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亡人存 生者死(下)
是夜,紀尤尊因傷早早睡下,留下葉蘆芝無所适從地坐在枕邊。
鐘究圖一早跟康檑外出,照理說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但外頭卻沒有一點動靜。
她想起康檑離開前望着自己的眼神。
龔雲昭是她的侍女,為她的消失捏造緣由,倒s不算難事。而根據溫嫏嬛的解釋,康檑只是龔雲昭的棋子。如今利用自己的人已經遠走高飛了,那姓康的理應如釋重負才是。
然而他那時的眼神,為何有種劍拔弩張的緊迫感?
如果他們兩個也跑得遠遠的,不要跟紀尤尊碰面,就好了。
葉蘆芝知道康檑恨自己入骨,但也不忍心見到有什麽事發生在他身上。要說妒忌不平之心,自己也一樣有。康檑是有脾氣,但并非壞人。何況他多年來與鐘究圖情同兄弟,試問她又如何能長久地痛恨對方呢?
她想起龔雲昭的話:一朝獻命同生,不敢累人共死。
她們雖非同生會弟子,卻有着相似的經歷。葉蘆芝也曾想過,假如自己與祝臨雕育有兒女,當初的選擇會否有所不同。
她幾乎可以肯定:祝臨雕的選擇一定會不同。
她想出去透透氣,但又怕紀尤尊會突然醒來。今天就這麽糾纏了一陣,自己手臂上也留下幾處淤青。和紀尤尊每一次的經歷,都是如此驚人地相似:從不問她意願,總是用力過猛。
但如果她跟人說,自己對紀尤尊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覺得很惡心,肯定不會有人信吧?
像你這種女人,也會挑食嗎?
他們一定會這樣說。
葉蘆芝自嘲般地笑了。
房門鎖着,否則她真的想出去走走。
她知道紀莫邀和溫嫏嬛就在附近,但他們也許和自己一樣無能為力吧……
然而鎖竟然從外面解開了。
房門洞開,葉蘆芝瞠目結舌——“康、康先生……”
康檑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葉蘆芝猜測他是來救自己脫身,便乖乖地跟着他一直走,卻不見他走上大路,也不見附近有車駕。她剛開始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就被康檑一腳踢倒在柴房之內,兩手被飛快地綁了起來。
“康先生!你這是……”
“閉嘴,賤人,你的死期到了。”
葉蘆芝恍然大悟,“你剛才能夠打開那道門,難道是紀尤尊和你——”
“你不死,鐘兄這輩子就栽在你手裏了……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康先生殺了我,就不怕鐘郎與你恩斷義絕嗎?”
“我不怕他恨我,我只怕他被你迷惑,越陷越深而不自知。你今日受困,難道不正是因為舊年的孽債嗎?既然已經威脅到鐘兄頭上,你敢說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
葉蘆芝追問道:“康先生若當真要殺我,為何只是綁我,卻不立刻動手?”話畢,她已怆然淚下。
“你別急。”康檑一動不動地盯着葉蘆芝的淚顏,又問:“你在這裏虛情假意地哭什麽?”
“我不舍得鐘郎,難道連眼淚也不準流嗎?”
“哼,現在後悔也太遲了。”
葉蘆芝輕嘆一聲,苦笑道:“我隐隐覺得,我們三人長遠下去不會有善果。但也萬萬想不到,竟會是以你取我性命為終結。罷了,我知道你比誰都恨我……若能讓你好受些,就親手殺了我吧。”
康檑不屑地冷笑道:“你葉蘆芝不是情郎遍天下嗎?我若把你放了,你一輩子見不到鐘兄,也不會寂寞吧?”
葉蘆芝擡頭盯着康檑冷酷的眼睛,答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但鐘郎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欠他太多,所以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去報答——”
“夠了!”康檑吼道,“死到臨頭還花言巧語!”
葉蘆芝哭着解釋道:“康先生,我這份心你難道不懂嗎?難道一點共鳴都沒有嗎?”
康檑的神情僵住了,“你最擅長的就是背信棄義,我憑什麽要跟你有共鳴?”
“你我二人雖形同陌路,但畢竟相識多年。康先生對鐘郎不離不棄,我都看在眼裏。我認識鐘郎時,他已腰纏萬貫,我向他示好是人之常情。但你們識于微時,深厚情誼又怎是他人能比?康先生,你自喪妻之後一直未娶,難道不也是為了能專心幫鐘郎打理家業嗎?”
