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74 章 舊賬艱(上)

第八十七章 啓齒難 舊賬艱(上)

參水猿縱身一躍,姜芍正要去追,卻被紀莫邀叫住——

“少當家,如今除了女宿,可有輕功能與參宿匹敵之人?”

姜芍于是停步,“縱是沒有,難道放任他逃之夭夭?”

紀莫邀冷笑,“可他又能逃到哪裏去?若想保命,剩下的去處也不多了。”

姜芍望東長嘆,道:“雖說如此……此人不除,我心不平。”

“莫怕,他若是與同生會合流,過幾日便又回來了,到時你再拿他不遲。如今有一衆星宿在此,當務之急是證明你的清白。唯有上下一心,先打退同生會,才有足夠的底氣與令尊對質。否則你就算提着參水猿的人頭回登河山,也無濟于事。”

姜芍想了一陣,道:“所言極是,是我心急了。”于是招呼衆星宿登上城樓。

紀莫邀正準備帶無度門一衆返回鹿獅樓,卻被心月狐帶來的五位星宿攔住——

“往哪裏去呢?”奎木狼瞪着紀莫邀,“跟我們一起上去,先搞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再放你們走。”

姜芍正要罵他,卻見紀莫邀朝自己搖頭,這才沒有發作,任星宿們圍着無度門一行六人一齊登樓。

登上城樓,只見女土蝠蜷縮在女牆的陰影下。“那、那是參宿的佩劍……”她一手捂着臉,一手指向躺在面前的劍。

壁水貐回頭問在場的星宿:“大家方才都看到了女宿和參宿在城牆上打鬥,親眼見此劍乃是參宿所棄,有無異議?”

大家都搖了頭。

壁宿随即上前将劍拾起,拿到衆人面前,“參宿上一次從驚雀山回來後,劍上就多了一道劃痕。此事始末大家也都知道,一定對這刮痕有印象。如今請再細看,這劍是不是參宿所持的那一把?”

星宿們一一看過,确認那道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也就是說,”壁宿将劍舉過頭頂,“這就是參水猿随身的佩劍。我們所有人的佩劍都是統一鍛造,長短應該一致,是也不是?”

衆人紛紛點頭,并無争議。

“好,那請大家将自己的佩劍取出,跟這把劍對比一下。”

星宿們抽出自己的劍一比,頓時目瞪口呆。

奎木狼看傻眼了,“這……這劍怎麽比我們的都要短?”

胃土雉問:“劍改長短非是易事,要跟山中通報,參水猿是怎麽做到的?”

壁水貐答道:“因為這并非參水猿所為,而是虛日鼠為了自己方便,擅自賄賂作坊所改。鑄劍的工匠我們都認識,諸位回山後,可以自行找他對質。”

張月鹿像是想起什麽來了,“虛日鼠的确跟我們埋怨過佩劍用起來不順手。她說自己腿太短,劍太長,用不上力……如果能改短——哪怕只是一點點——就好了。”

奎木狼開始明白了,“如果參水猿拿了虛日鼠的劍,那随虛日鼠遺體帶回來的劍——也就是參宿說少當家用來殺害虛宿的那把劍,才是參宿原本的佩劍?”

星宿們腦筋都不慢,一下全都明白了。

壁宿于是領頭在姜芍面前跪下,高聲道:“少當家,我們錯怪你了!”

衆星宿立刻跟着一并跪下——“請少當家恕罪!”

姜芍連連搖頭,“別,你們快起來!現在明白了就好。終究是參水猿用奸計騙了你們,我不怪罪。”

無度門立在一旁,看姜芍與星宿們一副君正臣賢的模樣,又聽得馬四革感嘆道:“落難王公在一群土匪的接濟下得以重振旗鼓,今日終于和忠心的家臣重逢……”

紀莫邀笑了出聲,“土匪怎麽了?讓你去做星宿,你還吃不消呢。”

星宿們跟姜芍請過罪後,立刻開始善後。

“女宿,能走麽?”姜芍問依然縮在一角的女土蝠。

女土蝠氣若游絲地問:“轸宿在麽?”

