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88 章 齒印深(上)

第九十四章 恩情薄 齒印深(上)

司鐘在嘴裏小聲重複着那三個字:“定魂錄……定魂錄……”

嫏嬛道:“司鐘,我們既然叫得你過來,也不單單只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不知道參水猿用了什麽理由說服你重返舊地,但他未必跟你說了完整的實話。”

司鐘皺起眉頭,“這又是什麽意思?”

嫏嬛解釋道:“他定是跟你說,自己遭到星宿的圍堵,幾乎要束手就擒,有賴日出東方,才勉強逃出生天……是也不是?”

司鐘點頭,“他說,星宿們都叛變了——正如當年。”

“那遭到背叛的參宿,為何不及時返回姜家堡撥亂反正,而是先來找你為自己報仇?如果星宿們真的叛變了,最危險的不應是你的千裏嗎?誰知道登河山中還有多少居心叵測之人?參宿首先想到的,不是當家的安危,竟是找當家的母親來替自己出氣,不覺得這很……”嫏嬛故意沒把話說全,留待司鐘自己品味。

司鐘望向山下的車駕,“你這麽說,确實……”

“而且參宿有沒有告訴你,他本來帶了一隊星宿來跟我們決戰,但來到地通關之後,發現又憑空出現了另一隊星宿?這第二隊星宿,只可能是姜骥派來的,但又是為什麽呢?你剛才已經跟心月狐見過面,我們等一下也可以讓她來跟你講。一言以蔽之,是姜骥派她來的,目的就是觀察參水猿是否有二心。”

紀莫邀提醒道:“司鐘可別忘了,如果姜疾明真的是你家千裏殺的,這世上唯一能作證的人會是誰?”

司鐘半張着嘴,眉間滿是疑惑與震驚,“參宿是我的徒兒,他跟千裏多年來形影不離、情同兄弟,怎麽可能……”

“司鐘,你我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什麽共識。但既然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千裏好,就更不應被自認為很親的人蒙蔽。同生會是你們當年最有力的幫兇,祝臨雕和趙之寅借助姜疾明的死從此順風順水,其勢一發不可收拾。鹿獅樓慘案一旦敗露,他們也會身敗名裂。你又憑什麽覺得,他們和參宿不存在毀掉姜骥的意圖呢?無度門來了多少人,登河山來了多少人,同生會又來了多少人——這種一目了然的答案,難道還需要我贅述嗎?”

嫏嬛這番話有如晴天霹靂,令司鐘驟然驚醒。

“這、這确實……星宿們如果有去無回,千裏身邊就什麽都不剩了。”

嫏嬛繼續游說道:“你看,無論星宿們信不信當年的事、生不生姜骥的氣,他們依然是姜家的家臣。無論如何,也會比同生會這些舊年的幫兇要來得親吧?就算我們在此一舉消滅同生會,星宿們回到登河山,也不見得會把你的千裏怎麽樣。但如果星宿們被同生會消滅了……”她陰陰一笑,“姜家堡改名易姓,不過是時間問題。”

“不、不可以。祝臨雕算個什麽東西?他憑什麽……”

“那姓祝的如今就在鹿獅樓中,死活不肯承認自己與當年的慘案有關,恐怕就是打算把責任都推給姜骥。你若是有辦法讓他原形畢露,那就真的能算是一場功德了。”

司鐘站起身來,幾乎迫不及待要回到鹿獅樓下,“千裏當年是第一個離開地通關的,是祝臨雕和趙之寅帶人殺了失去還手之力的二十七位星宿!千裏不是兇手,他沒有殺人,他是無辜的!劊子手是祝臨雕!是趙之寅!他怎麽可以不承認?他有什麽資格怪千裏?”

