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商音止 鳳羽落(下)
“焉知,我覺得我開始漸漸明白了……”
嫏嬛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只是伸出一只手,緊攥住紀莫邀的衣袖。
紀莫邀立刻握着她冰冷的手,叮囑道:“答應我,先聽我說完。聽完之後你是打是罵,我都能欣然接受。”他随後從臉盆裏取出浸濕的面巾,擰幹水,遞了給她,“你等會用得上。”
嫏嬛是一點就通的人。接過面巾那一刻,她已痛哭失聲。
是夜,歐陽晟如常送飯給閉關中的洪機敏。受杜仙儀叮囑,他還跟師父交待了商佐之死。
是夜,孫望庭與姜芍在驚雀山的沙池上又一次單挑。孫望庭累得站都站不起來,而姜芍依然屹立不倒。
“到底要怎麽樣才能打敗你?”他問。
“如果你也是兩歲開始習武的話,也許會有機會。”
孫望庭頭一仰,躺在沙池之上,“那就是永遠都不行了?”
“為什麽一定要打敗我?”姜芍笑問,“只要比昨天的自己更出色就好了。”
是夜,葶苈抱着明日就要回山的空虛,忐忑入眠。
是夜,馬四革決意餘生都只在黑夜的纏綿裏活着。
是夜,安玉唯似乎比前晚更加殷勤。
是夜,嫏嬛呆坐窗前,淚已幹枯。紀莫邀倚在緊閉的門上,肅然凝望她的背影。
是夜,杜仙儀獨坐蓮池邊,閉目享晚風。
是夜,高知命伏案而書,但筆到之處,盡是言不由衷之辭。書時怨,閱時嫌。連番棄稿,最終無果。
他甚至不知該寫給誰看。
事實在前,無論怎麽逃避,都不得不去面對。深明這一點的高知命,卻無法下定決心。
房門外,今夜的訪客來了。
第一滴淚水從他左眼中滑出。
為什麽要把我逼到這一步?
開門,寒暄,入座。
他不知道客人有沒有看到自己未及抹去的淚痕。
“我什麽都知道了。”高知命淡淡道。
客人竟問:“然後呢?”
知命沒有為這個問題準備答案。
然後呢?
“為、為什麽……”他只能反問對方最初的動機。
“你不需要知道。”客人答道。
“我不……”知命的聲音在顫抖,“可我、我不會再讓你……”
“我是如何敗露的?”客人問道。
知命只是搖頭,“不能說你敗露,只能說除了你,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完成這個計劃。你本來打算将所有罪名都嫁禍于商佐頭上,只要她一死,事情就能結束,不過……”他別過身去,取出那個跟商佐一模一樣的酒杯,“商佐并非服毒自盡。當時陪她飲酒的人,是你——是你毒死她的。”
他聽到對方起身。
他聽到對方取下自己挂在牆上的劍。
等一下!
知命瞪大眼睛。
不會吧。
并沒有做錯任何事的自己,難道會成為最後一個犧牲者?也許來到這一步,自己也并非無過,可那過失又是什麽?難道是信任嗎?還是無法割舍的感情?沒辦法鐵下心來揭露真相的人,最終也會因懦弱而毀滅嗎?
高知命望着面前的酒杯——裏頭也許還殘餘着用于殺害商佐的毒酒。
東逢三眼蛟,西遇獨目高……
他竟笑了出來。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覺得孤單嗎?
他問着那個不在場的聽衆。
認識你十六年,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分別。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直、一直……
一滴又一滴清淚從他黯淡無光的左眼中滑落。
果然來到生命的盡頭,最不舍得的人還是你。十六年來有你這位知心友陪伴,我死而無憾。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就當是我留給你的一個不用還的人情吧……
他沉默,唯剩淚如泉湧。
不舍得啊,他誰都不舍得……即使是将自己逼到這一步的人,他也沒法去痛恨。原來不曉得恨為何物的自己,竟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我該怎麽辦?如果死的人不是我,就會是別人。可我希望別人死嗎?不。所以……
這真不像是那個自恃清高的高知命會有的想法。
但他真有別的選擇嗎?他可以活下來,用真相将情同手足的人逼向絕路,可他并不希望如此。如果去到了那一步,自己恐怕也會生不如死。與其那樣,不如替人說句好話——如果紀莫邀明白自己的用心,便是真兇的造化;如果紀莫邀不領情,自己也沒命s阻止,不算是有負于人。無論結果如何,他也不能緘默了事,否則只覺有愧于師門。“唉……”他嘆了出聲。
高知命原來是個這麽懦弱的人。明明自己就能披露真相,此刻竟打算把出風頭的機會讓給紀莫邀。
他忽然轉過身來。
他改變主意了。
無論再怎麽眷戀過去,殘酷的結局還是要親自面對的。就算痛不欲生,也不能輕易言死——紀莫邀一定會笑話自己曾經有過這荒謬的想法,他才不會給對方這個把柄!
