被一波波孩子們簇擁着,面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教書先生好不容易終于從孩子堆中出來,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院門前的紀莫邀。

兩人對望許久,但紀莫邀遲遲沒有開口介紹自己,只是等着對方的眼神從困惑逐漸轉為驚訝——“小郎君……是你嗎?”

紀莫邀展開雙臂,“石二哥,好久不見。”

石先生欣喜若狂,上前緊緊抱住他,“真的是你嗎?我、我不是在做夢?”

“光天化日之下,做什麽夢呢?白日夢嗎?”

石先生放聲大笑,“真的是你,只有你會這麽說話,一點都沒變。”他抓着紀莫邀的手,“我怎麽都想不到,能和你重逢……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魏總管說你回鄉教書了,我就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你一面。”

“魏總管,對,他們一家搬走好多年,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還好吧?”

“還行,不過年紀也大了。現在回去享兒女福了,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石先生有些憂郁地低眉,可又猛然擡起頭來,拉着紀莫邀就走,“我真是糊塗,怎麽能讓你站在門外說話呢?去我家,我們坐着好好說話。”

紀莫邀指着院裏的孩子們,問:“你不用上課嗎?”

“沒事,游戲的時間不怕多。”石先生搖頭,“我們可以慢慢聊。”

石先生牽着紀莫邀繞過幾片田地,還險些被一只大白鵝追擊,最後來到一間小茅屋前。屋外坐着一個少婦,正在埋頭洗衣。她腳邊坐着一個不到兩歲大的娃娃,抱着一個布偶,s咿咿呀呀地說着話。

“小郎君,這是拙荊。”

紀莫邀按住他,道:“別再叫我小郎君了。你不從屬于我,我也不比你高貴。”

“那我應該……”

“我管你叫二哥,你以兄長的身份稱呼我就行了。”

“那……賢弟?”石先生略帶緊張地舔舐着這兩個字,才又重新介紹道:“賢弟,這是內人,那便是幼子。”

少婦也擦幹手起身,朝紀莫邀行禮。

“紀某見過嫂夫人。”

她似乎從未受過這麽隆重的禮遇,還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叔叔禮重了。”

“別見外。”石先生安慰道,“賢弟與我識于幼時,幾乎無話不談。”他又扭頭問紀莫邀:“如果不耽誤你的話,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紀莫邀又搖頭,“恐怕留不到那時,但喝杯茶的時間倒是有的。”

石先生于是熱情地将他請到屋裏坐下。村舍雖小,五髒俱全,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一別,也有十多年了。”石先生望着煮水的火焰,“童年舊事還歷歷在目,結果一轉眼,孩子都生三個了。”他擡眼望向紀莫邀,“你呢?還住在涓州麽?”

“沒有,我十歲時就離開了,如今是江湖閑散之徒。”紀莫邀頓了頓,又補充道:“女兒好像應該……有半歲了吧。”

石先生詫異了,“自己女兒幾時出生都不記得了麽?”

“幾時出生記得,只是不記得今天是幾月幾日。”

石先生笑了,笑成了石二哥的樣子。

“那妻女也跟你閑散在外麽?”他為紀莫邀沖了一碗熱茶。

不出意外,紀莫邀謝絕了所有的配料。“那是自然,如今就在橋那頭。”

石先生瞪大眼睛,“那你怎麽不請進來做客?還要她們等你這半天麽?”

紀莫邀笑道:“她不願進來,非要等霧氣散去,好好看看你們橋頭那個水車才肯罷休。如今估計在跟你們村裏的工匠取經呢。”

“這樣啊……”石先生這才放松下來,“那你們也真是志同道合,都是好學之人。”

“臭味相投。”

“真是的,怎麽就這麽經不起誇呢?”

兩人對坐,呼吸着茶香味的寧靜。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我們就都長大了……”石先生吞了口唾沫,又望了一眼門外,見妻子依然背對着自己在洗衣,這才小聲問道:“你家裏人……還好吧?”

紀莫邀鄭重地放下茶碗,仿佛一直在等這個問題。他望入石先生的眼睛,答道:“紀尤尊已經死了。”

石先生的眼神突然陷入一個無底洞中,一下喪失了組織表情的能力。

紀莫邀握住對方的手,細聲道:“他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石先生的手開始在他掌中顫抖。

紀莫邀扭頭往院子裏瞥了一眼,随後急步離席,将房門合上。

“石二哥……”再次坐下時,眼前人已淚流滿面。

三個孩子的慈父、鄉民敬重的先生、一個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孩童般,撲倒在紀莫邀懷中,大哭不止。

紀莫邀抱着他,來回撫摸他的後背,“不怕了……都結束了。”

終于,石二哥的呼吸緩和了下來。

“你……殺了他嗎?”