壁宿道:“我們這就下去找,應該還跟車馬一起,不會有事。”

“那就行。我到時回車上躺下就好,不必擔心。”

姜芍于是派鬥宿去尋回轸水蚓和車駕,又留壁宿照看女土蝠,随後便領着衆人走下城樓。

奎木狼還是咬着紀莫邀不放,“你們幾個別亂跑。”

紀莫邀兩手一攤,表示無所謂。

這時,危月燕湊到奎木狼身邊,道:“我們去土坡那裏看看。”

嫏嬛放下琵琶,看了一眼竹籃中的小瑜——還睡着,也真是厲害。

徹夜彈奏之後的她已筋疲力盡,手指都要失去知覺了。

葉蘆芝的指法學了不少,卻還是沒學會怎麽保護手指。短期之內,看來也免不了一番損傷。

山坡下走上來一男一女,腳踏長靴,腰間佩劍。

那一刻,嫏嬛真的産生了似曾相識的錯覺。

來人一下就認出她來了,其中那個男的問:“你不就是溫嫏嬛麽?”

汗水已經濕透嫏嬛的衣裙。在對方眼中,她仿佛剛從水裏爬出來。

“我正是……”嫏嬛徹夜滴水未進,咳了一聲。

女子立刻遞上自己的水壺。

嫏嬛喝過水後,又問:“敢問二位是?”

女子答道:“我乃登河山危月燕,這是奎木狼。”

嫏嬛頓時錯愕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是這兩個人。

“怎麽不說話了?”危月燕問。

嫏嬛呆呆答道:“我、我只是不知說什麽才好……”

奎木狼往前一步,踮腳瞄了熟睡的紀瑜一眼,又回到正題上,“琵琶是你彈的吧?這到底是什麽曲子?”

嫏嬛心中有千言萬語,卻欲言又止。眼看二位星宿都要不耐煩了,她才重新抱起琵琶,道:“二位如果想知道這曲子的來歷,介意先聽我講個故事嗎?”

奎木狼笑道:“搞什麽啊,故弄玄虛的。”但他似乎來了興致。

“我跟你們講螢姐姐和阿禮的故事,你們願意聽嗎?”

二位星宿霎時間驚愕到不知所措,卻又不明白為什麽同伴也遲遲說不出話來。

“這……”危月燕難以置信地搖起了頭,“你怎麽知道……”

奎木狼試探性地問:“怎麽了,危宿?”盡管自己也想問同一個問題。

“螢兒,是前代危宿的名字。”

“巧了,前代奎宿的名字裏……也有一個‘禮’字。”

兩位星宿對視片刻,立刻在嫏嬛跟前坐下,恭敬行禮,“請講。”

“危宿和奎宿怎麽上土坡那裏了呢?”溫枸橼不高興了,“不是說信不過你們,但是沖撞了嫏嬛也不好啊,我外甥女也在上面呢。”她又推了紀莫邀一下,“你這該死的,怎麽一點都不緊張?”

紀莫邀撓撓臉,道:“去的要是別人,我也許還會在意。但既然是危宿和奎宿,那焉知三言兩語就能讓他們服服帖帖地坐下。我唯一的擔心,是焉知會不會口渴。”

大家此時都回到了鹿獅樓前,姜芍在星日馬與牛金牛面前再次解釋了虛日鼠被殺的真相。

面對鐵證,二人追悔莫及,在姜芍面前連連磕頭。

“我們真是瞎了眼,居然一直錯怪了少當家!”