聽到葉蘆芝提起喪妻之事,康檑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喪妻是我命格不好,不宜婚娶,僅此而已。”
“康先生是這世上待鐘郎最好的人。鐘郎将真情錯付與我,是我對不起康先生……”
康檑聽得面紅耳赤,“唿”地拔劍伸到葉蘆芝項上,“別說了!”
葉蘆芝驚見,康檑眼中泛起了淚花。
“別再說了……”康檑的嘴唇在顫抖,“你不配!你不配認識他!你不配做他的女人!你什麽都不配!”
那一刻,葉蘆芝真的以為自己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
但康檑的劍卻“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為什麽他會認識你……為什麽……”
“康先生……”葉蘆芝想上去扶他一把,可兩手被綁,根本動不了。
康檑站直身子,低聲問:“你可知我妻子是怎麽死的?”
葉蘆芝不明所以,唯有如實答道:“我聽鐘郎說過,康先生的妻子在新婚翌日便懸梁自盡,留下遺書說是身有頑疾,無法生養,自感欺騙夫家,愧對蒼天——”她的話被康檑突然爆發的笑聲打斷。
“你真的以為是這樣嗎?”
葉蘆芝瞠目結舌,“康先生……”
康檑笑了,笑得很悲傷。“她是自盡沒錯,但遺書是我僞造的——是我逼死她的。我本不認識她,是鐘兄借生意關系給我做的煤。他最關心我的終身大事,一算出我們八字契合,就迫不及待地訂了親。縱使我百般推辭,他也視若無睹。好不容易到新婚之夜,我收買了一個陌生男人與她洞房。第二天一早,她終于見到我時,發現與自己行房的男人竟不是新婚丈夫,羞愧之下便一死了之。當然,那個財色兼收的蠢貨也沒活太久……我以此為借口,跟鐘兄說以後都不要娶妻。何況,別人聽說我有過這樣的晦氣事,也不敢把女兒嫁給我,整件事才告一段落。”
葉蘆芝聽罷,心情複雜得說不出來,“康先生,我萬萬想不到……”
“想不到我竟這樣卑鄙冷血嗎?”
“康先生不要誤會……”葉蘆芝眼中滿是神傷,“我萬萬想不到鐘郎竟這般遲鈍。他若一早知道康先生的心意,又怎麽會來到這一步呢?”
聽到這裏,康檑終于哭了。他托起葉蘆芝的下巴,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癡心錯付,我們三人都未能免俗。”
“愛護鐘郎之心,你我二人所共有之。康先生,我若無緣與鐘郎再見,那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康檑的動作停了下來,但眼淚依然不停地從眼眶中湧出,“你懂什麽?”
那一刻,葉蘆芝在康檑眼裏看到了決絕,但她無法讀懂對方的想法。“康先生,鐘郎不能沒有你,沒有人可以擋在你們之間。”
“那又如何?”
“若是要他在你我二人之中選擇,他一定會選你。”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
“鐘郎最在乎的人就是我們兩個。但我們的半路姻緣,又怎比得上你們二十餘年風雨同舟?”
康檑凄然一笑,“你說得再好聽,也已經太遲了。”他說完又重新拾起長劍,“我今天就了斷你,替鐘兄終結這段孽緣!”
葉蘆芝聽罷,含淚合上眼,肅然等待康檑手起劍落的一刻。
但那一刻并沒有到來。
葉蘆芝睜開眼,見康檑将劍舉在她頭頂,卻遲遲下不了手。
“康先生……”
長劍再次“咣當”一聲掉落在地。
康檑連連後退,靠在牆上。“我、我不能殺你……”他顫抖着自語道,“我以為我一定能毫不猶豫地殺了你,但是我……你若死了,鐘兄會痛不欲生。我知道他在感情上有多單純。他若是認定了你,便不會輕易放下。”說到這裏,他掩面而泣,“我不求他對我怎樣,只要他心滿意足就行了。”
那一刻,葉蘆芝覺得自己就算能活過今晚,也沒有勇氣再去面對鐘究圖了。一想到康檑的淚眼,她就沒有了跟任何人厮守的欲望。也許,這就是她水性楊花的本性——只要碰到一點不順心,就立刻想着找下一家。
但為何此時此刻,她會如此痛苦……
“康先生,鐘郎如今身在何處?”
康檑長嘆一聲,答道:“他今晚不會回來的。”
“這是你跟紀尤尊謀劃的嗎?”
“這不是很明顯的嗎……”康檑冷笑,“昨日弱芸走後,那姓紀的便找上門來。他知道我替弱芸編造的所有謊言,是他讓我想辦法支走鐘兄,好方便來找你偷歡的。”
“然後他就答應幫你除掉我?”
