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48 章 口無攔(上)

第二十四章 義薄天 口無攔(上)

姜芍背着哥舒鹫的胡刀,一路往北。往日出行,總有星宿陪同護送,不想孤身游蕩也別有一番情趣。她合上眼,任憑林風吹拂發鬓——突然,她心中一顫,猛然睜眼,警覺地環視四周。

沒有人。

猛獸的直覺告訴她,有敵人正潛伏在四周。

來者不善,但為何躲藏?難道是等我放松警惕再出現嗎?哼,何必多此一舉。既然被我發現,就堂堂正正來一決勝負好了!

姜芍即刻抽出胡刀,大喝道:“何方毛賊,瑟縮不出,是想暗算我嗎?”

此話一出,答案便紛紛現身——左四右三,一共七個身着土色披肩的人“唿”地從林木中飛身而出,頃刻将姜芍圍在中心。他們手上各有一支短戟,齊刷刷地指向她。

姜芍臨危不懼,冷冷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若不慎傷及爾等性命,也好知道向何方請罪。”

誰知那些人一聲不吭,不等她說完,便像餓狗一般,氣勢洶洶地撲了上來。

姜芍見對話不成,也懶得客氣,飛身下馬,揮刀迎敵。

她雖然不是專長使刀,但勝在功底深厚,三招兩式對付些雜碎,可謂綽綽有餘。無奈對手有七個人,打退兩個,還有五個湧上來;擊飛三支戟,還有四支直取要害。姜芍旨在盡快脫身,并不想置對手于死地,因此一直有所保留。但那七人顯然沖她性命而來,絲毫不含糊,招招要見血。她之前在船上摔過一跤,如今腳踝還有些不便。這樣被圍成鐵桶一般,要走又走不得,要殺又殺不下手,恐怕也不是長遠之計……

就在她糾結之時,半空中突然飛出一條長鞭,伴随一陣高呼——“是誰在你孫爺爺面前撒潑呢?”

只見孫望庭跳入重圍,一站住腳,便立刻朝姜芍笑道:“這才放監多久,又惹上是非了?”

“胡說!這幾個人莫名其妙地沖上來就打,關我什麽事?”

孫望庭對那幾人笑道:“木口木面的,怎麽跟那哥舒鹫一般德性呢?”

姜芍聽他這麽一說,恍然大悟,“啊,這些會不會是哥舒鹫的門生?見我背着他的大刀,找我尋仇來了?”

孫望庭見那七人面色木讷,目有殺意,估計八九不離十了,“管他呢,脫身要緊。”

姜芍點點頭,便對那七人道:“我已好心相讓,你們若還不領情,莫怪我痛下狠手!”

孫望庭笑笑,“你跟這群木頭人廢什麽話呢?”

姜芍正色答道:“把話說在前面,等會有什麽事,也不會理虧。我可不像你這麽沒責任心。”

“你們這些出身名門的人真是麻煩……也罷,現在該說的都說了,是生是死,後果自負!”

二人交換眼神,随即展開反擊。

孫望庭迫不及待地使出火字鞭:左一點、左一撇、右一鈎、右一捺——星火燎原,敵人無所遁形。

姜芍也不遜色:簡練的招式下,是比誰都熟練的獸行法。無論對手有多敏捷,她也能在閃避之中步步逼近。

孫望庭憑一尾長鞭,将對方手中短戟逐個卸下。

姜芍索性收起長刀,用拳腳将人制服。

片刻之間,七個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地上動彈不得。

孫望庭上前拉住一個問:“你是哥舒鹫的跟班嗎?”剛說完話,就見那厮嘴裏不住地冒白泡。他急忙将人丢開,驚叫道:“壞了!”

姜芍問:“你做什麽了?”

孫望庭猛地搖頭,“我一扯他起來,就這樣了。”

姜芍如夢方醒,匆匆将其餘六人拉起——無奈為時已晚,全數口吐白沫而亡。

“天啊,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孫望庭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不是被你打到五髒破裂死的吧?”

“胡說!我哪有這麽重手?何況五髒破裂,不是應該吐血嗎?口吐白沫更像是中毒。”姜芍順着一具屍首的脖子往下看,留意到腰間有一撮冒出來的毛。她蹲下身子,将那撮毛拔了出來,“啊,是毒镖。”她将之遞給孫望庭,“随身攜帶的暗器,也是敗陣之時用于自盡的工具。”

孫望庭接過來小心端詳了一陣,問:“如果這東西這麽厲害,剛才怎麽不見他們丢出來?”

