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重逢日 暗湧時(下)
塗州今年的春天,與去年相比,似乎暖和了一些。
吳遷想起昨年新婚時,總會不寒而栗。
雖然現在……也說不上好了多少。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與祝蘊紅的關系稍稍近了一些。至少在肉體上,他們還能做正常的夫妻。
她心裏到底愛不愛自己,吳遷發現好像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豁達還是癡愚?
吳遷決定不去想。
反正祝蘊紅也沒辦法和溫葶苈在一起,這已經是他想要的結果了。
如果缪泰愚沒有從洛陽帶回邢至端的死訊,這個初春還算得上是賞心悅目。
以邢至端在弟子中的地位,他的死所激起的波瀾實在小得可笑。大家所表現出來的震驚與悲痛,甚至還不如當年沈海通被打斷腿。二位師父雖然也十分痛心憤恨,但吳遷卻總覺得欠缺了些真情實感。
無論是祝臨雕還是趙之寅,對邢至端其人都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祝臨雕最器重的是沈海通,趙之寅最器重的是寧孤生。此二者已是同生會的外人,甚至不是陽世間的人了。退而求其次讓邢至端上位,實屬無奈之舉。但他又不如缪泰愚那般聽話好使,所以無論是他得勢還是慘死,師父們應該都是五味雜陳。
當初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消息,令師父們猜忌起邢至端來。吳遷記得大概是邢至端從驚雀山回來之後,師徒三人間的氛圍就開始變得微妙。而派缪泰愚跟蹤到洛陽的行為,則令吳遷驚覺,原來邢至端的位置已經岌岌可危到了這種地步。
吳遷有很多想法,但沒有付諸話語。作為祝臨雕的外甥兼女婿,他在同生會的地位已經很特殊了。就算他無心參與門派裏的勢力拉鋸,也遲早會被拉到旋渦中來。他能做的,只是延遲那一天的到來而已。
最終,是缪泰愚主動來找他的。
“遷公子,有件事……我想問一下你的意思。”
吳遷請他到屋裏坐下,“右護衛的繼任人選,師父應該還沒有定奪吧?”
“我看還遠着呢。可我不關心這個。”屋裏明明只有他們兩人,但缪泰愚還是一直坐到了吳遷面前說話。“我在洛陽葉蘆芝的屋子裏,見到了舒山薛家送的茶葉。遷公子不知道記不記得,賤內的胞妹就是嫁給了這個薛家的長子。”
吳遷擡擡眉,“啊,我記得。”他氣定神閑地呷了口茶。“你覺得你家娘子跑去舒山了?”
“我一早就這麽覺得。畢竟她娘家跟師父關系親近,斷然不會收留她,因此只能逃到遠嫁的妹妹那頭。可她與葉蘆芝藕斷絲連,不覺得蹊跷嗎?”
吳遷道:“當日是你親自請求師父,讓他派龔雲昭潛伏在葉蘆芝身邊的。這兩人一早相識,如今仍有來往,很奇怪麽?”
缪泰愚又湊近追問:“遷公子真不覺得,這裏頭有什麽陰謀嗎?”
他靠得太近,吳遷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縮,“就算有,葉蘆芝一死,也就化為泡影了吧?”
“遷公子真是大氣。”缪泰愚感嘆道。
但吳遷并不覺得那是在贊美他。
“就沒有什麽辦法……查一查嗎?”
吳遷懂了:如果真查出什麽來了,那缪泰愚就是當之無愧的頭功。“你如果有什麽想法,可以跟師父去說啊。”他敷衍道。
缪泰愚又氣短了,“可這……畢竟是我家事。直接驚動他們老人家,好像又不妥當。本來想着紀先生在師父那裏做客,可以問問他的意見。不是都說紀先生足智多謀、神機妙算嗎?誰知我一回來,他第二天就離開塗州了!”
紀尤尊在如此暧昧的時間離開,也是吳遷十分好奇的一件事。
紀尤尊雖非同生會中人,但主人家有弟子新亡,作為上賓的他卻立刻在次日離開,實屬奇怪。如果不是因為他一直住在祝家,還以為邢至端是他殺的,所以才要趕緊跑路。
“紀尤尊沒解釋緣由嗎?”吳遷問。
“我不知道啊。我回來那天跟師父報告了在洛陽的來龍去脈之後,已經很晚了,所以就先回自家睡下。結果第二天一早回來再問,紀先生就已經走了。”
“如果你見到了殺死邢護衛的兇手,那也許還能解釋。”吳遷皺起眉頭,“可你也不知道那人是誰啊。難道紀尤尊猜出來了?”
