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72 章 盼來朝(上)

第三十六章 憶前情 盼來朝(上)

“二郎,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啊……”

孫望庭咬咬牙,“好姐姐,你這樣也看得出來?”

桂枝笑道:“傻子,姐姐我哪裏是靠看的?都老相好了,你是力不從心還是根本在神游,我一碰就知。怎麽,想別的女人了?”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姐姐你……”孫望庭正想繼續說,可轉念一想,壓在一個女人身上談論另一個女人,實在太不厚道,于是便轉身躺了下來。“是有這麽一個人……”

“喲,讓我們家孫二郎難以啓齒的女人,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

孫望庭往桂枝腰上一拍,戲谑地罵道:“啧,我什麽時候成了你們家的孫二郎了?”他頓了頓,又道:“這個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和我一起出生入死……”

桂枝不耐煩地皺眉,道:“直接從‘不過’開始說。”

孫望庭一愣,苦笑道:“不過……她應該對我無心。”

“我認識的孫二郎可不會說這種話。什麽叫‘應該’?你問過人家嗎?”

“算問過吧……可她顯得很動搖。何況我也覺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這次輪到桂枝往孫望庭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配不上?這麽沒志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好姐姐,你聽我說,她是名門之後,他日要是繼承家業,就是一呼百應的豪傑。我孫望庭,說好聽點就是無名小卒,難聽點的話就是個市井流氓。換過來想,若我是這樣的大家女傑,肯定也看不上孫望庭這種人吧。”

“可你孫二郎的父兄不也是有名堂的人嗎?不至于吧?”

“今時不同往日,我老子那點小名氣根本不值一提,而且他也早就不在了。至于我哥,已經淪落成一個冷血瘋漢。這樣的身世怎麽好意思委屈她?”

“二郎,英雄莫問出處,諸葛丞相也教你不宜妄自菲薄,怎麽就忘了呢?你心地不壞,武藝也不差,比那些名門望族的纨绔子弟好上千百倍,怎麽配不上她?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別多心!”

“好姐姐,你這麽引經據典的,我都不好意思回話了。”

“知道姐姐有理就成,成天一副多愁善感的嘴臉算什麽樣子?她若是明事理的人,便不會介懷出身。你用自己的本事打動她,何恥之有?就算她不為所動,你也已經彰顯了本領,她必然對你心存敬意——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也是這個道理。”

孫望庭點點頭,“聽姐姐一席話,真如醍醐灌頂!”

桂枝道:“灌完了,別忘給姐姐留口飯吃就成。”

“那是自然,還是老樣子啊。”孫望庭說完就翻身坐起,往衣袋裏掏錢。

誰知桂枝冷不丁地丢下一句——“今天收多五成。”

“咦,為什麽啊?”

桂枝轉身背對孫望庭,道:“姐姐是賣身的,今天還額外陪你談心事,就算佛祖也是要吃飯的吧?”

“也不知是誰成天炫耀,說我孫二郎是貼錢讓姐姐享用我年輕的肉體……”

桂枝一腳揣在他屁股上,“讨厭,我覺得自己賺到了,還不能跟人顯擺麽?”

孫望庭點好錢幣,放在案上,而桂枝似乎也不急着核對。“桂枝姐姐,你男人s長得好看麽?”他問。

“上次見他時,還是看得入眼的。隔了大半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回來也許是另一幅模樣也不一定。”

“商旅之人,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嗎?歌女嫁作商人婦,都是讓人看不起的,我們也算天作之合了。”

孫望庭抹了一下鼻子,枕在桂枝大腿上,“何必管別人看不看得起?你們衣食無憂,比什麽都強。”

“我也是這麽想的。他還說,如果我不怕吃苦,去西域也能帶着我。”

“哇,好羨慕……”

“日後你就算念着我,也找不到人咯。”

“好姐姐……”孫望庭重新躺好,撫着桂枝赤裸的雙肩,“姐姐的恩情,孫二郎永世不忘。”

“忘了也罷,姐姐又不要你養。你要再來,莫說那位女傑了,連我也會看不起你。快,祝我與我男人百年好合!”