“提煉毒藥又不是燒水,要花很多功夫,因此每一滴都彌足珍貴。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會使出來。我們才兩個人,他們肯定認為沒這個必要。”

孫望庭又開始搖頭,“明明殺掉哥舒鹫的人是大師兄,他好心将刀送給你,竟會害你被人誤會……”

“不要緊,我們當時不都有出s一份力嗎?說起來,你怎麽會跟在我後面?不回驚雀山嗎?”

孫望庭瞪眼答道:“誰跟你了?我這是順路去探母而已!”

姜芍笑笑,“也罷,既然他們是沖我來的,這七條人命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孫望庭傻眼了,“喂,要是沒我出現,你能這麽輕松搞定這些人?憑什麽讓你一人領全功?”

姜芍不解,“這又無甚值得誇耀,有什麽功不功勞的?”

“少當家,話可不能這麽說。”孫望庭說着就開始将那七人的屍首拖到路邊,“我好歹也是無度門的入室弟子,武藝雖不及你,但也并非無能之輩。何況我确實有和你合力抗敵,若被人知道你憑一己之力降服了七個殺手,我的顏面何存?豈不是要被天下英雄所恥笑?”

姜芍昂起頭問:“你武藝不及我,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這裏每個人身上都有我的掌印,我絕對脫不了幹系。你就算跟人說,這七條人命死于你手,也不會有人信啊。”

孫望庭一時氣結,高舉雙臂叫道:“好了、好了,我不要全功,你三我四如何?”

姜芍冷笑,“我登河少主,怎可能輸給你一個無名小卒?”

“你這是在質疑我火字鞭的威力嗎?”

姜芍也不跟他胡鬧,反倒是認真想了一會,道:“可這裏有七個人,我們不可能平分啊。”

孫望庭見争不出個結果,便提議:“要不一人三個半?我們各自了結三人性命,最後一人則是我們合力打死的。這樣總行了吧?”

姜芍點頭應允:“可以,到時遇上尋仇的人,別忘了留我一份。”

“一言為定。”

兩個人合力将七具屍首處置後,便又一同上路。

“令堂是一個人住嗎?”姜芍問。

“是。”

“可你家裏不是還有……”姜芍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觸及到了敏感話題,馬上就停住了。“抱歉,我不應過問你的家事。”

孫望庭讪讪笑道:“別介懷,我和我娘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問。你是想知道我哥的事吧?”

姜芍沒有點頭,“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完全沒必要對我一個外人開口。”

“無所謂了,反正我哥也把我當外人。”他頓了頓,又道:“是他慫恿父親休妻的,那時我還沒出生。我娘倒是沒說過他們什麽壞話,我也知道她不想我帶着仇恨長大,可、可是哪裏有做兒子的……”他的喉嚨開始怪怪地發癢,“母親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講道理的人,本心一定不壞。只是一個好人,怎麽可能對生身母親做出這種事?”

姜芍問:“你懷疑令堂的話?”

孫望庭想了一會,又搖了頭,“怎麽說呢……從我第一次見他開始,他就沒做過什麽好事。可我畢竟沒怎麽跟他相處,母親好歹養了他十六年,我還是相信母親的。”

姜芍微微點頭,“令堂獨居,也不容易啊。”

“我娘生來硬朗,沒事的。”

“可再硬朗的人,年歲漸長,也會有不便。”

孫望庭皺了皺眉,問:“你有什麽想法嗎?”

姜芍眺望前方,道:“反正她如今住地距離登河山地界不遠,不如讓她遷到登河山腳下,我着星宿們照看她,這樣你也沒有後顧之憂啊。”

孫望庭一聽驚了,“我們非親非故,真真受不起!”

姜芍笑了,“我難道還有企圖不成?令堂多年來忍辱負重,又如此堅強大度,我心中敬佩,不想她老人家吃苦罷了。何況你我一場朋友,于我又只是小事一樁,既然方便,何樂而不為?”

孫望庭有些受寵若驚,但既然受益的是自己母親,他又不忍推脫,“那、那多謝少當家仗義相助!孫望庭來日定報大恩!”