紀莫邀行至司鐘身側,道:“你只要記住,下面所有的人都手握姜骥的把柄。他們不像你,對姜骥不會有半點念舊愛護之情。慘案的真相一旦外傳,他們會是第一個出賣姜骥的人。”

司鐘往土坡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對二人說:“可你們也知道此事,你們也會傷害千裏。”

溫嫏嬛笑道:“司鐘可以先判斷一下形勢,再決定是先跟同生會解決我們,還是先跟我們解決同生會。我當然覺得唯有孫劉聯盟,方能大破曹軍,反之只會自取滅亡。但司鐘跟我立場不同,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司鐘猶豫了一陣,道:“我先去跟祝臨雕說話,再作定奪。”

“大魔頭,陪司鐘走一趟吧,省得大家輕慢了她。”

聲殺天王此時從空中落下,停在了紀莫邀肩上。

夜幕降臨,星辰乍現。

司鐘一路直入鹿獅樓,沒有跟等候已久的參水猿與五音之佐有任何交流。

有紀莫邀開路,大家都沒有為難她。

二人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三樓門外。

姜芍親自來迎。“見過司鐘。”她神色凝重,仿佛一時間忘了眼前人就是自己的親祖母。

“留夷……不,少當家……”司鐘小聲應道。

姜芍這才擡眼與她四目相對,但彼此眼裏都沒有親人相認的激動與安慰,只是用無意間與陌生人對望的錯愕目光,完成了祖孫相見的簡單儀式。

說實話,她們都沒有什麽好說的。

“我是你祖母,我幫你父親殺了你祖父與二十七位忠仆,如今還要你來收拾殘局。”

難道這樣說嗎?

司鐘心中暗笑,卻不知在笑誰。“容我一人進入。”是她唯一出口的完整句子。

姜芍和紀莫邀都沒有阻撓。

司鐘步入屋內,見祝臨雕依舊綁着雙手,坐在地上。他神色疲倦,想必這姿勢令他頗為難受。但他又是那種不肯承認自己在受苦的人,因此司鐘一進門來,他立刻又擺出一副堅定不移的神色。

然而,司鐘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慌張與恐懼。

可憐,為了這脆弱的陽剛之氣,讓自己都不會表達真情實感了。

“祝掌門受苦了。”司鐘款款行禮,坐到了他對面。

“司鐘大人,來得正好。”祝臨雕說話時眼神飄忽,仿佛在有意無意地暗示司鐘先替自己松綁。

司鐘自然沒有理會。“祝掌門,今日之事,錯綜複雜。我初來乍到,有些事還只是一知半解,希望閣下能為我指點迷津。”

一路從土坡過來時,紀莫邀問過她打算怎麽盤問祝臨雕。

其實司鐘也沒有什麽計劃,但她知道自己有一個籌碼就夠了——祝臨雕并不知道,她是姜骥的生母。

祝臨雕笑了,“司鐘這話,是說給外面的人聽的吧?”

司鐘故意壓低聲音,道:“大家心照,不必過分試探。當年之事,你我皆有參與。如今雖敗露,不意味我們必須要擔負罪責。外面都是小孩子,無人親歷過那一晚。我們說什麽,他們自然就會信什麽。”

“司鐘有何高見?”

司鐘幽幽一笑,問:“敢問祝掌門最希望得到什麽結果?”

祝臨雕沉思片刻,這才想起忘了問一件事——“我趙賢弟如今身在何處?他本應去奇韻峰找你,如今為何不見同行?怎麽變成了參水猿跟你們一道?”

司鐘眨眨眼,道:“我未見過趙之寅。參水猿在地通關逃過其餘星宿的追捕,幾經艱難到了奇韻峰見我,于是才走了這一趟。”

祝臨雕大驚失色,“如此說來,難道他真的……”

如果趙之寅沒有去過奇韻峰,那趙晗青的話難道是s真的?趙之寅真的已經将罪名推到了自己身上?

司鐘見祝臨雕神色窘迫,又問:“你還沒答我呢。你想要什麽結果?”