高知命起身去開門。
他決定了,就算雙手變得肮髒,也要親自去撕破眼前人醜陋的面具。
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這個機會了。
劍鋒穿過他的胸膛。
他所鐘愛的銀刃穿過心髒,化作血紅的鋒芒。
他回視跟前這熟悉的面容,滿目悲惜。
自信天資聰明的高知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會死在這個人手上。
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想着如何去保護這個人——這個如親人一般的魔鬼。
劍刃抽出,高知命捂着傷口倒在地上。
他嗅到血的味道。
原來神機妙算的高知命,早就遲了一步。原來無論自己怎麽決定、願意與否,生命的盡頭都已被別人計量好了。
如果這個時候,能夠……
“獨目高!”
他隐約在耳邊聽到一個聲音。
“知命!”
啊,這稱呼真讓人感到親切。
“知命!高知命!”
正如當年你在那艘狼狽的小舟裏呼喚不省人事的我。
“知命!”
他被紀莫邀抱在懷裏。
“你、你這是……”
他已經看不清對方的容顏了。算罷,本來一只眼睛也算不上看得真切。
“知命,跟我說話……”
有什麽可以說的呢?三眼魔蛟啊,抱歉給你起了這個外號,希望你沒介意……不對,不是要說這個。要不,告訴他真相好了?不,那不夠時間,我活不到說完的一刻。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明白一切……我了解你,你甚至不需要我的提示。你和嫏嬛,最終一定可以明白我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請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在我之後,世上怕再難有人能像她一樣了解你,也許反過來也是一樣吧?我留意到你們看彼此的眼神。想起來,我還真的沒跟你聊過這種事。啊,扯遠了,我、我到底該跟你說什麽呢……紀莫邀,我餘下的氣力已不多,能和你說的也許只有幾個字,但如果真有什麽話非要在這個關頭跟你說明白,我想會是這一句——
“放……”高知命用最後的氣力,扯住紀莫邀的領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過……”
“知命,別……”紀莫邀拼命地搖頭,“高知命,你給我——”
高知命瞪大左眼,緊盯着紀莫邀的臉。能在生命最後一刻望着自己童年摯友的面孔,他竟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一點……開心。
再見了,小郎君。如果我還能親口叫你一聲就好了。不過你冥冥之中,也會聽到的吧?
他用盡餘力,吐出剩下的兩個字。
“知命!”
在紀莫邀凄怆的呼叫下,高知命的手從他領口滑落。最後一點餘光從他依然睜着的左眼中泯滅。
獨目鬼鳳試圖化身一團倔強的火焰,卻燃盡自己最後一根羽毛。
紀莫邀的衣襟被血染透。
“知命……”他頑固地晃着懷中的人,“高知命!”
他已經不會再說話了。
“知命!”
也不會再聽到我的聲音。
“獨目高……”
他最後的願望竟然這樣簡單、可笑、幼稚。換作平日,紀莫邀一定會付諸一笑,然後無情地駁斥他。但如今,這樣的話從知命口中道出,每一個字仿佛都染上鮮血。即便只是想象,也會滿目紅污。
是否滿足他最後的願望,已經不是紀莫邀如今能考慮的問題了。
他摟着知命,痛恨自己來晚一步。
為什麽就這樣離開我……
紀莫邀伸手将摯友的左目合上,随之将他緊緊擁在懷中,不止的淚水洗濕高知命逐漸冷卻的面頰。
“知命……”他收緊雙臂,仿佛這麽做可以讓高知命曾經存活過的痕跡逗留得久一點,“為什麽……”
那是嫏嬛第二次見紀莫邀落淚。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也不再完整了。
紀莫邀沒辦法挽回摯友的生命,而自己更什麽也做不了。他在這時需不需要自己,已不重要……不,這時候什麽都不重要了。自己由衷敬愛的知命,如兄長一樣可親可愛的知命,竟要以這種不明不白的方式凄然離世。不可原諒……不可原諒!
嫏嬛抹幹淚水。
無論是我,還是紀莫邀,都不會原諒奪走知命的人——永遠也不會。
“焉知。”紀莫邀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存在,“你能過來一下嗎?”
嫏嬛忙跪倒在他身側,“我在的……”
“幫我扶着他。”紀莫邀小心翼翼地将知命交到嫏嬛臂間,“別讓他躺在地上。”随後站了起來。
“你去哪裏?”
“去跟師伯交待一切。有人問起,就說我回房哭去了。”
“會有人信嗎?”
“不重要。”紀莫邀冷冷答道,“我沒辦法保住知命,所以我有理由躲在房間哭。”話畢,他啓程往洪機敏閉關之所而去。
次日清晨,素裝山格外靜谧。
面無表情的歐陽晟從洪機敏房中步出,對靜候在外的弟子說:“師父交待過了,師兄的後事由我處理。他現在依然閉關……不希望有人打攪。”
階下傳來此起彼伏的啜泣聲。
歐陽晟的面孔如平常一樣,缺乏感情的流露。但他自己最清楚,此時此刻的靛衣門神,已經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支柱。高知命對他來說,如兄如師。即使外表看似堅不可摧,歐陽晟的內心此時也只剩下一個空殼。
歐陽晟來問安時,杜仙儀依然倒在安玉唯懷中淚流不止。
“師姐、小安,師父已将師兄後事交托于我,不知師姐可有指示?”