孫望庭聽出了桂枝的不舍,而他又何嘗舍得?“姐姐一定要與郎君白頭到老。就算以後不見,我也會惦記着你的。”

“要真惦記着我,當初就別老是欠我錢。還要你師兄親自來清帳,我都替你難為情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孫望庭低下頭,在桂枝臉上親了一下,“恭喜姐姐從良!要不要預先請我喝杯喜酒?”

桂枝一掌拍在孫望庭臉上,笑道:“喝你個冤大頭!我見你這副嬉皮笑臉的德性,就什麽從良的心都沒了!”

“能遇上姐姐這般有情有義的人,是我孫望庭的福分。”

桂枝笑着笑着,眼裏又流出些缱绻的溫情來,“想起你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還只是個孩子呢。”

“是啊,不知不覺已經這麽多年,總覺得欠了姐姐一份情……”

“傻子,有什麽欠與不欠的?你每次給足數目,不讓姐姐餓着,我就謝天謝地了。一場相識,別這麽矯情。”桂枝說完就起身更衣,“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出去就好,姐姐留下來數錢吧。”孫望庭打趣道。

桂枝撲哧一笑,“你啊,就是沒正經。也罷,不跟你拖泥帶水。你要是實在放不下我,逢年過節就給我寄錢吧。”

“一定。”

孫望庭開門出去前,還不忘攬住桂枝深深吻了一下,“好姐姐,你男人若是對你不好,就來驚雀山找我,我替你出氣。”

“真是的,說什麽晦氣話呢?”

“那你們家孫二郎這就走了啊。”

桂枝沒再說話,只是輕輕把他推出門。

桂枝永遠都會記得與孫望庭初次見面的那一天。

那是一年中的梅雨季節,桂枝染了風寒,只能閉門謝客,窩在屋裏休息。恰逢午後時分,外頭傳來一陣喧嘩,将她吵醒。本想起身開門探個究竟,卻恰好被一個鬧事的醉漢闖進屋來。

這不是桂枝第一次面對酒醉的男人,但當時的她身體虛弱、神志昏沉,根本沒力氣推開那家夥龐大的身軀。男人瞬間将她撲倒在地,任她怎麽尖叫掙紮也不放手。桂枝眼角的餘光察覺到,有很多人聚集在自己門外——但沒有一個人上來制止。

他們又為什麽要制止呢?自己的姐妹們絕對不敢冒這個險,萬一那人轉而纏住自己怎麽辦?客人就更不用指望了,都是一丘之貉,又怎會憐憫她這個風塵女子?就算事後她怎麽落淚哭訴,旁人也只會覺得這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女子應随時準備好要承受的淩辱。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責怪別人這樣待你?

就在這時,外面沖進來一個紮着紅色頭巾的少年。只見他揮舞着長長的手臂,三兩下就把那醉漢拽出門。其過程之快,桂枝連他的臉都來不及看清。緊接着,就聽到那醉漢被拖下臺階的陣陣悶響。

桂枝爬起來,速速披上衣服,踉踉跄跄走到樓梯上,見少年“唿”一下将那醉漢丢在門外,還嚷嚷道:“有本事在軟香居惹是生非,不如上驚雀山來和你孫爺爺過招!”

“驚雀山”三個字一出,圍觀的人都靜了下來。

“桂枝!”老鸨像只剛下完蛋的母雞一樣,興沖沖地跑過來,“你遇到貴人了!那位公子是驚雀山的人。還愣着做什麽?快去招呼他啊!”

“啊……”桂枝雖然想下樓去看看那人真顏,可頭實在是痛,根本挪不動半步。

那少年擡頭,見桂枝靠在欄杆上搖搖欲墜,忙沖上來扶她,“姐姐沒事吧?”

