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62 章 飛禽鳴(上)

第八十一章 走獸行 飛禽鳴(上)

靜安堂中的司晨鐘突然響起,但此時已是傍晚。

既非司晨,必有要事。s

心月狐抖擻精神,與其餘星宿聚于正堂。

提前到達的人已經在傳閱來自“趙之寅”的信件。昴日雞則在姜骥身邊小聲說着什麽。

心月狐對此并不驚訝——昴宿家的日升客棧遠近聞名,經常會有江湖豪傑慕名而來。因此外頭有什麽風吹草動,昴宿總能搜刮到一些邊角消息。由于多數都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大家多數也只是聽過就算,不會深究,因此心宿并不擔心他會破壞自己的部署。

現在他在當家耳邊說的這些悄悄話,恐怕也只是非目擊人傳播的非真實故事而已。

二十七人均到齊後,姜骥便開始交待始末——“紀尤尊去年年末才剛到山裏做客。不料不出數月,竟慘死于地通關,而兇手還是他親生兒子!簡直……喪盡天良、人神共憤!”

這句話從姜骥口中說出來,別有一番意味。

對于像心月狐這樣對姜疾明暴死存疑的人而言,第一個反應便是:你還好意思罵?

但她清楚,對于深信姜芍是殺害虛日鼠真兇的人而言,這番劍指弑父之人的譴責,只會是先斬後奏的絕佳理由——這世上果然有狠毒到可以殺害親生父親的人,而少當家和這種十惡不赦之人交好,可謂近墨者黑,又怎能指望她以後不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當家呢?

心月狐偷偷觀察身邊人的神色,心中并不樂觀。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在暗暗咒罵紀莫邀:臭小子,若不是你一早把自己名聲搞臭了,我今日也不用在這背腹受敵。

但氣話之後,她的注意力回到了姜骥身上。

姜骥神色凝重,如臨大敵。

紀尤尊的死,對他打擊應該不小。當年慘案是紀尤尊為他量身策劃的,如今策士身死,他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再是秘密。如今除了同生會,他還會有別的盟友嗎?

正思量着,姜骥已經開始點将——“你們誰願支援同生會,共讨惡賊?”

星日馬率先請纓,“我願前往。”

牛金牛不甘示弱,“我願同行。”

參水猿第三個出列,“我也願同去。”

“參宿之前已外出多次,十分操勞。這次還是讓我們替你忙吧。”轸水蚓在他背後提議道。

參水猿回頭瞪了轸宿一眼。

轸宿抿嘴躲開對方的眼神,沒再說話。

房日兔從星日馬身後跳出,“請當家允我同去!”

心月狐心裏立刻“咯噔”了一下。

她一早知道房宿很想走這一趟。自從在地通關見過姜芍之後,房宿一直覺得自己未盡本分,總想多幫忙,直到能配得上姜芍受的苦為止。此刻心中一顫,并不是因為驚訝,而是那種你明知一件事會吓到你,但發生時還是禁不住被吓一跳的心情。

可在房宿之前請求出戰的人,都是當家一派的。她身邊總不能一個自己人都沒有吧?

但心月狐此刻卻只能強忍出列的欲望——她已經在驚雀山走過一趟了,再次請求定會顯得突兀,反而會讓當家生疑。

至于為什麽參水猿能夠堂而皇之地再次請纓……因為他是參宿啊。

心月狐在自己冷笑出聲前捂住了嘴。

“我願領軍!”下一個出列的是亢金龍。

“當家,我也想去。”這次是角木蛟。

“我也一樣!”鬥木獬不甘示弱。

四瑞獸已出其三,最初自薦的星日馬與牛金牛立刻輸了氣勢。

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當家,這裏都是正常的星宿,應對的又是正常的江湖紛争,那多半會挑兩員異獸為首,再領着六七個普通的飛禽走獸同行。

但如今,這裏沒一樣是正常的。

當家一定會讓參水猿去,而如果派了他去,就不會再讓別的星宿騎在他頭上了。

心月狐正飛快地轉着腦子,忽然聽到一個冷傲的聲音響起——

“請當家允我前往。”

是壁水貐。

藏在書庫裏的壁水貐,從來不主動跟人說話的壁水貐,冷若冰霜的壁水貐……居然請求出戰?

大家都着實吃了一驚,包括姜骥。“壁宿?”他笑了笑,“真是稀罕。”

“當家,我長居靜安堂內,在外未立寸功。如今事關重大,也不知是否牽涉少當家……關系到當家聲譽,我不敢不去。”

壁宿打起官腔來,确實也有一套。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跟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麽就突然關乎聲譽了?不敢不去又是什麽意思?當家對壁宿有什麽特別的期望嗎?壁宿又怎麽知道這番話能說服當家?