祝臨雕倒吸一口涼氣,頻顧左右,一言不發。

當年參與的人裏,趙之寅和紀尤尊已經死無對證,祝臨雕本可輕易将所有事嫁禍到他們身上。無奈這話一旦出口,便與他們此行目的徹底矛盾,今後恐怕難以服衆。

他如果要自保,只剩下一個人可以出賣了。

“司鐘,我在想……”祝臨雕艱難地将身子前傾,湊到司鐘面前說,“不如我們把所有事……都推給姜骥吧?”

一瞬間,司鐘眼裏似有千萬根銀針射出,但她立刻眨了一下眼,恢複了原本的平靜。“哦?怎麽推法?”她佯裝驚訝。

“我看星宿裏也存在不少分歧,不如加以利用,讓他們看起來更加可疑,甚至引發內讧,那我與同生會不就能全身而退了?”

“姜家百年名門,上下一心,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扳倒的?”

祝臨雕淡然一笑,“司鐘怕什麽?就算不能直接拉姜骥下水,這不是還有參水猿嗎?你是不知道,他們擒我之時,便暗示過我——只要承認當年慘案是參水猿與我們勾結便可,甚至不用提姜骥的名字。我看,星宿們也是清楚事件始末的,只是不忍心傷到他們當家而已。”

司鐘聽他說完,點了點頭。“不過,還有無度門這個未知之數。你可要想個萬全之策,起碼讓他們先放你一馬,才好謀劃将來之事。”

“那是自然。此事一了,待我回塗州重振旗鼓,再上驚雀山報仇不晚。”

樓下衆人焦急地等待談話的結果。

所幸司鐘一到,同生會的弟子們便消停下來了。

“有天籁宮主持公道就好,絕不能讓無度門這群土匪占了便宜!”

“早就該讓司鐘來幫忙了,否則只聽他們胡言亂語,混淆視聽,最後肯定還是我們吃虧啊。”

參水猿與五音之佐仍留在馬車旁,未曾移步。

溫枸橼見那五個小姑娘都是生面孔,想是上一任五佐喪生三人後,天籁宮便重新任命了五個人。

不知道原先的角佐和徵佐怎麽樣了。同門相殘,還是受司鐘指使……她們如果知道真相的話,肯定也很不好受。

如今的五佐看着不過十六七歲,正是心智軟弱的年紀,輕易便能被人蠱惑。換一群年紀小的,更好控制——司鐘和姜骥不愧是親母子。

至于心月狐,從樓上下來之後,就一直盯着參水猿,同時仍有一事未能釋懷:星日馬到底對祝臨雕說了什麽?

星日馬不像是會跟同生會勾結的人。他雖然死腦筋,但對當家也是真的忠心。如果他确實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目的肯定也是為了保護姜骥。

無度門跟司鐘的暫時聯盟足以重創同生會,這一點她毫不質疑。但她擔心一旦司鐘插手其中,追究姜骥罪責的難度就更大了。星宿中的意見已經不一,如果輕易将罪名推到同生會和參水猿身上,那姜骥更加能獨善其身,完全不需背負由他一手造成的後果。

他才是罪魁禍首,絕對不能為了懲罰幫兇而本末倒置、顧此失彼。

“當年随我二人來地通關的弟子,如今很多都已經成家返鄉了,甚至有些已經不在人世。”祝臨雕語氣中不無唏噓,“今天跟來的,缪泰愚、吳遷這些……都不知道當年有過這麽一件事。”

司鐘追問:“當年跟你的人是怎麽決意要殺諸位星宿的?你就不怕他們洩密嗎?”

祝臨雕輕笑,“他們……司鐘別忘了,我門下弟子都對胡人恨之入骨啊。至于事後,我們也沒少照顧他們家裏,自然不會說出去。一旦過上安穩日子,沒人會再提起殺人害命的過去。當然,這裏頭也少不了紀尤尊的謀劃。”

司鐘于是提議道:“如果要嫁禍給參水猿的話,我們可以說他當年沒有告訴你們,當日出沒在鹿獅樓的人是登河星宿。而是騙你說,這都是對姜骥心懷不軌的胡寇,還特地模仿二十八星宿的裝束,蒙騙外人。實則是挾持了姜骥,圖謀姜家堡的好處。”

祝臨雕連連點頭,“可以。”

“反正當年參與的弟子也不在這裏,你大可以說,只有幾個莽撞的錯手殺過一些人,但你沒有動過手。承認你來過地通關,但又不至于背負太多罪責,算是一種折中。你意如何?”