“來……”桂枝拉住他的手腕,“我們進屋說。”

其實桂枝除了道謝,也沒什麽要和他說的,只是想趕快躺下而已。

少年乖乖跟着桂枝進屋,還替她關上門。

桂枝氣若游絲地道了聲:“請坐。”把手一招,竟發現指尖有血。再看那少年——他手背上有一道滴血的傷口。“哎呀,你受傷了!”眼裏一見紅,她頓時睡意全無,“我、我給你包紮……”

“不用急,姐姐,”少年随性地坐下,面不改色,“一點皮外傷,不打緊的,你別慌。”

“都是我不好……”

“哪裏話?明明是那家夥抓傷的。你別說,他還真有點蠻力,可惜不是我對手。”他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容。

“真是的,都流血了,還一副讨嫌的樣子。”

“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嘛……”少年仔細端詳了她一陣,“姐姐怎麽稱呼?”

“桂枝。你呢?你真是驚雀山來的麽?”

“如假包換,驚雀山無度門孫二郎孫望庭是也!”

“聽說你們山上有只長了三只眼的妖怪,可是真的?”

孫望庭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當然是真的!”

桂枝看他那輕浮的樣子,知道他在胡扯,可她沒再說什麽。“剛才多得你救了我。我一介女流,無以為報……”

“桂枝姐姐言重,我又不是要你報答才出手的。師門有訓,不能乘人之危。姐姐你方才叫得聲嘶力竭,明顯是不情願,我當然不能由那人胡來了。”

“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會說話。姐姐能認識你,真是有福。”說到這裏,桂枝已經幫孫望庭把傷口包紮好了。

“哪裏,呵呵……”孫望庭好奇地環視四周,道:“這還是我第一次來軟香居。姐姐的房間真漂亮,跟姐姐一樣漂亮。”

“尊師難道還教你來尋花問柳不成?”

“才沒有,是我自己想來的……”

桂枝瞅他臉紅,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個毛頭小子,乳臭未幹就來這種煙花之地,就不怕回去被師父教訓?”

“你有所不知,我師父也經常出入賭坊之類的地方,他才不會把我怎麽樣呢。主要是瞞着大師兄,有些心虛罷了……”

“你大師兄很兇麽?”

“怎麽說呢……也不是兇,可每次想起他來,心頭就涼涼的。不過他才不會知道我在這裏呢。姐姐要是不嫌棄,我以後還來找你?”

“你是我的恩人,我怎會嫌棄?只是姐姐今日抱恙,沒那氣力……”

“不打緊、不打緊,我擇日再來就好。”

“二郎啊,你還是第一個和我這麽有商有量的客人。”桂枝伸出指頭,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又湊到他耳邊問:“告訴姐姐,你是不是還是童子之身?”

孫望庭立刻從耳根紅到了鼻尖,“姐姐你、你怎麽知道的?”

“姐姐閱人無數,你這種初生牛犢,我一碰就知。”

“真是……丢死人了。”

“有什麽丢不丢人的,誰沒有第一次呢?姐姐到時慢慢教你。”

自那一次後,孫望庭就成了軟香居的常客,但他永遠只會直奔桂枝的房間。而在軟香居出名潑辣挑剔的桂枝,對孫望庭卻體貼得不得了。

然而孫望庭頻頻造訪風月所的事,又怎麽瞞得過紀莫邀?其實在他第二次自告奮勇要下山辦貨的時候,山裏的人就開始懷疑了。不過最後也沒搞出什麽亂子,甚至比呂尚休惹的麻煩要少,紀莫邀也就不管了。

“我好奇,”紀莫邀問,“溫先生是為了賣弄腹中墨水,還是什麽別的原因,才會給三個子女起這麽生僻的名字?”

嫏嬛望着手裏的茶碗笑了,“一姐出世時,園裏枸橼開花;葶苈誕生時,庭前葶苈發芽。至于我……”她腼腆地笑笑,“我娘臨盆時身在書齋,還沒來得及去別處躺下,便生了我。”

紀莫邀調侃道:“這就跟孔夫子給孔鯉起名一樣随性。而且筆畫這麽多,多吃虧。”

“此話怎講?”

