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冰上步 炎裏妒(下)
廳上的人逐漸散去,前往為客人擺下的接風宴。白從寬趁機将夏語冰拉到一邊,問:“冰冰,你怎麽就答應了呢?二位師兄擺明是在刁難他們。冰花刺陣是你哥哥傳給你的,無你不可成形。有你一言反對,他們就不能得逞了。”
夏語冰懊惱地低下頭,答道:“我知道這對他們有些不公平,但我真的很好奇,他們有沒有辦法破解這個陣……你也是陣中要員,難道就不好奇嗎?紀莫邀號稱三眼魔蛟,江湖上對他多有傳聞,今日得見真人,還能友好地交手,不也是美事一樁嗎?”
“但現在這樣,我們怎麽看都像在助纣為虐。”
夏語冰想了一陣,發起愁來,“這麽說的話,客人們一定會生我的氣吧。”
白從寬不想當面責備她,可她确實難辭其咎,只好勸道:“但願他們看得通透,知道我們不是針對他們……真是的,二位師兄這樣太過分了。這已經不是趁火打劫的問題,就連師父也成了他們的籌碼。”
夏語冰見他語氣強硬,忙問:“從寬哥,那要收回挑戰嗎?”
白從寬搖頭,“太晚了。我要是反悔,二位師兄肯定覺得我有僭越不敬之心。出爾反爾本來就不好看,更何況是內讧?我還是要硬着頭皮上。”
夏語冰道:“你要是不願意上,我們可以換人。”
白從寬苦笑,“罷了。我要不上,二位師兄會覺得我叛逆;我要上了不盡全力,客人又會覺得我在敷衍。”
夏語冰扁着嘴,扯了扯師兄的袖子,道:“從寬哥,是我不好,讓你為難了。”
“別內疚,我知道你很在意冰花刺陣的名聲。這也是難得的機會,只是不幸被二位師兄騎劫了而已。不用擔心,我會全力以赴,你也不要有保留,就當這是一場純粹的比試,不帶任何私心與條件。你哥哥的陣法無懈可擊,我們一定不會輸。”
嫏嬛一到客房中,便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
葶苈見她臉色陰沉,也不敢說話。
外面有人敲門。
葶苈去應門,見四位師兄站在門外,“咦,大家都來了啊?”
紀莫邀開門見山——“你二姐生完氣了嗎?”
葶苈強笑着回過頭來,問:“二姐,大師兄問……”
嫏嬛擡頭道:“都進來吧,關門說話。”
剛才在堂上,大家都感受到了嫏嬛的不滿,于是二話不說,紛紛坐下。
“太過分了。”嫏嬛氣頭還未消去。
“是啊。”孫望庭附和道。
馬四革也滿懷不忿,“大家不僅不是仇敵,師父還都是故交。竟然為了在後輩面前出風頭,将我們扯進這種無謂的內鬥之中!”
紀莫邀目不轉睛地盯着嫏嬛,“別擔心,我們會看好葶苈的。”
“你以為我只是s在擔心葶苈嗎?”嫏嬛火冒三丈,忍不住錘了一下地面,“我只是來取回屬于我家的東西,現在卻要你們接下這師出無名的戰書。試想你們任何一人若是有什麽損傷……”
葶苈挽住她的手臂,“二姐,別怕,我們不會有事的。大師兄一定成竹在胸了。是吧,大師兄?對戰的陣型都想好了吧?”
“沒有。”
孫望庭腰一軟,差點沒躺倒在地,“大師兄,稍微鼓舞一下士氣,也不過分吧?”
紀莫邀嗤之以鼻,“我要說大話,二小姐會看不出來?”