杜仙儀望着一身素服的歐陽晟,還未及開口,便又低泣不停。
“師兄,”神色凝重的安玉唯小聲說,“還是等師姐情緒平複再來吧。”
嫏嬛與葶苈坐在房中,靜靜地望着已經燒空的燭臺。
“二姐,知命師兄是被自己的佩劍刺死的嗎?”
嫏嬛含淚點頭。
“他是被人殺死的……會是孫遲行嗎?”
“你還是別揣測了。”
“大師兄還在靈堂上嗎?”
“他還能去哪裏呢?”
是夜,歐陽晟來到靈堂之上,對已經守候一日的紀莫邀說:“師兄不如去休息,今晚就由我守靈好了。”
紀莫邀搖頭,“可以讓我留在這裏陪他過多一晚嗎?”
“師兄,你已經一天沒睡了。”
“我以後有的是時間睡,可知命就要入土了。我不過想你寬限多一晚而已,”他扭頭望着歐陽晟,懇切地問,“就當我求你?”
“不敢。”歐陽晟忙躬身作揖,“師兄就放心留在這裏吧。”
“謝了。”
歐陽晟退下後,紀莫邀起身向靈柩走去。他在靈前跪足一天,兩膝已經麻木,沒走幾步路便因腿軟坐在知命柩前。
側身靠着冰冷的木棺,紀莫邀伸手撫過柩上的紋理。
他想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麽。而知命最後的那句話,他竟還未參透。
這個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紀莫邀閉上困倦的眼睛,小聲罵了一句“混賬”。
他應該聽到了吧?
紀莫邀苦笑。
空氣中兀自傳來一陣薄荷清香。
他睜開眼,見嫏嬛捧着茶來到跟前。
“我知道你今晚不打算睡,就煮了薄荷茶給你提神。”嫏嬛将托盤擺在地上,為紀莫邀滿斟一碗,“我知道自己手藝和你差得遠,希望你不會介意。”她傷心地擠出一個笑容。
紀莫邀望着她通紅的眼眶,捧起茶碗,目不轉睛地呷了一口。“可以了。”他細聲道。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嫏嬛随即起身,“好好陪他吧。”
“等一下。”紀莫邀忽然牽住嫏嬛的衣袖,“你如果不是特別困的話,可以留下來嗎?”
嫏嬛回身,“我以為你想單獨陪他說話。”
“多一個人,熱鬧點。”
嫏嬛真心不想推辭,但馬上答應好像又太過莽撞,只好随口編了個理由,“我怕我會中途睡着……”
紀莫邀也聽出了她矛盾的心情,不耐煩地說:“困了就喝茶。”話畢,他将自己喝過的茶碗滿上,遞到嫏嬛面前,“這樣就不會睡着了吧?”
嫏嬛看着他,又看着他手中的茶,便不自主地坐下,接過碗來,小心嘗了一口,“好香。”
“留下來嗎?”
嫏嬛點頭。
兩個人并肩靠在高知命靈柩上,許久無言。
雖然只是坐在他身邊,甚至看不到他的臉,嫏嬛還是覺得莫名緊張。而沉默更加滋長了這種如坐針氈但又微暖暧昧的感受。有好幾次,她偷偷側過臉去看紀莫邀,但都在眼角能清晰分辨他面部輪廓之前,就把頭扭了回去。平複心中的巨響之後,又再次重複s這一動作。
嫏嬛不知道這時可以說什麽話。似乎無論用什麽話開頭,都會打攪紀莫邀與高知命的神交。她不希望幹擾紀莫邀的思緒,但一直不說話,留在這裏似乎又沒什麽意義。不過既然他請自己留下,那就陪陪他好了。就算什麽都不說,她也心甘情願。
一陣風吹過靈堂,仿佛是知命啓程之前最後一次回眸。
嫏嬛終于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紀莫邀轉頭道:“你若是覺得不自在,就回去睡吧。”
“不……”嫏嬛邊抹淚邊答道,“我想留下來陪你還不行嗎?”
紀莫邀凝望嫏嬛疲憊的面龐,細聲嘆道:“焉知……”
嫏嬛立即打了一個冷戰,“你、你叫我什麽?”
“沒,我只是想說……有心了。”
“是吧……”嫏嬛為自己荒誕的幻想感到好笑。只有家人才會叫她“焉知”,紀莫邀又怎麽會對自己用這麽親昵的稱呼?可她怎麽覺得,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對方這麽叫自己呢?難道紀莫邀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轉換了叫法,而自己竟一直無動于衷?
尴尬若未被沉默加劇,就會被沉默沖淡。三更的風勢逐漸減弱,靈堂裏的燭光也因燃燒了大半夜而顯得後勁不足。平息下來的空氣和暗下來的視線仿佛告訴他們,知命确實已經遠去。
“算起來,我和他已經認識十六年了。”紀莫邀說。
嫏嬛轉頭看着他——那雙如蒼鷹般犀利的眼中,泛着傷情的淚花。
“十六年了……”紀莫邀重複道。
白羽藍冠單目鳳,急思似電劍如風。獨瞳閱盡人間事,一體長居地下宮。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