姜芍見他們沒有質疑自己,心頭落下一塊大石。

星日馬又道:“既然參水猿畏罪逃竄,我們應當盡快去追啊。”

“無妨,”姜芍答道,“他将與同生會一起回到這裏。”

星宿們個個一頭霧水——他們只知參宿殺了虛宿,卻不知深層的原因,因此無法将參宿與同生會聯系在一起。

姜芍正要開口,紀莫邀卻在一旁擺擺手,像是有話要說。

“請講。”

紀莫邀道:“諸君心中一定有許多疑惑,但少當家s也不必急于解釋,且待危宿和奎宿回來,一切自然明了。”

衆人也不急于一時,便繼續坐在鹿獅樓前等候,順便吃頓早飯。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眼看危宿與奎宿從土坡上下來,紀莫邀立刻帶着幹糧和水壺,直奔嫏嬛而去。

二人回到姜芍跟前時,神色非常複雜——像是從一場詭異的噩夢中驟然驚醒,又像是壁宿所言“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間徹底崩塌”的後遺症。

姜芍上前迎接,卻被危宿一把抓住手,強忍淚水問:“少當家,溫嫏嬛說的都是真的嗎?”

姜芍緊張地吞了口唾沫,問:“她跟你說什麽了?”

她自然知道嫏嬛說了什麽,但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還有別的考慮在內——

心宿和壁宿都認為,讓星宿們認清事實,必須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只能從參水猿開始,再逐步揭露姜骥的所作所為,而且一定不能劈頭就說姜骥殺了老當家姜疾明。參水猿殺害虛日鼠的事是最容易證明的,一定要從這裏開始講故事。至于二十多年前的鹿獅樓慘案,則要用星宿們能夠接受的方式,一點點引導他們自己去發現疑點。由于沒有證據證明姜骥是慘案的始作俑者,更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殺害了自己的父親,這些懷疑不便過早向星宿們透露,以免部分偏心姜骥的星宿生出逆反之情。

姜芍正是時刻謹記不能操之過急,才故意讓危宿和奎宿親口向星宿們複述嫏嬛的話。

“溫嫏嬛認得前代危宿和奎宿,說得出他們的名字,還說……”奎木狼徹底收起了雀躍好動的脾性,一臉肅穆地坐到了衆人之中,“說我們所有人的先代,都在二十多年前死在了這裏。”

“這裏?鹿獅樓?”張月鹿驚訝得幾近失聲。

畢月烏道:“可前代的家人……”

奎木狼繼續解釋道:“家眷中沒有一人親眼看到他們是怎麽死的,都是聽信了參水猿的一面之詞。我跟你們一樣,根本無法相信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溫嫏嬛居然還能準确說出前代危、奎二宿致命傷的位置——這種事我以為只有當家、我和他們家人才知道。如此一來,不得不信……”

星日馬愁眉緊鎖,道:“這、這口說無憑,又沒有實質的證……”

“我有證據。”心月狐打斷了他,随即掏出一個月牙手镯,“這是前代心月狐的心愛之物。你們不信,日後可随我找她家人對證。當家與參宿曾跟他們說,前代心宿不幸墜崖,摔得粉身碎骨,因此二十多年來都沒能找回她的屍骸。而我不但在鹿獅樓後的樹林裏挖到了心宿完整的骸骨,還找到了這個近乎完好無損的手镯。試問摔下懸崖、跌得粉碎的人,屍體為什麽會埋在地通關?手镯為何又會連一絲劃痕都沒有?”

危月燕忙問:“你說得在理,只是為何我們的前代都能送回家下葬,前代心宿卻曝屍荒野?”

“因為慘案發生時,她抱着我躲了起來。”

衆人瞬間沉默,回頭望向一鳴驚人的陸子都。

“鹿獅樓是我爹娘的産業,他們也在慘案中身死。當年心宿抱着我,一路逃到頂層的櫃子裏躲了起來。她最後因傷勢太重斷氣,卻保住了我的性命,讓我可以為師父所救……”

那是陸子都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完整地講述自己的身世。

“爹娘與心宿的遺體到現在還葬在樹林裏,你們不信可以去看看!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心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陸子都。

“沒事,你慢慢說。我們相信你。”她緊緊擁着陸子都,雖然她知道,這個懷抱的暖意遠不及楊浦君的體溫。

陸子都抱着她,放聲大哭。

打過多次照面、卻從未單獨說過一句話的兩個人,因為楊浦君這個共同的羁絆,在彼此的懷裏找到了家人般的安慰。

心月狐溫柔地撫着子都的後腦,道:“終于能仔細看看你,真是太好了。她一定很高興,高興看到自己當年救下的孩子長得這麽高大标致。”