缪泰愚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個道理嗎?那紀先生真是神了!”
“跟我說說,你在洛陽都看到了什麽?也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
缪泰愚将跟蹤邢至端一行前往洛陽的過程一一相告。“吃飽喝足之後,他去牽馬,我去結賬。結果我見他老久不歸,就親自去馬廄一看——人已經死在地上了。要說什麽線索,也許就是兇手留下的那句話吧。”
“什麽話?”
“三月初二鹿獅樓,不見不散父與子。”
吳遷大驚,“別的細節在弟子間都已傳開,唯獨這一句話聞所未聞。”
缪泰愚又解釋道:“我跟師父說了整件事後,是師父特意叮囑我不要把這句話漏出去的。”
“那你還跟我說?”
缪泰愚憨笑道:“遷公子是祝家的姑爺,就是師父的親兒子了,有什麽不能說的?”
吳遷懂了。
畢竟紀尤尊是紀莫邀父親這一s事實,早就不是秘密了。
原來是紀莫邀殺了邢至端。
也就是說,師父很清楚兇手的身份,只是故意按兵不動,先讓紀尤尊去教訓兒子。
不知道邢至端泉下有知,會怎麽想。
“如果紀先生已經洞徹玄機,那我們只要靜候佳音便是。”
“是,遷公子說得在理。”
“我婚後為了照料妻子,已經減少參與常務,因此很多事都是道聽途說,難免會有謬誤……”吳遷起身,直接把房門合上,“你可知當初師父為何會對邢護衛起疑?”
缪泰愚一臉空白,“遷公子這是在……問我嗎?”
吳遷被他氣得哭笑不得,“我跟你有什麽好陰陽怪氣的?當然是真心在問你了!我是真的不知道答案,只知邢至端從驚雀山回來之後,師父就開始疏遠他。”
缪泰愚松了一口氣,答道:“那就好。我、我人笨,公子莫要見怪。”他抓了抓并不靈光的腦袋,“要說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時跟他同行的弟子,你我也是常見的。聽他們講,那一路确實沒什麽出奇之事。找不到溫葶苈又不是他的錯,跟無度門比武的也不是他。除了返程第一天睡懶覺,延誤了歸期之外,實在挑不出什麽不可原諒的毛病。”
“邢至端向來早起,還喜歡催人起身。突然睡懶覺,确實也挺突然的。”
“是,但想來也不至于會讓師父起疑吧?他剛回來的時候,師父還誇他會随機應變呢。是到了後來不知怎地,才會讓我跟蹤他去洛陽的。”
如果師弟們看到了什麽不妥的地方,肯定會第一個告訴缪泰愚。但如果師弟們都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還能有誰呢?
難道會是登河山的二位星宿嗎?姜家從不過問同生會的事務,很難想象星宿們會向祝臨雕告發邢至端。
兩人的思緒就卡在了這裏。
到頭來,吳遷并沒有了解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不久的将來,他将會收到一則死訊。
死的是紀莫邀,還是紀尤尊,他只能等待。
入夜,所有人圍坐在鹿獅樓後的空地上,共敘過去一年的種種。
有勞頻繁來往的書信,多數事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聽了。給大家帶來最大驚喜的,只剩下紀莫邀在奇韻峰的見聞。
“‘千裏’這個名字,我也從來沒聽過呢。”龍卧溪道。
溫枸橼調侃他說:“不用指望你了,你當年連寧孤生是同生會的弟子也記不得。這裏消息最不靈通的,反而是你這個居無定所的所謂‘神偷’,真是服了。”
龍卧溪打趣道:“我向來對死物的外觀和名稱更為敏感。”
衆人笑成一團。
陸子都又問:“大師兄,我們都好久沒聽你演奏胡琴了。要不……”他掏出自己專程從驚雀山背來的胡琴,可捧在手裏時又猶豫了,“這副琴有些老舊,做工也不如你從天籁宮偷來的那個精細。也許用那一副演奏更好吧?”