“你想想,假如你和一個叫丁一的人鬥快抄文章,大家寫一樣的字。等最後題名時,他三筆就寫完,你才剛剛寫好三點水——必敗無疑啊。”

嫏嬛哭笑不得,托着腮将身子往前一傾,問:“我可什麽都跟你說了。那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呢?”

紀莫邀眯起眼,“為什麽想知道?”

“很少有父母會叫別人将自己的兒子拒于門外。”

“這名字是我娘起的。”紀莫邀呷了一口茶,“也許她覺s得合适吧。”

“你很少提起她……”嫏嬛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往下問,“你們……關系好嗎?”

“好。”紀莫邀不假思索地答道,“挺好的。”

他回答之快,令嫏嬛無法不懷疑他是在撒謊。但紀莫邀答應過她,只要是她提的問題,自己都會如實回答。于是她不再多問。

這時,陸子都跑了過來,“大師兄,阿晟捎信來了。”

“師姐托我将信親手交到溫姑娘手上。”歐陽晟将信遞給嫏嬛,随後又掏出一張折了兩番的信紙,“紀師兄,這是二師兄給你的便條。”

紀莫邀黑臉接過紙,“連封套都省了,他跟我還真是客氣。”一打開,裏面果然都是些插科打诨的閑話,無甚要聞。

倒是嫏嬛,對着信中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尤為仔細。

陸子都見歐陽晟汗流浃背,便問:“阿晟今日也是跑過來的麽?”

歐陽晟點頭,“很久沒有鍛煉腿腳了。”

嫏嬛笑道:“可別讓葶苈聽見。這麽長的路途用來練腳力,真要把他吓死。”

歐陽晟随後婉拒了用飯的邀請,稍作歇息便啓程回山。

陸子都望着他遠去,感慨道:“我要是也像阿晟這樣長年累月地鍛煉,估計也能來去自如吧?”

紀莫邀立在他肩後,冷冷道:“我有聲殺天王替我送信,你操什麽心?”

“大師兄,如果我和阿晟打起來,你覺得我贏面大麽?”

紀莫邀笑道:“兩個沒脾氣的人,怎麽會打起來?”

“如果只是切磋呢?”子都似乎一心要知道答案。

紀莫邀想了一陣,答道:“阿晟身板比你健碩,單純比拼力氣可能勝你一籌。可你也有你的優點。如果打起來,我肯定賭你贏……否則我這個師兄也忒失敗了。”

子都如釋重負地笑了,“謝謝大師兄。”

嫏嬛也閱畢手中信件,興致勃勃地說:“準備文房四寶,我要寄信!”

“立刻就回信嗎?”紀莫邀問,“早知道适才就不讓阿晟走得這麽急了。”

嫏嬛連忙搖頭,“不是寄給姑姑的,而是父親的朋友們。”她将信遞給紀莫邀看,“之前父親不是說,名冊的謄本在三位舊友的手中嗎?如今姑姑已查明他們的住地,更是托人快馬加鞭送信去詢問名冊事宜。我只是覺得,作為父親的女兒,還是應該給每個人寫一封親筆信,以表誠意。”

“這倒是不錯……”紀莫邀順道也把杜仙儀的來信看了一遍,“這幾個名字都是與令尊同輩的文人墨客,我隐約都聽說過。谷繁之應該算比較有名的,經常出沒煙花之地,和望庭一樣是軟香居的熟客。封錦山隐居已久,一直聽說他在什麽地方種田。至于陳南笙則是個酒鬼,口味非常刁鑽,我在坊間聽過他不少轶聞。”

嫏嬛見他說個不停,顯得非常意外,“你怎麽比我還了解父親的朋友?這些名字我雖都認得,可樣子一個都想不起來呢。”

“你們姐弟避世多年,自然不知。”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