“不……那是我的決定。我聽說過紀尤尊其人,知道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如今被他纏上,遲早會危及鐘兄,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殺了你。事後,我會騙鐘兄,說你瞞着他跟別的男人厮混。這樣你就算死了,他心裏也不會太難受。”康檑解釋過後,便背過身去,“我幻想過無數次要置你于死地,沒想到來到下手的一刻還是……s也罷,我殺不成你,是我自身的軟弱,與你無關。你要去跟鐘兄明言一切也無所謂,我也已經……無所謂了。”
葉蘆芝連連搖頭,“康先生,來到這個份上,就算我們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回到他身邊,這一夜的回憶還是會懸在你我頭上。我們要欺騙鐘郎、粉飾太平,更要自欺欺人、強顏歡笑。我不想餘生都過那樣的日子,鐘郎也不應該被我們這樣蒙蔽。這對他不公平。”
“那你想怎樣?告訴他我的陰謀嗎?”
“康先生,我不會再出現在鐘郎面前了。”
康檑有些意外地回頭,但沒說話。
“我親手寫一封訣別書,讓他別來找我……我們三人之間的恨意,就由我一人來承擔。你們可以繼續你們的生活,我也可以重新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他未必會立刻接受,但有你在他身邊,他一定不會有事。而且如果我刻意躲着他,他也不能無止境地找我……總有一天,他會忘了我,而我也肯定早就忘了他。”
康檑仰天大笑,笑到涕泗橫流。“沒想到最決絕的人,竟然是你……是我輸了。”說完,他上前替葉蘆芝解開了手上的繩索,又脫下外衣,披在她單薄的身上,“衣不蔽體,成什麽樣子?”
葉蘆芝抓緊衣服,正要起身,卻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你要是就這樣放我走了,紀尤尊恐怕不會放過你。”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房門“啪”地被紀尤尊一腳踢開。他一見葉蘆芝還活生生地坐在地上,立刻問康檑——“怎麽回事?我還以為你已經把人殺了。”
康檑吞了口唾沫,終于明白葉蘆芝的顧慮。“我、我改變主意了……”他一邊解釋一邊後退,“她已經承諾離開鐘兄,我沒必要殺她……”
紀尤尊“哼”了一聲,低頭瞥了葉蘆芝一眼,“怎麽,對這個賤人起了恻隐之心嗎?雖說是無心插柳,但給你制造的大好機會,也白白浪費了。還指望她人生最後一夜供我享用,多少還有些留念的意味。如今你要放她走,她日後還不知要跟多少男人雲雨,那我這一晚可就分文不值了……害我白忙活一場,康檑你也算有種啊。”
“紀先生,我——”
紀尤尊不等康檑說完,一手掐住他的脖子,随即猛力往地上一擲——未見滴血,業已氣絕。
葉蘆芝吓得魂飛魄散,正要奪門而出,卻立刻被紀尤尊揪住頭發。
“賤人,往哪裏去?”
紀尤尊正要連她也一同了結之時,就見紀莫邀從門外“唿”地飛進來,擋在二人之間——
“請父親大人手下留情!”
紀尤尊木讷了。
這是不是紀莫邀離家之後,第一次叫他“父親”?
就在他疑惑之時,溫嫏嬛也緊跟而至,抱着葉蘆芝退到牆角。
紀莫邀撲身跪倒在紀尤尊腳下,懇求道:“請父親大人暫息雷霆之怒,放過葉蘆芝罷。”
紀尤尊瞪大眼睛,俯視紀莫邀下拜的後腦,像是在掂量什麽,又像是餘驚未定。“我的兒……”他拍拍紀莫邀的頭頂,“我憑什麽放過這個命本該絕的女人?”
紀莫邀仰起頭,抱着紀尤尊的大腿,罕見地懇求道:“那父親要我做什麽,才肯放過葉蘆芝的性命?”
紀尤尊凝望着兒子那近乎違反本性的可憐面容,禁不住用一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啧啧,以前的你從不肯向我低頭,如今卻為了這個淫婦對我屈膝下跪。我是應該替自己高興,還是替你感到羞恥呢?”
紀莫邀苦笑道:“父親若是願意,魚與熊掌可以兼得。”
紀尤尊鄙夷地往他臉上拍了一下,道:“放了她可以,但今晚誰來伺候我?”