外人聽起來模棱兩可的廢話,在姜骥耳中可是清晰得很:壁宿是負責編纂家史的人。她如果親臨現場,便意味着她的憶述最為權威。如今又在姜骥面前表露忠心,其意義不言而喻——她願意以毋庸置疑的親歷者身份,為姜骥寫下不會玷污他聲譽的記錄。

一般的事,還真犯不上壁宿操這種心。但紀尤尊與姜骥私交不淺,又不知是否涉及姜芍,因而姜骥對此事的重視有目共睹。既然當家如此着緊,那壁宿在這個節骨眼上想當家所想、憂當家所憂,也就非常合理了。

畢竟,誰不喜歡一只懂得察言觀色的忠犬?

而壁宿一出,異獸齊全。其餘人紛紛自慚形穢,不敢再吱聲。

姜骥見人數也差不多足夠了,便随口問了一聲:“還有誰有志出戰?”

大堂陷入沉默。

“好,那我就讓——”

“當家……”

一個幽怨的聲音從角落處傳出。

大家齊齊望向聲音傳來的大堂一角,就見女土蝠怯生生地從房梁上爬下來。

“我想去……可以嗎?”

她落地之處,附近的星宿都本能地後退一步,以保持安全的距離。

女土蝠顯然不習慣被這麽多人注視,忙彎腰請願道:“請當家允我随行。”

姜骥看着她孤零零地立在正堂中央,亦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女宿最近連番要求下山,可有緣由?”

心月狐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那參宿頻頻下山的緣由又是什麽?

“請當家勿疑……”女土蝠依舊低着頭,但就算她擡頭,也沒人知道她面具之下的雙眼望向何方,“我知此戰非同小可,也有很多變數,願獻綿薄之力。那紀莫邀向來詭計多端,與他交鋒,需眼觀八面,方不至于堕入陷阱。試想萬一跟他在夜裏遇上,更容易被陰招暗算。如果有我在暗中留意,必定能夠見招拆招,立于不敗之地。”

其餘星宿聽罷,均點頭贊同。

亢金龍道:“女宿說得有理。當家,我們都說不上對地通關的情勢十分熟悉,确實容易被無度門使絆子。但無論他們有多少伎倆,也沒有女宿在夜裏的眼力。有她在,就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也能辨明方向。”

有亢宿撐腰,大家更加不吝贊許。

姜骥也被說動了,“那女宿就去吧。”

他話音剛落,轸水蚓便一步上前道:“既然女宿要去,還請當家準許我一同出發!”

一見是轸宿在說話,好些人立刻撤下對女宿的褒揚之色,轉而開始偷笑。

姜骥也納悶了,甚至有些厭煩,“剛才這麽多人毛遂自薦,也不見你說話,如今為何突然踴躍?”

星日馬也問道:“女宿有飛天夜視的本領,你又能幫上什麽忙?跟紀莫邀鬥挖地道嗎?”

轸水蚓沒理他,直接回答姜骥道:“當家且聽我一言——女宿毫無疑問是萬裏挑一的神兵,但我們都很清楚她最大的弱點。若是真在晚上用得着她,自然最好。但趕去地通關的路途上,終歸會經歷白天吧?車駕中要怎麽布置,才能讓女宿好好休息?與同生會會合時,總會遇上燈火吧?萬一紀莫邀又用這個弱點來對付女宿怎麽辦?論用人的眼光,我不敢與當家相提并論。但女宿的習慣異于常人,若想她到時發揮出最大的力量,這一路上又怎能沒人悉心照顧?而女宿上一次順利出行,就是與我一起。我對她的喜惡已然爛熟于心,讓我随行料理她的飲食起居,不必勞煩各位手足,當家也不必為細枝末節擔憂,不是百利而無一害嗎?我自知沒法在兩軍交戰時有所建樹,也只能在這個地方有些用處了。還是說……當家心中已有比我更好的人選?”

姜骥聽罷,一時無言以對。他坐下想了一陣,又問衆人道:“你們之中,還有誰願擔起這個責任嗎?”

心月狐心中暗笑:女宿身邊,哪裏還會有比轸宿更親的人?何況大家都抱着建功之心請願,誰會甘心屈尊降貴去做別人的奴仆?