姜芍高聲笑道:“哪裏話?我祖父姜疾明行走江湖時,不知接濟過多少英雄豪傑,普天下受惠者不計其數。我沒有他那樣如雷貫耳的聲望,也只能做到這份上了。”

二人行了半日,見前方一處村落,村口樹下趴着一頭閉目養神的黃牛,周圍有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圍着一條狗在玩。其中有個高個子的,遠遠見到孫望庭,便大叫道:“二郎哥哥回來了!”

孫望庭立刻跳下馬,沖上前去,一一喊出了那些孩子的名字。

孩子們簇擁上來,一下将他抱成團。

“你都好久沒回來了!”那個高小子笑道。

孫望庭也歡喜異常,興致勃勃地将狗抱起來,問:“你們有好好照看我娘嗎?”

“當然了,誰想被你打啊!”另一個孩子應道。

孫望庭敲了那孩子的腦門,剛要開口,就見姜芍站在遠處不動。“啊,都是你們這群臭小子,讓我把貴客都給忘了。”他招手讓姜芍過來,“聽好了,這可是登河山的少當家姜芍,大家都有些敬意!”

孩子們對登河山大名早有耳聞,一直向往不已。如今親眼見到少主本人,更是敬畏,一個兩個都乖乖地站直不動。

姜芍也沒有架子,上來跟衆人打了招呼,便問:“還不快去拜會令堂?”

兩人一先一後穿過村子,一路上不知跟多少人寒暄過,終于停在一間屋前。孫望庭用力拍了兩下門,叫道:“娘,你兒子回來了!”

門幾乎是立刻飛開的。“二郎!”蔣千風精神爽利,一見孫望庭便笑得合不攏嘴,“怎麽回來也不說一聲啊?”

“心血來潮,自然沒有事先通知。”

蔣千風拉着孫望庭就要進屋,卻見一個生面孔立在門外。“啊,二郎,這位少俠是……”她立刻注意到了姜芍的靴子,“是登河山來的……”

“娘,這位是登河少主姜芍。”

姜芍一步上前,作揖道:“老夫人在上,姜芍打攪了。”

蔣千風又驚又喜,問:“二郎怎麽會認識登河山的少當家呢?”

孫望庭笑笑——總不能說是因為我們綁架了她吧?“呃,我們早前在摩雲峰相識,正好同路,就一起來探望你。”

蔣千風笑着點點頭,忽然回過身将孫望庭拉到門內,低聲問:“你哥找到沒有?”

孫望庭搖頭,“還沒消息呢,大師兄也說他毫無頭緒。”

蔣千風正色道:“如此說來,我早前見到的可能真是他……”

孫望庭大吃一驚,可又不敢高聲說話,壓着嗓子問:“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昨晚,我正準備熄燈就寝,見有個人站在田地另一頭,身形跟大郎一般,但看不清樣子。”

“你連他樣子都看不清,會不會認錯了?”

蔣千風猛地搖頭,“我也覺得是錯覺,但又實在好奇,于是就将白天剩下的一點羊肉羹熱了,放在門外。結果今早一看,居然全部吃清光了!”

孫望庭眯着眼問:“你怎麽知道不是被野狗吃的?”

“你當你娘是癡愚嗎?野狗會用勺子喝湯?會用筷子夾肉?”蔣千風輕輕擰了一下孫望庭的耳朵,“而且你哥口味重,一般人還吃不消我的手藝。”

“我還是覺得是被小孩偷吃的。”

“胡說什麽呢?這裏誰不知道你大師兄是三眼魔蛟紀莫邀?村裏的小孩離我屋子十步以內都要踮起腳尖,怎麽可能有膽來偷我的肉?就不怕被你收拾?”

“等等,他們是怕大師兄還是怕我啊……”

“你別管,總之我覺得除了大郎,不會有別人。”

孫望庭不想讓姜芍在外面等候太久,唯有安撫道:“反正他也不受我們控制,沒傷到你就好,我會繼續留心。”随即轉過身招呼姜芍過來,“要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姜芍道:“母子重逢,自然多話,不必管我。”

蔣千風也急忙迎客,“少當家大駕光臨,真是蓬荜生輝……當家大人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多謝關心。”

閑聊一陣,蔣千風就張羅着燒火做飯,為二人洗塵。

姜芍也不拐彎,問:“此地清苦,不知老夫人可願移居登河山下?我着星宿們看護你們一家生活。”

蔣千風一怔,半晌才回到廳裏,問道:“少當家何出此言?”