“我願侍奉父親枕邊至天明……”
“好。”紀尤尊冷笑數聲,轉身離去。
紀莫邀起身緊随,但在出門前的一刻,他回頭與嫏嬛交換了一個眼神。
葉蘆芝都看在眼裏。
她永遠也忘不掉,兩人面上那一絲得逞的笑意。
紀莫邀與溫嫏嬛尋找鐘究圖的計劃是被迫中斷的。
“那不是康檑嗎?”當時剛離開客店沒多久,兩人就見康檑獨自往相反方向而去。
紀莫邀想了一下覺得不對,“他不留在鐘究圖身邊,反而一個人回來……其中定有內情,我們還是跟着他折返,看個究竟。”
夜霧彌漫,嫏嬛抱着紀莫邀的腰,只能勉強借馬蹄聲來調節自己的心跳。
“有一件事,說出來也許荒謬,但說不定……有些道理。”她細聲道。
“洗耳恭聽。”
嫏嬛于是繼續說:“紀尤尊奪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也并不像是會輕易動恻隐之心、在下手前變卦的人。我不知道他以往是什麽作風,但他三番四次要對我們姐弟不利,竟兩次打傷一姐皆不曾取她性命。今日動手殺死父親之後,他又流露出那番愕然懊悔之情。我覺得,他似乎沒有打算要殺死我們溫家任何一人。與此同時,他在摩雲峰僅因為害怕身份暴露,便殺死素不相識的烏子虛。對仇視自己的人屢屢留手,卻對難以造成威脅的陌生人如此冷血,這怎麽看,都有些矛盾吧?如果說他以殺人為樂,那一姐肯定活不到今天。因此我覺得這并非他的本心。而見到你跟他的來往之後,我開始相信……令他如捉摸不透的原因,是你。”
不知是否夜風入衣,嫏嬛感覺到紀莫邀打了個冷戰。
“我覺得他很在意你……并不是說,他有多想做一個好父親,而是他有多想與你重建那父父子子的關系。他對我們留手,是因為他知道如果害了我們任何一人的性命,你與他就有不共戴天之仇,那父子間的裂縫就再也無法彌補。但他又忍不住,要在你面前彰顯自己作為父親的實力與權威。所以他傷害起別人來毫不姑息,而對你說話也總是居高臨下……那是他在向你耀武揚威,因為他渴望得到你的尊敬與臣服。”
紀莫邀若有所思,“你是說,如果我滿足他所欲……”
“欲求即是弱點。何況,他如果覺得,自己終于馴服了你,那也就沒必要再用殺人來證明什麽了。”
“但他憑什麽相信,我是真心服他……”紀莫邀說到這裏就自己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麽,“焉知,你說,如果他以為自己抓住了我的軟肋,那我對他屈膝的行為,是否就更令人信服呢?”
嫏嬛轉眼想了想,答道:“有道理。你是否真心,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他覺得,是他親手讓你屈服。”
“明白了……”
葉蘆芝望着康檑的屍體,悵然淚幹。
“康先生到最後一刻,還想着要放過我……為什麽……”
嫏嬛守在她身邊,問:“你打算帶他去見鐘究圖嗎?”
“不然還能如何?如今只有将真相全盤托出,方能讓康先生安息……”
“在這之後呢?”
葉蘆芝搖頭,“我與鐘郎緣分已盡,沒有什麽之後的事了。”
“可在這件事裏,你根本沒有錯啊。”
“但康檑身死的原因,難道不就是由我而生的恨意嗎?我當然可以輕易歸罪于紀尤尊,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沒辦法抱着這麽深的疚意,繼續面對鐘郎。何況我若留在他身邊,他每次見到我,就會想到康檑因我慘死。我又何必對他如此殘忍?”
嫏嬛心中替她不平,但伊人去意已決,也就不必再勸。“我送你去見鐘先生吧。”
“可以嗎?”葉蘆芝有些疑惑,“紀尤尊會放你走嗎?”
“紀莫邀還在這裏,他知道我不會逃走的。”
葉蘆芝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若是有武藝傍身,那還能幫得上忙。如今留在這裏,只有做他人質的份,又不知他會打什麽算盤……”
“正因這樣,我才要留下。我若跑了,紀尤尊就又要來抓我。若是不巧被他抓到,再拿我來威脅紀莫邀就不好了。與其成為負累,倒不如乖乖留下,也好留意紀尤尊的一舉一動。”
葉蘆芝淺笑着松開了手,“你們兩個同心協力,一定能平安無事。”
“承君貴言……”嫏嬛想了一陣,又道:“有一件事,也許只有閣下能幫我們了。”
究竟嫏嬛所謂何事,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