姜骥見無人應答,只好準許。“說得在理,就讓你和女宿同行,至于剛才請願的人裏……”他的目光輪流掃過四異獸,舉棋不定,“你們四個難得同時自薦,我非常欣慰。可讓你們全數前往,只怕會耽誤山中要務。”

其實在姜骥發出疑問之前,亢宿和角宿已經蠢蠢欲動了。如今當家明明白白地表達憂慮之後,兩人竟s開始争相退出——

“當家,我看還是讓鬥宿和壁宿領隊吧!”亢宿慷慨讓賢。

角宿也附和道:“不錯,畢竟壁宿極少有下山的機會,如今又身負重任。我與亢宿時常外出,不必争在一時。”

鬥木獬見兩位兄弟如此苦心成全,又羞愧又感動,可總不能這麽不要臉地答應下來吧?“當、當家,壁宿是去定了,可另外一人也未必——”

“別謙讓了。”亢金龍狠狠地瞪着他,“你也好久沒有下山,錯過這次,也不知幾時才再有機會!”

“就是。”角木蛟也拉了他一下,“我們都覺得你去更合适。再推辭,到時真不讓你去,可就後悔都來不及了啊。”

心月狐看他們三個推推搡搡,只覺得男人間的友誼幼稚好笑之餘,偶爾也會讓人動容。

姜骥見狀,便不再過多糾結,“你們幾個不必吵了。鬥宿足以勝任,去又何妨?既然亢宿與角宿有心讓位,你就不要推托了。”

鬥宿這才消停,紅着臉應道:“遵命……”

姜骥又道:“如此一來,就定下四員了。我們也不要去太多人,否則有喧賓奪主之嫌。既然沒有別人請纓,就讓星、牛、參、房随行吧。”

衆人先後領命,各自散去不表。

是夜,房日兔久久不能入睡,擡眼看看心月狐,見她也還睜着眼。“怎麽?”她打趣道,“這次輪到你擔心我了?”

心宿笑道:“擔心是一定會擔心的,但是這次……”她舉起兩只手,“房、女、轸、鬥、壁,五個都是我們這邊的。那邊星、牛、參只有三人。我們在姜家堡內還沒有達成多數,但此次出戰卻給了我們難得的數量優勢。”

房日兔托起腦袋,問:“又在盤算什麽了?”

“什麽都在盤算。小兔子,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說來聽聽。”

“我們最終的目的,是要當家和參水猿承認當年的罪行,還老當家,還慘死的二十七位星宿,還我們的虛日鼠一個公道。之前因為當家和參水猿緊密無間,大多數人明面又偏向當家,才會一直舉步維艱。但如今難得參宿離開當家身邊,我們終于有機會從中取事。”

房日兔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我最喜歡聽你思考的過程。”

“當日我去驚雀山時,曾有意離間參水猿與同生會的邢至端。參水猿明顯對邢至端已有疑心,也将這份疑心轉達給了同生會。但反過來呢?同生會萬一也懷疑參宿是內鬼,照理也會知會當家。如今壁宿在我們這邊,我們就是這個通風報信的‘同生會’。至于當家是否真心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這個想法送到他腦袋裏。”

“你的意思是,利用他們兩人難得分開的契機,加以離間?”

“你們此次支援同生會,不外乎兩種結果——同生會勝,或是無度門勝。但無論結果如何,絕對避不開當年舊事。現在的問題就成了,一旦你們被告知當年的慘案,應該作何反應。參宿的身份暴露時,向着當家的人會如何想,而向着少當家的人又如何乘勝追擊?”

房日兔立刻答道:“參宿的劍!”

“沒錯。你們五個人都知道換劍一事,先拿這個證明參宿是殺害虛日鼠的兇手。但參宿一定會開始編造對少當家不利的說辭。星日馬與牛金牛偏心當家,估計不會輕易相信少當家的清白。這個時候,就需要我的離間計來煽風點火了。”心月狐說到興起,直接坐了起來,“如果這時,當家派出另一支隊伍專門去監視參宿,又恰逢參宿罪行敗露,那星日馬和牛金牛就沒有理由再袒護他了。”

“對,在當家和參宿之間選擇,他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當家。”

“只要他們相信參宿就是當家要清除的內鬼,便沒必要再留他活口。參宿為保命,勢必會狗急跳牆,将當家參與慘案的真相全盤托出,甚至以此向少當家求情。如此一來,我們又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更加切實的證據,供日後跟當家對質。至于怎麽處置參宿,少當家一定心中有數,我就不操心了。”

房日兔認真聽完,緩緩點頭,“确實是滴水不漏的計劃,只是你打算怎麽說服當家派人去監視參宿?再者,你說了這許多,卻沒有考慮同生會會否幹預。他們總不會眼巴巴看着參宿伏罪吧?那樣對他們也沒有好處。”

“這就又要靠壁宿了。其一,她要以趙之寅的口吻繼續僞造信件,從而加深當家對參宿的疑慮。其二,她要開始向當家彙報信件來往出現異樣,暗示山中出現內鬼。其三,她在第一封僞造的信件中,已經跟當家約定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日期。意味着我們的人馬會趕在同生會之前到達鹿獅樓,因此不需要擔心他們壞事。”

房日兔似乎仍未完全信服,“可當家……真的會任由參宿認罪嗎?他心裏也是袒護着參宿的吧?”