“可我連她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沒事、沒事,她家裏還有她的畫像,以後我帶你去看她,好不好?”心月狐像哄小孩一樣托起子都的面龐,擦去他面上的淚水,“別傷心。你能好好活着,就說明她的犧牲沒有白費。”

另一頭,危宿和奎宿繼續方才的陳述。

“參宿之所以會跟同生會合流,就是因為同生會也參與了當年的慘案!還有紀尤尊!”奎宿越說越氣,“現在你們明白,無度門為何一門心思要先幹掉紀尤尊了吧?”

星宿們頓時議論紛紛。來到這個份上,就算心中仍有疑慮,也無法提出合理的反駁。畢竟,就算大家不能完全确認自己的前代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慘案中,心宿、危宿和奎宿三人手上證據确鑿,說明至少有三個人毫無疑問是死在鹿獅樓的——參水猿說了至少三次謊,這已經非常嚴重了。

可就算認定了參宿是有罪之人,大家同時又面臨着一個新的問題。

“如果參宿有份害死我們的前代,又殺了虛宿,那當家又是……”

張月鹿這個問了一半的問題,可謂入木三分。

誰都不想去相信姜骥知情不告,甚至根本就是他跟參宿狼狽為奸。可如果姜骥被蒙在鼓裏,參水猿做這麽多事、殺這麽多人又是為了什麽?這裏頭有他自己的什麽好處嗎?

姜骥究竟是喪盡天良,還是愚蠢不堪?

無論是哪一個答案,星宿們都不願去選。

姜芍很想直截了當地回答衆人,可又怕大家一時難以接受,最後适得其反,唯有答道:“此事我們必須跟父親當面對質,不能草草議論……至少參宿做過什麽,我們都清楚了。同生會不日也會到來,屆時我們好好盤問一番,也許就能找到一些答案了。”

這官腔繞的,她自己都不習慣了。

“你來遲了,我已經喝過水了。”嫏嬛嘴上這麽說,卻還是張開手臂接過紀莫邀帶來的補給。“小瑜一晚上睡得可香了,剛剛才醒。”

紀莫邀趴到竹籃邊跟女兒打了個招呼,道:“看來這《第八章》還有寧神助眠的功效。”

“說起這個,那個大鐘……是我們失策了。”嫏嬛眼中不無懊悔,“我們明明上過那個城樓,怎麽就沒發現蹊跷呢?”

“等會再去看看,便知究竟。今日聽了這鐘聲,我倒是又有了新的疑問。我們一直都認為慘案當日,是紀尤尊是在鹿獅樓用笛子吹奏《亂神志》,從而迷昏在場的星宿。但這一晚下來,只怕一般樂器在地通關內傳播的距離有限。你的琵琶尚且無法跨越土坡與城樓間的距離,笛子的聲音按理不會更強……也就是說,用笛子演奏,必須要盡可能地靠近自己的目标人物。那樣似乎太過冒險,不像是紀尤尊會留給自己的唯一選擇。”

嫏嬛遙望老鐘,道:“經歷了今晚,我們都看得出那口鐘也是慘案的幫兇。你覺得,那口鐘會不會是有意安置在那裏的呢?”

“有了這口鐘,紀尤尊就不用親身上陣,何樂而不為?至于是不是有意……你聽一下我說得對不對:城樓已經破敗如此,沒有留下任何值錢的東西,說明地通關荒廢後經歷過劫掠。如果這鐘是原本就在這裏的,根本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保存下來。求財心切的人,就算搬不走整個大鐘,敲下幾塊碎片,也是能賣錢的廢銅爛鐵。但這鐘不但留下來了,而且慘案之後居然也沒人動過。還有那些鐘杵,根本就不是普通城樓敲鐘會用到的式樣。種種原因,都說明這鐘與鐘杵,是為了殺害二十七位星宿而特地安排在這裏的。而這個……就跟信裏的內容聯系起來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