紀莫邀低頭答道:“不是我下的手。但你可以說他是因我而死。”

石二哥從他膝上爬起來,用衣袖反複地擦臉,“我一直都在嘗試……假裝什麽沒有發生,嘗試去忘記。”他又略帶驚慌地解釋道:“我不是在責怪你。”

“沒事。”

“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祈禱大了之後,這一切能變作過眼雲煙。”石二哥擡起頭,自嘲似地苦笑,“但無論我做什麽,都……我不敢進佛堂寺廟,甚至看到和尚也要繞路走。但只要聞到香火的氣味,所有的噩夢還是會被重新喚醒。後來更有甚者,哪怕只是跟一個比我年長的男人共處一室,我都恨不得奪門而逃。村裏有風水更好的宅子,但我偏要住在這個角落裏,只是為了避開種了柳樹的道路……我什麽都試過了,可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魂魄就回到了深柳園那個佛堂裏,怎麽逃也逃不出來。”

又是佛堂,又是那雙眼睛。

紀莫邀深吸一口氣,問:“魏總管他……是知道的吧?”

“他當然知道,事後就是他陪了我一夜。”

紀莫邀沒有再問。

“是他讓我告病回鄉,之後我就離開涓州了。”

“這我記得。”

“真的?”

紀莫邀點頭。

石二哥揉揉眼睛,“你不提我,我都忘了那天你就站在院子裏,看着我被人擡出來。我後來也沒有跟任何人講……唯一慶幸的是,魏總管全家都搬走了,我不會在這裏遇到任何深柳園的故人——當然,我也不是在說你。”

紀莫邀淺笑。

“我有時甚至會想,也許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也只是我的一場噩夢。也許身上的傷是我不小心磕磕碰碰得來的。但是、但是……”

“慢慢來,”紀莫邀扶着他的上身,“不要急。”

“我離開的時候,魏總管還給了我沉甸甸的一袋銅錢,說是主人給我送行的……我過江時直接丢水裏了。那筆錢,我想起都覺得髒,就算用來買了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也是髒的,和我一樣髒。”

“不要這樣說。”紀莫邀抓着他的手,“髒的不是你。”

“我知道,我只是……”石二哥的眼神逐漸固定在紀莫邀臉上,“你剛才用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但他确實是你父親,不是嗎?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樣的關系,但我相信你一定有殺他的理由,我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去理解。”

紀莫邀扭頭望向窗外,看兩三彩蝶飛過。

“我是為了給我母親報仇。”

石二哥的神色凝固了。

“紀尤尊對你做過的事,也對我母親做了,這也是……我存在于這個世上的原因。後來他殺了我母親,我就從涓州逃出去了。”他敘述的語氣十分平靜,依然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石二哥捏住了他的手,“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也是這兩年才逐漸理清來龍去脈的。”

“真的……”石二哥再次抱住了他,“真的太好了。能為你母親報仇雪恨,真是太好了。我也……謝謝你。”他松開懷抱,面上不免又有些歉意,“虧我還在你面前訴苦,明明你所經受的比我還要——”

紀莫邀按住他的嘴,“不要比較。這并非我們應得的苦難,沒必要比較誰更配得起傷心痛苦。而且,我也想來謝謝你。”

“謝我?”石二哥直搖頭,“我有什麽好謝的……”

“謝謝你,救了我的朋友高知命。”

“高知命……啊,我記得這個名字。他是你在外頭的書友,對嗎?”

紀莫邀點頭,“有件事,他本人不知道,石二哥你也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的決定……當初如果不是因為看到你的遭遇,我也不會對紀尤尊萌生戒心,更不會竭力阻止他招知命到家裏來做書童。我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知道我不能讓知命、讓任何人再經受那樣的痛苦,我必須讓紀尤尊遠離所有我在乎的人。所以我要謝謝你,代知命謝謝你。”

“別這樣說,這、這都是你的造化啊。”石二哥說着,眼中又盈起淚來,“你也替我出了口惡氣,不是嗎?他得到了懲罰,以後再也不能害人了,真好……令堂雖然看不到,但她在天之靈一定十分欣慰,一定的。”

“你們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嗎?”石二哥又怯生生地笑了,“我有什麽值得誇耀的?一無功名,二無富貴,如此過一天算一天,不過一個識字的農夫罷了。”