嫏嬛終于被逗笑了,“你們都注意些就好。郭琰和單公迫絕對不會留手,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紀莫邀道:“別怕,多得你據理力争,他們才沒能占更多的便宜。”他頓了頓,又小聲添了句——“謝謝。”
“略盡綿力罷了。”
紀莫邀随即起身趕人,“好了,明日一戰不能怠慢,都回去休息吧。”
衆人先後離去,而就當紀莫邀最後一個邁出門的時候,嫏嬛卻在背後喊住了他。
“大魔頭,”她立于門扉之後,細聲叮囑道,“擒賊先擒王,郭琰和單公迫要想樹立威信,一定沖着你來打……你別有事。”
紀莫邀掏出一片薄荷葉,放在唇邊,低聲道:“如果我有什麽事的話,你就……”他突然咧開一個壞笑,“我才不會有事呢。”随即将葉子丢到口中。
嫏嬛瞪了他一眼,“別拿自己開玩笑。”
“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我說真的,不要成為他們所觊觎的上将首級。我不擔心你的性命,但損手爛腳也不是小事啊。總之要小心,打不過就趕快認輸,反正與名冊無關。”
“剛才怎麽不見你跟子都他們這麽說?”
“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不相信他們的本事。但跟你說,你會明白。”
“行了,我們盡力而為就是。無論輸贏,該是你們的東西一定會回到你們手上。”
嫏嬛艱難地點點頭,沒再出聲。
紀莫邀見她不動,緩緩幫她拉上了門。
嫏嬛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站在門邊,聽他漸漸走遠。“唉……”她将額頭抵在門縫上,揣測着次日會發生的事。無論怎麽看,這都會是一場惡戰——她雖未親眼見識冰花刺陣的氣勢,但既然劍寨的人如此自信,又有不敗之名,想必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破解的陣法。郭琰和單公迫二人私欲熏心,夏語冰與白從寬又有意要一試這奇陣之力,此四人勢必不會給無度門喘息的機會。她當然知道紀莫邀有對應之策,但這依然不能消除心中顧慮。
她合上眼,祈禱這場無謂之争能盡快完結。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焉知!”
嫏嬛一聽是自己的小名,立刻回頭,見溫枸橼黑着臉站在面前,“一姐,你來了!”
誰知溫枸橼一手将她扯到牆角,咬牙問:“父親呢?”
“我、我不知道啊!你看到我留下的便條了嗎?”
“我看了,可你沒将話說全。”
嫏嬛心頭一驚,反問:“一姐何意?”
“我看了父親留給我的信,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你還想瞞我到何時?”
“一姐,你這是在暗示什……”
“暗示?你瘋了嗎?我這哪裏是暗示?我都快要把這個人的名字嘔出來了!你不是還沒懂吧?”
嫏嬛最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父親他……跟你說什麽了?”
溫枸橼冷冷一笑,答道:“父體困沉疴,耳衰眼目消。兒身雖免恙,恨已動情嬌。寧信魔仇子,癡心早遠飄。可知需力勸,但把禍根療。”
嫏嬛目瞪口呆,“父親真的這麽說嗎?”
“別裝得好像你一點準備都沒有!我就不信他沒有當面警告過你!而且你居然将最重要的事——紀莫邀的父親紀尤尊原來是我們殺母仇人……你竟将這段隐去了!”
嫏嬛自知理虧,也懶得争辯,答道:“那你現在知道了……”
溫枸橼氣急敗壞地捂着臉,坐下,又複起身,道:“我沒告訴你和葶苈,我在水牢裏發現父親留下的兩個神主牌……我、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麽就沒敢告訴你們!我一定也懵了……總之、總之,一個是娘的,一個是楚澄的。現在大家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吧?”
兩道晶淚從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你一早就知道母親不在了?”