“不必了。”紀莫邀從他手中接過自己的舊琴,“還是自己的用起來順手。”随後坐到衆人中央,拉奏起那首先人留下的無名之曲。
樂聲悠揚,沁人心扉,在這春寒料峭之夜,于心上點綴出持久的暖意。
大家聽得沉醉,一個個都癡癡然陷入沉思,仿佛被音樂拉到了另一個世界裏。
這曲子絕對稱不上是什麽喜慶的音樂,節奏不快,也不會讓人突然亢奮。但也不是一首悠長的哀樂,慢則慢了,曲調之中卻絲毫沒有悲戚消極之情,并不會讓人徒生怆然之感。
一曲終了,所有人又立刻回過神來,好像剛剛進行了精神的沐浴,神清氣爽、心平氣和。
龍卧溪感嘆道:“真神曲也……敢問是誰人所作?”
紀莫邀答道:“這是竹葉青居士寫在《七寸不死》第七章後的樂譜,可以完全抵消《亂神志》的作用。”
葶苈又問:“這曲子沒有名字麽?”
“沒有,我一直稱之為《第八章》。”紀莫邀收起樂器,“其實樂譜我一早就寄給焉知了。想必是因為不适合用琵琶演奏,所以她沒有試過?”
溫枸橼很用力地抿抿嘴,深思熟慮之後才開口道:“她……一直在忙別的事。”
憋住這個秘密,真的太難受了。
紀莫邀沒有聽出異樣,“倒也無妨,畢竟葉蘆芝已經給我們改出了絕佳的琵琶譜,等回到木荷鎮,一試便知。”
“是啊……”葶苈亦惜字如金,生怕一提起嫏嬛就會說漏嘴。
“也就是說,”溫枸橼趕快将話題從嫏嬛身上移開,以免露餡,“只要有這首曲子,無論是紀尤尊還是天籁宮,都無法再用《亂神志》來制衡我們了。”
孫望庭又提出疑問:“但我們這裏,只有大師兄能夠演奏那首曲子。也就是說,紀尤尊來時,肉搏還是得指望我們。”
紀莫邀解釋道:“如果我要奏樂來抵消《亂神志》,說明紀尤尊就在演奏《亂神志》,那樣的他也無法跟你們動手,不正好了嗎?反正,對手只有他一人的話,無論有沒有《亂神志》,我們都不會吃虧的。”
馬四革拍拍孫望庭的腦殼,“真是,趕路都趕傻了。”
龍卧溪問紀莫邀:“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做什麽,不言而喻。
紀莫邀答道:“自我十歲起,一直在準備。”
溫枸橼站起身,笑道:“我們不需要多餘的鼓舞。這裏每一個人,都與紀尤尊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來了,便是血債血償之時。紀尤尊不死,我們誰都不會離開。”
紀莫邀道:“師叔,明日鹿獅樓就交給我們。還請你幫我們守住外圍,不要讓閑雜人等進入,壞了我們的大計。”
“知道了。除了紀尤尊之外,一個活人都不會放進地通關。”
溫枸橼又轉向紀莫邀,“現在的你,真的能打敗他嗎?”
紀莫邀冷笑,“我們人多勢衆,會贏的。”
“在漆頭村時,我們合共四人都未能傷他半分,還折了一個孫遲行。如今我們雖有六人之衆,可沒一個人能對付扶搖喝呼掌——除你之外。只有你有勝算時,我們才有勝算。所以我需要一個絕對清晰的答案。”話畢,她走到了紀莫邀面前,“如果你沒有勝算,我們當然也不會走。但至少讓我們先給家人寫封訣別書,好讓老泥鳅能連着我們的屍體一并帶回去。”
紀莫邀也站起身,直視她眼睛深處,答道:“紀尤尊一定會死在鹿獅樓,你們也一定能活着離開。這就是我的答案。”
夜深,大家在鹿獅樓內收拾出簡單的空間,稍作歇息。
只有紀莫邀,還坐在室外的篝火邊。
他的手裏,握着溫嫏嬛的信——那封在枕邊寫下,全然不顧敬辭文法,如同在耳邊呢喃的絮語情書。
“數月不見,君可安好?我時時念君,亦知君心思我。當日急別,我心雖苦,亦知君志難移。非君舍我而去,誠為君托我于衆力,而舍己身于孤行耳。
你我日日相思,自是情趣。唯不知除我外,又最常思念何人?人生于天地間,成肉身、知世故、懂人情,皆非一己之功,而總有所憑依者。而憑依之人幾何,我以為大有學問。生而依一人者,喜一人所喜,悲一人所悲。如孤兒憑寡母,節臣忠君王。其情雖切,然一旦所依之人有變,或亡故、或移情,則如大廈傾、如巨木摧,頃刻陷絕境而無望矣。失一君而棄世歸隐者,豈有少乎?身懷濟世之才,竟因一人而吝濟天下,實為社稷之失,豈不謬哉?餘者亦同理。
人心無常,喜怒又豈能專寄于一人?我愛君之心不假,君愛我之心亦至誠。然君非我所愛之唯一,我亦不應為君所愛之唯一。人情有萬般形象,男女之歡不過其一。君未識我時,亦有師友愛護;我未識君時,常感骨肉情深。你我有幸,生而蒙他人所愛,其中大恩,又豈能與情愛區分優劣?