紀莫邀正色道:“石二哥,我們今天能坐在這裏,難道不就是你與我母親的造化嗎?你們經受了那樣的痛苦,在我看來,就算從此心生邪念、抛棄人性,也是情有可原……但你們偏偏沒有這麽做。你選擇在家鄉教書育人,她選擇對我傾盡愛心。你如果沒有選這條路,今天就沒法在這樣一個家裏招待我。她若沒有選這條路,我今天就沒辦法完完整整地坐在你面前。是因為你們兩個刻意的選擇,我們才能如此重逢。是你們一次又一次選擇了良善,我才能将紀尤尊的惡意永遠扼殺。你們證明了善惡是一種選擇,讓我不再相信任何‘本性如此’的借口。這太了不起了。”

石二哥破涕為笑,重新抱住了他,“謝謝你……我太需要這番話了。”

紀莫邀緊抱着他,想起了母親的笑容,禁不住也有些眼紅。

他們終于能不再懼怕入眠的夢魇,也不再懼怕醒來的地獄。最近,紀莫邀甚至開始期待做噩夢,畢竟只要一睜開眼,再可怕的夢境都會立刻消失。那确切可見的結束,是他從未享受過的安全感。

終于,他們能從噩夢中驚醒,而非驚醒于噩夢之s中。

吳遷回到塗州。

雖然兩人永遠也不會再當面說清,但他欠了紀莫邀一個大人情,而彼此都心知肚明。

本來,祝臨雕和趙之寅一消失,缪泰愚和邢至端這些平庸之輩又不再礙眼,同生會就是吳遷的囊中之物。但半路殺出個沈海通,逼他必須提早想好往下的十步、二十步棋。祝蘊紅的身世是個致命的秘密,一旦洩露,她在同生會的地位不保,就無法以現在的身份繼續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吳遷可以承受千夫所指的罵名,但絕不能讓祝蘊紅吃一點點苦頭。而為了守住祝蘊紅和她所有的秘密,吳遷只有一個選擇——占據同生會的頂點,不允許任何人的懷疑與挑戰。

沈海通當初如此主動參戰,他若消極以待,必會招人诟病。一箭了結龔雲昭,再順手搶走缪毓心,雖是功勞,卻似乎有些不足。因為,萬一沈海通撈到了傲人的戰果,自己的位置就危險了。

幸好有紀莫邀那一掌,雖然遺憾沒有奪去沈海通的性命,但也确實奪去了他角逐同生會權力中心的所有意志力。從此以後,姓沈的不會再威脅到自己。

可憐那個沈海通,絲毫不知吳遷內心的竊喜,反而在多謝他救命之恩的同時,欣然收養缪毓心為義女。畢竟是他好兄弟缪泰愚的遺孤,沈家定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養育毓心,讓她過上優渥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

而就算沈海通沒有主動提出這個請求,吳遷也會想辦法讓缪毓心從眼前消失——若在殺母仇人的身邊長大,對她也未免太殘忍了。

他和龔雲昭無冤無仇,确實不應殺她,可為了表明對同生會的忠心,又不得不殺。吳遷甚至覺得,自己只殺了一個龔雲昭,已經算是兌現對無度門與趙晗青的諾言。

當然,他知道這番說辭有多虛僞蒼白,但反正也沒人來當面質問,就讓這些軟弱無力的借口從此沉底吧。也許有一天,就變得有說服力了。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由始至終,都是個懂得所有道理,卻做不出一個正确選擇的混賬東西。

有時,紀莫邀會想起當日那個替天行道的意氣少年。

那時的吳遷已對祝蘊紅情根深種,但心裏依然堅守着一套獨立于男女之情之外的法則。那時的他,誠摯地愛着一個人,但也衷心地愛着一些道理。如今的他,不僅抛棄了這些道理,還因此心甘情願為人所用,毫不猶豫地走上了葬送先輩的道路,不知心中會否感到愧疚。更有甚者,他應該已經發現,自己在同生會的號召力絕非子虛烏有——這是他的造化,卻不是他能夠控制的力量。如果吳遷是個聰明人,則一定會為自己的威望感到深深不安。

而紀莫邀就算不說,大概也不願看到第二個人成為同生會的話事人。畢竟吳遷的心思太淺,只要祝蘊紅事事安好,他對同生會的未來根本就沒有任何期許與野心。既然今天能心安理得收下漁翁之利,明天就算同生會毀在他手裏,只要還沒傷到祝蘊紅,吳遷也不會有絲毫不舍。讓他坐穩這個位置,就意味着同生會再也沒有找無度門尋仇的本事。

