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61 章 山外音(下)

第三十章 渦裏轉 山外音(下)

無度一衆辭別在即,劍寨傾巢相送。

葶苈朝白從寬道:“多謝秦前輩與白大哥為家父保存文書多年。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哪裏,從寬只是盡弟子本分而已。”

夏語冰也走了過來,問:“從寬哥,我以後搬到紀大哥的廂房裏好麽?”

白從寬被這個無比獵奇的請求吓到了,“這是為何?”

“因為牆上有萬金不換的寶物啊。”

白從寬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可也不必非搬進去住吧?”

“那不成!若是給別人住了,把那堵牆抹幹淨了怎麽辦?若是從寬哥不讓我住,就請把整堵牆拆下來好了!”

“冰冰,這也太亂來了……”白從寬輕嘆一聲,道:“不過你別說,他們真的好厲害。”他遠目漸漸變小的渡船,“無度門有此五人,不容小觑。”

夏語冰立刻糾正道:“六人。”随之面上浮出了俏皮的微笑。

龍卧溪在渡口附近的酒肆外擺下宴席,為凱旋之人慶功。

“諸位賢侄,辛苦了!”他帶頭空了一杯。“大家都不容易啊,尤其是……”他往紀莫邀左肩上拍了一下。

紀莫邀擡眉假笑了一聲。

龍卧溪知道這個表情不是給他看的。

孫望庭不甘人後,也有感而發:“師叔千萬別這樣說,我們再辛苦也不過是體力活,論任務之艱巨、行進之困難,哪裏比得上你老人家?”矛頭直指同在一席的溫枸橼。

嫏嬛和葶苈都怯怯低下頭,仿佛自己也有連帶責任。

溫枸橼臉皮最薄,被孫望庭這樣明目張膽地挖苦,立即板着臉“竦”地立起來,一手拉起葶苈,一手挽着嫏嬛,硬是扯兩人離席。“你們先吃,我們三姐弟好好敘敘舊!”

三人像旋風一樣離去,留下龍卧溪苦笑道:“我知道她做得很不對,也不想替她求得你們的原諒。”他撓撓自己的太陽穴,“我只是……我知道她經歷了什麽,因此明白她患得患失的心情。有人曾在她最絕望無助時,騙取了她的信任、感情和身體,她能夠及時掙脫,已經很了不起了。但深入骨髓的創傷,不會随着脫險而消退。她骨子裏還是容易把人往壞裏想,就算心裏渴望痊愈,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格外長的時間和耐心。你們還幹你們的,但請不要對她太嚴苛。”

紀莫邀笑道:“師叔的話,我們自然會聽。況且我本來也不打算責怪她。”

“那就好、那就好……”龍卧溪自嘲般地笑笑,“自從被她纏上之後,總覺得自己年輕了四十歲。”

“是吧?”馬四革調侃道,“那你第二次經歷二十歲,可比上一次容易?”

龍卧溪笑而不語。

三姐弟并排坐在沙灘上,面朝波濤。

溫枸橼先開口:“焉知,你怪我嗎?”

嫏嬛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是将頭枕在姐姐肩上。

葶苈也挪到了溫枸橼身側,靠在她手臂上。

溫枸橼左右望着一言不發的弟妹,頃刻已熱淚盈眶,“你們都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嫏嬛抱住她,“一姐,你受苦了。”

“我……你不嫌棄我嗎?”

葶苈道:“一姐又不是十惡不赦之徒,我們又怎麽會嫌棄?”

“哪有你說得那麽簡單……”

嫏嬛緊緊摟着姐姐,柔聲道:“姐姐若有什麽委屈,就跟我們說吧。我們有的是時間。”

溫枸橼艱難地點點頭,“要、要我從我從家裏被抓走的時候說起嗎?”

嫏嬛答道:“随你喜歡。”

溫枸橼分別握住弟妹的一只手,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們那天有沒有看到兩個人将我抓走。他們放火之後,就将我拖了出去……”

“沒想到姜芍這麽爽快,竟完全不追究綁架的事。”龍卧溪啧啧稱奇,“有點期待看見她繼承當家之位的那天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時候。”

馬四革笑道:“師叔哪裏話?我最初得知時也頗為意外,不愧是個有口齒的豪傑。之前望庭回家探母的時候,還碰到她了——是不是?”