若将滿腔之情寄一人之身,則居心叵測者可退左右而孤君身,牽一人而撼君心。如此則大事難成、乾坤難轉矣。紀尤尊曾有此心,終未得逞,乃衆人愛君信君之故也。如此想來,你我心中思念他人,于情尋常,于理必要,實在無甚稀奇,亦是你我制勝之道。
君漂泊在外,不知所到之處,薄荷可有驚雀山中爽口?
我在家中歡适,勿憂。想我時笑笑即可。再會之日,必與君細述衷情。”
紀莫邀将信舉到嘴邊,輕吻了嫏嬛的署名。
淚水順着紙張滑進了他的嘴角。
“焉知……”
“我們一定能笑到最後,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竹林的那段日子,多數都是輕松快活的。那是兩個長久繃緊着神經的人難得獲贈的逍遙。
但也有好幾個夜晚,他們沉浸在哀痛中無法自拔。
迷上《樓非樓外傳》這種s悲劇故事,更是加重了這種不平與悲憤。
“我知道紀尤尊想做什麽。從一開始,他就想孤立你、讓我們都不信你。發現沒用之後,他就變了一個玩法。他看出你我間的情分,于是表面上開始縱容我們親近,以此來讨好你。他以為,一旦我們加深了感情,那在他一手創作的絕境之中,我們便是彼此唯一的救贖。我如果沒了你,就是他的獵物;你如果沒了我,就只剩下他可以依靠。”
紀莫邀枕在嫏嬛膝上,靜靜地聽她講話。
“但我們不是也不應是彼此唯一的救贖。就算沒有相遇、就算沒有相愛,我們身邊一直有欣賞、愛護和信任我們的人。他總以為能切斷我們命懸之最後一線,卻不知我們腳下踩着的網堅韌無比、綿延不絕。他試圖從我們身邊奪去的人,不僅從來沒有動搖信念,反而越發堅定地守在了原地——包括那些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來保全我們的人。這是我們的造化。紀尤尊自以為找到了摧毀我們的捷徑,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紀莫邀将頭埋在她懷裏,不說話。
嫏嬛抱住他,問:“怎麽了?我說得不對嗎?”
紀莫邀在她背上寫下“非也”二字。
嫏嬛笑着倒在了卧榻上,“好癢……”
“你說他們……”嫏嬛望着屋頂,未能入眠。
躺在側近的姜芍也還沒睡着,“如無意外,就是明日了。”
“是啊。”
“別擔心。”
“唉……”
她們都知道,這種簡單的安慰無濟于事。
“不如想象一下他們歸來時的反應吧?”姜芍提議。
“那我還要有兩手想象——生了孩子,或是沒生孩子。”
“你更願意是哪一種呢?”
“不知道呢……無論如何,他應該都會吓得不輕吧。”
“是啊。”姜芍笑道,“毫無預兆就做了父親,任誰都會很吃驚吧。”
兩人沉默了一陣。
“給我一個數字。”嫏嬛忽然又道。
姜芍眨眨眼,“呃……四十六?”
“好。”
然後又是一陣沉寂。
姜芍憋不住,就問:“要數字做什麽?”
嫏嬛沒有立刻回答。
姜芍見她神色專注,顯然是在思考什麽,便沒有再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睡意侵襲,眼皮都快要黏在一起了,卻聽得嫏嬛突然道——
“六又十萬分之七萬八千二百三十三。”
姜芍驟然驚醒,“什麽?”
嫏嬛扭過頭來,道:“剛才那個數字,是四十六開方所得。”
姜芍一頭霧水,木讷地“嗯”了一聲。
“其實還能往下算,但我有些困倦了,就四舍五入作罷。用了腦之後,應該會容易入睡吧?”嫏嬛自語道。
可姜芍已經飛快地睡着了。
父子決戰,一觸即發。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