經此一役,各方元氣大傷,經不起冤冤相報。與其再次以命相搏,妄求速勝,倒不如遠遠看着敵人一步步沒入平庸、頹喪、沒落之中,最終徹底消亡。

紀莫邀不缺耐心。

回到塗州的那一天,吳遷只覺得被扒了一層皮,如今骨肉都暴露在外,無論是對快感還是痛覺都尤其敏感,所有的感官更是倍加清晰。

跟随他浴血逃出的弟子們,一路都在勉勵他韬光養晦,來日為二位掌門和師兄弟們報仇雪恨。

他只能裝作受到了鼓勵。

沒想到在二位師父亡故之後,自己依舊無法輕易卸下面具。

如今返回遭遇滅頂之災的同生會,自己就是那僅存的碩果,唯一的希望。所有人都指望他能引領同生會浴火重生,将來為所有“枉死”的同門報仇。

他就算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必定會接受這個身份——別忘了,祝蘊紅永遠是同生會的人。為了小紅,他也一輩子被困在了這個煉獄之中。

但只要能留在小紅身邊,他什麽都願意。想起來,被擁戴上掌門之位,實在算不上什麽委屈。如果将這種事作為苦悶牢騷告訴別人,估計也會被好生嘲諷一番吧。

“你這個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經常這樣在心中罵自己。

邁入祝家大門,卻意外地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

“遷公子回來了!”師弟們迎了上來。

吳遷這才認出,這幾人也有跟着一起去鹿獅樓,估計是混戰中失散,自行先回來了。

“你、你們幾時到的?”他心不在焉地問,腦裏的某個角落卻隐隐在提醒他大事不好。

領頭的那個答道:“也就早回來一天,就等着遷公子回來主持大局呢!”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開始說一些鼓舞、奉承、擁立的話,但吳遷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直到有人冒了句——

“遷公子知道溫葶苈死了麽?”

吳遷猛一擡頭,“死了?”

“你走得早,怕是沒看到。我們一直躲在樹林裏不敢動,遠遠見趙娘子抱着他的屍首哭成淚人,這才曉得他死了。”

領頭的附和道:“是,我們大家幾個都看到了。”

吳遷喃喃道:“你們見到葶苈死了,又比我早回來……”

“是,我們昨日一進門,吳總領就招待了我們,問長問短的。大小姐也在。”

吳遷恍然大悟,臉色驟然蒼白。他不顧一切推開衆人,沒命似地沖向祝蘊紅的房間。

這幾個家夥早一天回來,還見了小紅。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向小紅交待了鹿獅樓發生的一切,小紅不僅知道了祝臨雕和趙之寅的死訊,更加知道了——

“葶苈!”

吳遷猛地止步,與幾乎跟他迎面撞上的祝蘊紅面面相觑。

“葶苈,可把你盼來了!”祝蘊紅一把抱住他,“我、我以為你已經……”

吳遷指望會看到一個得知溫葶苈喪生而悲痛欲絕、尋死覓活的祝蘊紅。瞬息之間,他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和祝蘊紅結束婚姻,自己從此離開同生會,彼此老死不相往來,只要她好好活下去就行了。

但現在這個樣子,究竟是……

“小、小紅?”吳遷挽着女孩的肩膀,愁眉緊鎖,“你沒事吧?”

祝蘊紅喜極而泣地推了他一下,“當然有事了!想你想得都快要瘋了!但現在你能毫發無損地回來,我就什麽事都沒有啦。”她語氣之雀躍,動作之嬌嗔,全然不像是假。

吳遷曾經被她騙過,哪會輕易信服?便不顧憐香惜玉之情,揪着她的手喝道:“你莫要再耍弄我!溫葶苈已死在地通關,你對我喊他的名字也無濟于事!還是快快接受現實,我好還你自由。”

誰知祝蘊紅不但沒因被揭穿而翻臉,反而楚楚可憐地哭喊了起來:“葶苈你這是何意?你不是就站在我面前嗎?我哪句話說錯了,你竟這樣對我呼呼喝喝……”哭得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眼看她的哭鬧已經驚動了外頭的師弟們,吳遷顧不上粗魯,一路将祝蘊紅扯回房中,将她按在梳妝臺前。“你哭得妝都花了,怎麽見人?快快整理儀容。”

祝蘊紅在鏡前眨巴幾下眼睛,竟噗嗤笑了出來。

吳遷背脊湧起一陣惡寒,又問:“笑什麽?”