孫望庭一聽到姜芍的名字,便如坐針氈:酒後失言之事至今還未敢坦白,時刻如履薄冰,只不知幾時東窗事發。“啊,是……她很客氣,後來還派人往我家送吃送穿,怪不好意思的。”

“她與令堂應該一見如故。”龍卧溪道,“大家都是可欺不可辱的鐵娘子。”

孫望庭敷衍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龍卧溪又轉變話題,道:“如今你們名冊到手,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務必要了解楚澄到底知道些什麽不可告人之事。至于溫先生,我會和溫枸橼繼續找他的……希望他尚在人世。”

紀莫邀沉着臉問:“老四,你在水牢見過孫遲行不是?”

“不錯。”

“望庭,你回家時也聽你母親說,你哥似乎不久前出現過?”

“是啊。”

“而我和溫嫏嬛去戒癡寺一趟,一個大活人就連夜不見了。”

孫望庭忙問:“你懷疑是我哥幹的?”

紀莫邀搖頭,“你哥肯定不會自己想到要這麽幹。如果真的與他有關,也一定有人指使。你想想,他離開驚雀山時,沒有留下絲毫掙紮反抗的痕跡,顯然是遇到了信任的人。如果就是這個人帶他去水牢的話……可是老四,你在水牢沒見到這樣一個人,是不是?”

馬四革點點頭,“我也覺得挺奇怪的,他在水牢裏也不像有聽誰的話。我們自不用說,那陰間四鬼也無法號令他——他可是拎起一個就摔死了啊。”

“之後他就不知所蹤了?”

馬四革點頭。

紀莫邀又繼續道:“既然兩個人都在那地方待過,溫先生的消失與孫遲行的行蹤也許存在關聯。可惜我們現在沒有別的線索……”

“別擔心,大師兄。”馬四革提醒道,“等師姐一回素裝山,我們問她不就好了?而且這名冊也要給她看。她與溫先生故交甚篤,想必知曉許多內情。”

“對……”紀莫邀合上眼想了一陣,“這事我們一定追究到底。”

雖然沒人點破,但大家心裏都明白,紀莫邀之所以如此堅決,還是因為那個詛咒一般的名字——紀尤尊。

送走無度門的第二天清晨,白從寬發現夏語冰躺在劍寨外的石床上熟睡。

“冰冰?”他上前将女孩搖醒,“怎麽睡在這裏了?昨晚都做什麽去了?”

夏語冰睜開惺忪睡眼,打了個哈欠,答道:“請罪去了。”

“跟誰請罪?請什麽罪?”

夏語冰邊揉眼睛邊說:“因為我們比武輸了啊。大師祖、小師祖、師父還有哥哥我都拜過了。”

白從寬見她手髒髒的,忙制止她揉眼的動作,“你等等。”随後飛跑去取了一條濕巾。

夏語冰也終于慢條斯理地坐起身來。

白從寬一回來,就坐下替她擦手,她也一頭倒在了師兄肩上。“也真是難為你,一晚上跑了這麽多地方。但是請罪只是說話,手怎麽又髒了呢?”

“拜到哥哥靈前的時候,突然又上了身,然後就順便把他的墓給掃了。”

白從寬哭笑不得,“師兄真是心機,居然借你的手來為自己清掃門面。”

夏語冰又長嘆一聲,道:“從寬哥,大師祖和小師祖也是師兄弟啊。如今見我們同門相嫉,一定倍感失望。”說到這裏,她突然來氣,“都怪師父!立個遺囑有那麽難嗎?”

“好了,冰冰,昨晚還去跟師父賠禮,怎麽又怪起他來了?”

“拜都拜過了,說兩句氣話還s不行嗎?”