祝臨雕抿嘴想了想,眼中似未滿意。“既然可以怪罪參水猿,又何必各打五十大板?我就算完全不承認來過這裏,也沒人能反駁我啊?”

司鐘反問:“趙之寅難道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沒錯,萬一那姓趙的還活着,自己又不慎把話說絕,到時對質起來就糟了。祝臨雕有必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這樣,你不要把話說死,而且要适當地表達一點愧疚之心——畢竟是殺錯人了。這樣,起碼你的弟子們看着舒服。做一個有擔當、懂自省的掌門人,不是更好?”

祝臨雕艱難地點了頭。

天已全黑,窗外吹來陣陣晚風。

司鐘留意到對方有一個奇怪的動作。“祝掌門,為何頻頻轉向窗外,但只看一眼就又把頭扭了回來?可是看到了什麽異常?”

祝臨雕搖頭,額頭上卻兀自冒出滴滴冷汗,“當年我登上二樓時,就從同一個方向的窗戶看到了……看到了……”

司鐘彎下身子,兩眼殷切地催他快把話說完。

“看到了烈火化成的姑獲鳥。”

司鐘心頭一驚,“什麽樣子?”

祝臨雕繼續搖頭,面上浮過一陣蒼白的恐懼,“我也不曉得自己看到了什麽,就覺得天上飄下一只長了好幾個頭的怪鳥,羽毛就是火焰的顏色,頭的數量也時時在變,甚至還能幻化成一個女人的模樣……只是實在太遠,看不清楚,也記不得那麽多了。”

司鐘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慘案當晚附近有過如此異象。“除了你,還有別人看到過嗎?”

“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因此不知。你懂的,事後大家都各自過回自己的老日子,沒再提起當晚之事。但那只姑獲鳥的身影,卻常常回到我夢中。”

司鐘心中暗笑,卻還假裝擔憂地問:“你害怕嗎?”

祝臨雕似乎想張口承認,但到最後一刻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倒也不能說是害怕……我也不信鬼神,只是被這麽一只怪物盯着,任誰也會覺得不自在吧?”

“就算與鬼神無關,會否是良心作祟呢?”

祝臨雕滿臉詫異地望向司鐘,“司鐘怎麽這樣問?當年我們之所以要一起鏟除二十七位星宿,不也是為了自保麽?人在江湖,免不了要拼個你死我活。若是不早些斬草除根,不知幾日輪到自己遭殃。這都是當年審時度勢之後定下來的計策,姜骥也好,我們也罷,都是各取所需。二十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又怎麽會糾結什麽良心呢……從來就沒這麽想過。”

“也就是說,你們如今互相推卸責任,也無關良心了?”

祝臨雕笑笑,“這種事,換成是姜骥,難道就會對我們有恻隐之心嗎?我跟你講,我們所有人之中,藏得最深的就是他!那副人畜無害、暗弱昏憨的樣子……都是在扮豬吃虎。”

司鐘的笑容凝滞了——但依然是一個笑容。她略略低頭,不想讓對方發現那奪眶欲出的千刀萬劍。

“親手弑父的禽獸,哪裏配談什麽出賣、什麽良心……都是一丘之貉。我們好歹有目指天地的志向,姜骥那小子……”祝臨雕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只是耐不住等待而已。登河山遲早是他的,他卻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他話音剛落,司鐘便“嗖”地起身,“我大概明白,這事該怎麽辦了。你且稍加等候。”

“多謝司鐘相助。”

司鐘回過身出門。她的眼睛深處,仿佛已歷百年寒冬。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