“小兔子,你太看得起當家了。一個連親生女兒的生死都可以不顧的人,又怎麽會甘願與同謀者平分罪責?只要參宿承認當年的罪行,當家想到的第一件事絕不會是替他辯護,而是如何撇清自己的關系。他會毫不猶豫地将所有罪名賴到參宿身上,而我們中的愚忠之人也會立刻全盤接受。”

房日兔看起來放心一些了,但愁眉仍未解開,“可我們五人一走,你在山中再無盟友,派什麽人去才不會擾亂你的計劃呢?”

“這個的話……”心月狐重新躺下,“我确實需要好好考慮一下。”她順手從枕頭底下掏出溫嫏嬛寄來的兩篇樂譜,“一曲亂神,一曲定神。無度門倒是一早熟習了這兩首曲子,可我還沒好好想過怎麽為我所用。”

“她不是說,當年紀尤尊就是用《亂神志》來麻痹二十七位星宿,讓他們陷入任人宰割的絕境嗎?也就是說,當家、參宿和同生會之中,也許還存在掌握這首曲子的人。如果我們中有能演奏這個《第八章》的人,那才算得上是準備萬全啊。”

心月狐點點頭,“這個我也跟壁宿讨論過……論樂器,牛金牛是當仁不讓的專家。可這件事,實在不能托付他,因此一直未能定奪。”

房日兔見愛人一籌莫展,便爬到她懷裏,柔聲道:“老狐貍,跟你說一個秘密,你別生氣,也別告訴別人啊。”

“怎麽?”心月狐笑了出來,“你在外頭有別的女人了?”

“胡說八道!”房日兔輕輕打了她一下,“我跟你說正事呢!”

心月狐抱着她,充滿好奇地問:“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你居然還有秘密瞞着我?”

“我也不是有意瞞着你的。只是此事發生在定情之前,加上我們相互許諾不跟外人提起,所以才沒有告訴你。”

“那你現在開口,不就背約了?”

“事關存亡,顧不得這麽多了。他們事後怨我也罷,如今我是跟你說定了。”

心月狐全神貫注地看着房宿。

“你應該沒聽過‘流光十二支’吧?”

心月狐搖頭。

“你想想,金曜、日曜、火曜合共十二星,有什麽共通之處?”

心宿當即“啊”了一聲,“十二生肖!”

“金、日、火皆為閃爍之物,‘流光十二支’因此得名。我們成為星宿伊始,便偷偷組在一起。當時也沒想過要做什麽,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是誰發起的?”

“虛日鼠。”

心月狐一拍自己的腦袋,“真是的,我早該想到。在這個小隊裏,她可是當之無愧的領頭啊。”

“是啊。”房日兔也被她逗笑了,“她找齊我們十二人,說這樣我們就在各自的方位與曜星之上,又多了一層關系。最初我們也沒有多想,就是覺得有什麽事多些人照應而已。加上本來就包括了金、日、火裏所有的星宿,大家就當是親上加親。你仔細想想,我們這三部曜星是不是比其餘四部要更團結親密一些?也許太微妙了,你看不出來,但其實是因為有這一層關系。”

“原來如此……我們其餘人完全被排除在外,才沒有聽說過。也正巧,我們陣營中目前只有你一人屬于‘流光十二支’。”

“對。不過虛日鼠被殺之後,我們就沒再聚過了。”

“當家也不知道你們的存在?”

房日兔連連搖頭,“一點不知。”

“那你的意思是……利用這一層不為人知的關系,做什麽?”

“你想想,我、星日馬和牛金牛就在其中。出戰在即,可用踐行為由,将十一人聚在一起。然後……”房日兔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我就想到這裏了。我的腦筋沒你轉得快,只能将所知所想全盤托出。你若覺得沒用,就算罷。”她有些洩氣地從心月狐懷裏爬起來,嘆了一聲。

“別氣餒啊,小兔子。”心月狐拉她躺下,“s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新思路。你跟我提起一個聞所未聞的‘流光十二支’,就是幫了我大忙。”

“真的嗎?那太好了。”

“我不在其中,只能負責把辦法想好。而付諸實踐,還要靠你。”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