白從寬親昵地拍拍她的頭頂,“醒都醒了,我們不發小孩子脾氣啊。”

夏語冰依舊挨着他,嘀咕道:“有時真是恨不得哥哥還魂來奪了我的身子,直接繼承寨主之位,也免去你們一番幹戈。”

“說什麽呢?”白從寬目光一沉,“那冰冰自己該怎麽辦?”他知道夏語冰是在開玩笑,但一想到她有如此舍己之心,不免有些心痛。“而且……就算冰冰變成了師兄的性格,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師兄啊。”

夏語冰困惑地眨巴了兩下眼睛,“怎麽說?”

白從寬有些難為情地用一臂摟着她,問:“你哥房裏的那個書案——就是師父送給他的那個——在一角上是不是刻着很精細的花紋?但另外三角卻什麽雕飾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麽嗎?”

夏語冰搖頭。

“你有一次變成師兄的時候,我問過你同樣的問題,你也是說不知道。但其實是因為一次我的劍沒有佩穩,從劍鞘裏滑了出來,剛好掉在那書案上,留下了一道刮痕。當時師兄可心疼了,我也急得馬上去向師父請罪。師父就在那道刮痕周圍加刻了許多花紋,完美地将裂紋掩蓋,師兄這才寬心。那書案可是師兄最心愛之物,只有寫家書的時候才舍得搬出來用,平日連碰都不碰的。如果上你身的真是師兄的魂魄,怎麽可能會不記得這事?”

夏語冰臉紅紅地聽他說着,只應了一聲:“嗯。”

“還有啊。”白從寬說得停不下來,“只有你知道我一年四季都喜歡喝涼水,其他人哪會留心我這麽細微的習慣?有一回你變成師兄時,給自己煮了一鍋茶湯,恰好被我見到。結果你居然跟我說:‘從寬,等涼了再給你喝。’試問對此一無所知的師兄,又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夏語冰聽得十分糾結,又開始揉臉,“可我到底為什麽會變成哥哥呢?以前沒有傷過人就覺得無所謂,但這次害紀大哥斷了一臂,長次下去可不行啊。”

白從寬見她着急,忙安慰道:“別擔心,冰冰。你也罷,師兄也罷,只是求勝心切而已,并非有心傷人。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突然變得言行氣質都與師兄無異,也許是太想念他,也許是他真的将一部分魂靈寄居在你身上……但這都不重要!就算你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性格,你也還是冰冰啊。而且……”

夏語冰擡起頭,眼濕濕地問:“而且什麽?”

白從寬說到動情處,一把将夏語冰抱在懷中,道:“有一次,你變成師兄跟我說:‘從寬,多謝你替我照顧冰冰。還請你一直留在她身邊。’我覺得有這句話就足夠了,不是嗎?”

夏語冰木讷了一陣,忽然羞得咬牙切齒,“等等!如果真如你所言,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那豈不是成了我在囑咐你留在身邊照顧我?我為什麽會說這麽羞恥的話啊!”她激動起來,一頭撞在白從寬胸膛上,“從寬哥,你能不能忘掉那句話……”

白從寬笑得合不攏嘴,忙扶起她,說:“行,我不再提就是。”他順手捏了捏她紅通通的臉蛋,“冰冰最好了。”

辭別了龍卧溪和溫枸橼,無度一行啓程回山。

“不知師叔和一姐打算去哪裏找父親。”葶苈自語道。

“不知姑姑回來沒有。”嫏嬛滿懷期待地望向前方。

“這麽着急想見她,不如中途在素裝山暫住。”紀莫邀提議,“這樣她一回來你就知道,連書信都省了。”

不料一句戲言,卻歪打正着。事實上,連中途的等待都省卻了。

剛剛邁入素裝山地界,就遠遠見高知命單騎停在路邊。

紀莫邀立刻催馬上前。

高知命一見他吊着的手臂,便問:“誰的功勞?”

紀莫邀翻了個白眼,“說來話長。你怎麽在這裏?”

“三師叔昨夜來找過我們,說你們今天應該會經過這裏,我就早早來等了。”他遠遠見餘下的車駕逐漸靠近,“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他等到馬車來到跟前才繼續道:“好消息就是——嫏嬛、葶苈,師姐回來了。”

兩姐弟高興得手腳都不安分了,幾乎要滾出車來。

“姑姑如今就在山上嗎?”嫏嬛問。

“大師兄,我們可以去見她嗎?”