溫枸橼的眼眶也紅了,“是啊,但早知不比晚知要好受半分。”
嫏嬛忙牽她坐下,緊緊攬住她的肩膀。
但溫枸橼并不領情,煩躁地從妹妹臂間掙脫開來,冷冷道:“你最好跟我講清楚,這個紀莫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嫏嬛如實相告:“我見父親對他有些先入為主的想法,不想讓你和葶苈也誤會了他,這才……”說完這句話時,她甚至有些想笑——曾經對紀莫邀閃爍其詞的那些埋怨,如今居然原封不動地報應在自己身上。
他們都有無法開口的理由,也都沒逃過被粗暴拆穿的命運。
溫枸橼攥着嫏嬛的袖口,追問道:“你別天真了!發生了這麽多事,你就不覺得他很可疑嗎?”
嫏嬛搖頭,“一姐,同樣的話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一遍了。紀莫邀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我們的事,我沒有證據懷疑他。”
“焉知,我最聰明的焉知!”溫枸橼一下火起,将嫏嬛按倒在卧榻之上,“你明知他是紀尤尊的兒子,難道就一刻也沒懷疑過他們父子會暗中勾結嗎?我和葶苈都差點死在紀尤尊手下了!你還要多少證據?”
嫏嬛躺在姐姐身下,抽泣着答道:“你們還活着,難道不也是因為紀莫邀嗎?”
“他可能以此博取你們的信任,好借機謀害父親,你怎可全無提防?”
“一姐,你這話全無根據,我怎麽可以憑一點猜測而冤枉他?我知道你們介意他的出身,可他十歲就離家來到驚雀山了。此後的言行都有呂前輩和師弟們作證,根本無可挑剔。是,他以前沒對我們完全坦誠,但他真的沒有做過任何傷害我們的事。如果不是他,你和葶苈早就沒命了,哪裏還能在這裏給他安插莫須有的罪名?”
“沒對我們完全坦誠?我們根本對他一無所知!你曉得他有沒有和紀尤尊通信嗎?你曉得他有沒有參與他父親的陰謀嗎?他和葉蘆芝那個淫婦什麽關系,你知道嗎?他有沒有将父親抓走,你又知道嗎?”
“他和葉蘆芝的事與我何幹?又與父親何幹?”
“焉知,你還不懂嗎?”溫枸橼罵累了,直接躺在嫏嬛身側,“我不想你再浪費時間在這個人身上,更不要被他蒙蔽了雙眼。他可能是我們的敵人,你不能相信他的話,更不能自認為很了解他。你我都很清楚,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秘密。”
嫏嬛仰着臉,已經停止了哭泣。“一姐,我明白你們為什麽信不過他,但恕我無法接受。”
“焉知!”
嫏嬛坐起身,“你和父親都只看到他是紀尤尊的兒子,卻沒看到他是呂前輩的徒弟、葶苈的師兄、我朝夕相處的朋友……我有無數個理由去信任他,你們卻沒有絲毫的理據去證明他包藏禍心。”
溫枸橼看不下去了,翻身坐起,氣沖沖地說:“焉知,你的思路向來都很清晰,怎麽到了緊要關頭卻如此冥頑不靈?你才認識紀莫邀多久,就對這個臭小子死心塌地?他自告奮勇陪你和葶苈來取回名冊,說不定就是想竊取證物。我跟你說,我從第一天開始就覺得這個人古裏古怪的,我勸你還是——”
“我也許認識他不久,但至少比你久。而且不僅僅是他自告奮勇,葶苈所有的師兄都很支持我們,難道他們也心懷鬼胎?他明天就要為我們出戰,可能會負傷而歸,你憑什麽一口咬定他居心叵測?”
溫枸橼說不下去了——她不覺得自己理虧,只恨嫏嬛錯愛仇人,苦勸不聽。也罷,反正她又不是要上擂臺的人,一時半會想不通也無所謂。要不去勸勸葶苈好了?使不得,若弄得他心神不寧,明日在陣中恍惚受傷了怎麽辦?他年紀小,不會分輕重,就算勸得他倒戈,也沒辦法令紀莫邀原形畢露。但要怎麽樣才能令他吃些苦頭呢?