只見祝蘊紅回眸答道:“笑你傻。”她眼中有淚,卻真像是笑出來的,裏頭沒有半點反諷嘲弄之意。

“別亂講,我怎麽傻了?”

祝蘊紅扭過頭去,嘀咕道:“兇巴巴的,結果只是來讓我補妝,是不是傻?”

吳遷望向鏡中——正如那晚一樣——可什麽都沒有發現。

祝蘊紅邊哼着小調邊搬弄桌上的胭脂水粉,心情似乎真的很好。

吳遷還是無法相信,于是問:“我是回來了,可你表哥怎麽辦?”

祝蘊紅停下手,回過神來,道:“他們都跟我說了……表哥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吳遷明白了什麽,卻不願去接受這個結果,繼續追問道:“你表哥回不來,你不應該高興嗎?他不在,沒有人能再阻止我們在一起了。”

“确實……”祝蘊紅竟從眼角抹去一滴淚,“可他畢竟還是我表哥啊。我、我總不能為他的死叫好吧?”

吳遷再也忍不了了,跪倒在祝蘊紅膝邊,指着自己說:“小紅,你認真看,我就是你表哥!我就是吳遷啊!”

祝蘊紅癡癡地凝望他好久,随之又是一笑,一掌拍在吳遷肩上,“別鬧了,葶苈!我還不認得你嗎?”

“我不是葶苈!”

“好了,我要集中精神補妝,別胡言亂語。等你歇息好了,我跟你去微波湖玩好不好?好久沒去了。”

吳遷爬起身s,往後退了一步,顫抖着問:“真的嗎?”

“當然了,我怎麽會騙你呢?”

“小紅,我、我究竟是你的什麽人?”

祝蘊紅有條不紊地開始畫眉,“你今天是怎麽了?總是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你別管,就直接回答我——我是誰?”

“你是我的丈夫溫葶苈啊。”

吳遷萬念俱灰,“如果我是溫葶苈,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溫柔地回答:“我是祝蘊紅啊。”

吳遷盯着鏡中倩影,裏頭是一雙讓他受寵若驚的眼睛。

她是真的愛我。

他一下癱坐在地上,靜靜地哭了起來。

祝蘊紅見他落淚,忙丢下眉筆,撲到他身邊問:“葶苈,怎麽了?這才剛回家,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我、我……”吳遷擡起頭,一把将祝蘊紅拉到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祝蘊紅也抱着他,寵溺地揉着他的後背,“好了、好了!人都回來了,就沒事了。”

吳遷知道祝蘊紅沒有說謊。她如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發自內心。可他寧願對方是在騙自己,寧願下一刻被她扇一個耳光。

可現在的祝蘊紅,再也不會罵他、打他了。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一錯再錯,最終竟将畢生至愛封印在永恒的幻想之中,再也找不回真我。

吳遷總算明白——他與祝蘊紅之間,永遠都要有一人要扮演騙子的角色。既然祝蘊紅不會說謊,那就換他吧。

“我沒事……”他艱難地坐直身子,深深吸進一口氣,“我确實是太累了。剛才對你呼呼喝喝,是我不好。”

祝蘊紅欣然一笑,道:“知錯就好,不過我也沒怪你。”她偎依在吳遷臂間,扭扭擰擰的,似乎并不急着去完成妝容。

“又怎麽了?”吳遷問。

女孩臉一紅,小聲道:“我說出來,你可別怪我嬌氣。”

“放心,我不怪你。”

祝蘊紅微微鼓腮,怨道:“你回來這麽久了,都還沒親我呢。”

吳遷笑了——天啊,好想哭。

他二話不說,低頭吻了祝蘊紅。

兩人擁吻交纏,雙雙滾到卧榻之上。

是的,祝蘊紅真的沒有在騙自己。

“葶苈,我、我好想你……”是她情濃時最真摯的喘息。

吳遷合上眼,暗暗祈禱眼角不要漏出淚來,掃了彼此的興致。

這并不是他要的結果,但他已經決定了。

“別怕,我溫葶苈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離開。”

沒想到自己處心積慮要從人生中抹除的名字,竟然成了自己餘生的僞裝。想不到在看透一切之後,依然逃不出這畸形的人生。

小青沒說錯,自己才是祝蘊紅苦難的根源。

但這一刻,吳遷選擇沉溺、享受、遺忘。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