馬四革插過話來:“那小安——”

高知命一口氣答道:“兩個都在山上。你們可以立刻去見他們。”

紀莫邀随即命令道:“老四,你帶他們先行。”

馬四革不等他說完,便駕起馬車,帶着兩姐弟直奔素裝山而去,頗有當日離開琪花林之勢。

他們走遠後,紀莫邀又問:“那壞消息是什麽?”

高知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這是前幾日送到驚雀山的,二師叔知道你們先經過我這裏,便特地轉送過來,好讓我能及早交給你。”

紀莫邀翻開閱畢,猛地回過頭來,一手揪住孫望庭喝道:“臭小子,你還想瞞天過海到什麽時候?”

陸子都看得雲裏霧裏,“怎麽了,大師兄?”

紀莫邀恨恨道:“這混賬醉酒之際,将我們借蘭鋒劍嫁禍姜家一事說了出來。如今姜芍親筆寫下戰書,要興師問罪!但這都還不是最過分的,而是你這只臭猴子回來這麽久,竟然對此只字不提!如今她要将驚雀山夷為平地了,你還想當沒事發生嗎?”

孫望庭慌忙抱着紀莫邀膝蓋跪地求饒——“都是我的錯,大師兄……我、我不知道她居然是認真的啊!”

“姜芍是什麽人?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還當她開玩笑不成?”

“可她後來還給我娘送東西了,我以為她又不追究了……”

“她分得可清楚了!她跟你娘無冤無仇,當然可以送東西,可跟我們的恩怨還沒清算呢!送你些衣食,你就當一筆勾銷了,你沒腦子嗎?”紀莫邀說完就一腳将孫望庭甩開,“她大發雷霆,要秋後算賬,我也認了。只是你竟等到戰書臨頭,才肯說實話……”他用右臂舉起三股叉,往孫望庭腦袋上敲了兩下,“如今我只剩下一條手臂,怎麽可能對付登河二十八宿?你要早說,我好歹會更加惜身,也不至于如此!”

子都急忙勸架:“大師兄,事已至此,你打罵也無益,還是想個應對之策吧。”

“還對什麽策……”紀莫邀氣在頭上,“當然是死守驚雀山了。姜芍要出這口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只怕有一場惡仗。”

高知命安慰道:“小安也有責任。若是姜芍帶兵來襲,我們也義不容辭。”他說完便調轉馬頭,“我們也別在這裏吹風了,上山再慢慢商議吧。”

紀莫邀也一并轉過來,在孫望庭看不見時,驟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高知命一見,心知他又在打別的算盤,便小聲道:“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好歹是你師弟,看你把望庭吓得……”

“他欠吓。”

“那也別吓着子都啊,他最操心了。”

紀莫邀經他一提醒,立刻又回頭來叫道:“子都,別理他,我們先行一步,等他自己慢慢反省。”

陸子都頓時有些為難,“可是,大師兄……”

“聽話。”

子都吞了口唾沫,不敢違逆,即刻丢下孫望庭跟了上來。

高知命又注目紀莫邀斷掉的左臂,細聲打趣道:“變成三腳魔蛟了……”

紀莫邀幹咳兩聲,沒理他。

子都不明就裏,又問:“大師兄,我們該怎麽辦啊?”

紀莫邀笑道:“沒事,子都,姜芍不是我們的敵人。”

子都又要發問,卻被高知命按住——

“子都,等你師兄沾沾自喜完了再問吧。現在,他只會一直賣關子。”

“獨目高,給我閉嘴。”

嫏嬛與葶苈一到靛衣門外,便不等馬車停穩,飛奔入內。

馬四革手忙腳亂地拴好馬,也迫不及待地追了上來。

歐陽晟見三人從天而降,忙迎上來道:“你們是來——”

“姑姑!”嫏嬛喊道,“姑姑在哪裏?”

馬四革也弱弱地問:“小安呢?”

歐陽晟往腦後一指,道:“師姐和小安正在蓮池休憩。”

久別重逢,杜仙儀能否破開重重謎團?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