她猛然想到了一個人。
溫枸橼破窗而入時,陸子都正在擦拭恫心劍。
“咦,你不是葶苈的——”他話音未落,就驚見溫枸橼雙膝下跪,朝他磕了一個響頭。“你、你這是何意?”
“陸子都,只有你能幫我了!”溫枸橼擡起頭時,已經淚眼婆娑,“求你救救我那糊塗的妹妹吧!”
子都忙問:“嫏嬛出什麽事了?你快起來!”
溫枸橼猛地搖頭,不肯就範,“嫏嬛終于與家父重逢,這你是知道的。”
“是啊,她和大師兄在戒癡寺裏找到了令尊大人。可溫先生後來又不見了,你有他的消息嗎?s”
“我沒有。可有一個人,一定知道他在哪裏,因為他就是擄走父親的人……子都,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家父給我留下一封信,就連嫏嬛也未曾見過。裏面白紙黑字寫着,嫏嬛竟愛上了仇人之子……”
子都的心一下裂出一個口子來,“什、什麽意思啊?你快起來慢慢說。”
溫枸橼泣涕漣漣,抓着子都的衣袖,道:“令我母親受辱而死的禽獸、将我雙親囚禁在水牢的人,叫紀尤尊……”
陸子都心一沉,卻說不出話來,只好微微扶着溫枸橼搖擺不定的身軀。
“你也聽出不對勁了吧?紀尤尊、紀尤尊……就是你大師兄的親生父親!你大師兄紀莫邀是我殺母仇人的親兒子!而嫏嬛竟因為他,不顧家仇、不顧親人,将我一片苦心拒于門外,無論如何也不肯和那家夥割席!”
子都止不住搖頭,“溫姑娘,你的意思是說,大師兄也是你們的仇人嗎?”
“他的父親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他又怎麽會是善類?如果我們姐妹同心,就還好對付,可如今嫏嬛對他堅信不疑,我怎麽勸都勸不明白啊!”
子都心頭一涼,“你、你的意思是說,嫏嬛對大師兄——”
溫枸橼立刻抓住陸子都的手,滴淚道:“子都,我雖與你不熟,但在詠菱湖時就看得出,你對嫏嬛一往情深。可惜那傻丫頭不知良人近在咫尺,反而迷上那個邪類,怎不令我痛心疾首!”
子都一聽,毅然将她甩開,道:“大師兄不是壞人,他絕對不會傷害嫏嬛!”
“那他為何從未告訴你他的出身?為何從未跟你們提及,他來驚雀山之前的事?”
子都別過身去,答道:“我又不識得紀尤尊,他跟我說又有何用?而且大師兄來驚雀山時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和他父親的罪孽又有什麽關系?我不知道你來跟我說這些話是為了什麽,但如果你是想離間我和大師兄的關系,恕我不能奉陪!大師兄救過你,也救過葶苈,對你們溫家不但沒有虧欠,反而數度施恩,怎可能對令尊大人意圖不軌,你又憑什麽污蔑他?”
“若他真的一點嫌疑都沒有,為何在發現父親的下落之後,父親立刻又不見了?難道還有別人去通風報信?”
“世上奸惡之人無數,你為何總要咬住大師兄不放?他是個正人君子,絕無害人之心!”
溫枸橼起身,氣急敗壞地吼道:“連你也被他蠱惑了嗎?獐頭鼠目的,哪裏像正人君子了?嫏嬛那個傻子竟為了他,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我見你對她有心,還指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不想也是枉然!”
“夠了。”陸子都打斷她的話,“嫏嬛愛他也罷,他是禽獸之子也罷,他都是我的大師兄。溫枸橼,你不了解大師兄,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事情的經過。我想……你還是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陸子都,你個木頭人!”溫枸橼看不下去了,跳上窗臺就要走,“枉我還指望你能幫我保護嫏嬛,想不到你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我看錯你了!”
陸子都正要開口反駁,對方卻已消失在窗扉之外。他重重地坐到地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大師兄……”
書閣門未開,陣前心已亂。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