姜芍愣了一下,答道:“令公子與我也算是共歷過生死,我知老夫人獨自生活不易,想出一臂之力,報知己之恩罷了。老夫人千萬不要誤會。”

蔣千風發了一會呆,又松開笑容道:“少當家莫怪老婦無禮,只是我在此多年,多少有些不舍得。再者,龍床不如狗窩,我年紀又大,恐怕住不慣新居。若讓你白費心機,豈不是罪過?少當家的好意,老婦都記在心上。二郎承蒙賞識,我作為母親,已經感激不盡,哪裏還敢再受深恩?”

姜芍聽罷,答道:“老夫人自有道理,我不強人所難。不過哪日要是改變主意了,也請不要遲疑。只需傳書一封,姜芍樂意效勞。”

蔣千風忙欠身道:“我娘家姓蔣,少當家不介意的話,就随鄉民喚我蔣姨好了。再多的禮,只怕我經受不起。”

孫望庭見她們一來一往,也s不好插嘴,只待母親忙着做飯時,才小聲對姜芍道:“你這人,還真是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姜芍不解,“怎麽了?”

孫望庭擰緊眉頭,道:“哪有你這樣,一進門就要請人搬家的?稍微含蓄點,先暗示一下就行了。一坐下來就慫恿我娘搬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財大氣粗、施恩求報呢!”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何況來之前,你不是也覺得挺好的嗎?”

“我當然想我娘吃好住好了!可你也不想想,她當年連我死鬼老爹的一紙婚書都不稀罕,二話不說就淨身出戶,多年節衣縮食都不肯靠人接濟,今天又怎麽可能随随便便接受他人恩惠?”

姜芍細想了一回,立刻慌張地問:“如此一來,剛才我豈不是冒犯了令堂?”

孫望庭笑笑,“莫怕,我娘最大度了,不會怪你。”

姜芍這才心安,之後便不再提起此事。

午飯過後,蔣千風說要進屋收拾些糕點給姜芍帶走,不等對方推辭,便一手将孫望庭一并拉了進房。

孫望庭正好也有話要問,便搶先一步道:“娘,你剛才也回絕得太幹脆了!你不是說,這裏要什麽沒什麽嗎?搬去她那頭多好。”

蔣千風笑道:“你以為我不曉得嗎?換作是以前,我當然願意往好處去了。只是我若搬走了,大郎又該去哪裏找我呢?”

“都說那不一定是我哥了……”

“你管他呢?萬一是怎麽辦?我在這裏這麽多年,多少艱難都熬過來了,還怕在這裏終老不成?”

孫望庭見母親意志堅決,便不再勸,“罷了、罷了。那就讓她早些回去,我先睡個覺。”

誰知蔣千風又一掌拍在孫望庭腦門上,罵道:“臭小子,有你這樣待客的嗎?好意思讓她一個人離開?”

“這、這是要我送她回登河山嗎?”

蔣千風瞪着他,不說話。

孫望庭扁了扁嘴,“不是吧?那樣天黑前肯定回不來了……”

“她是貴客,又這樣體諒我,你好歹也該送她到登河山腳下吧?”

“娘,她才是地頭蛇!我送她回姜家的地盤,自己反倒像個不請自來的外人了。”

蔣千風不買賬,“你不送也罷,就直接回驚雀山去吧。”

“我才回來多久,你又趕我走……”孫望庭長嘆一聲,終于屈服,“好了、好了,送佛送到西,我送。但我回來之後,你就不許趕我了啊。”

“行,你送她回去之後,除非你大師兄發來追殺令,我都不催你走。”

孫望庭跟母親拉了勾,便回到廳裏,跟姜芍說:“我送你回登河山吧!”

姜芍詫異擡頭,“不用勞煩你了,我曉得怎麽回家。”

孫望庭巴不得她現在一腳将自己踹開,然後奪門而出,可如今只能堆起強笑,道:“我娘讓我送你一程,我不能不聽。”

“令堂太客氣了,來日一定拜謝。”

“你行行好,如果我不送你,她就不讓我回來睡。”

“只是這裏離登河山還有一段路程,天黑前怕是無法往返。”姜芍想了一陣,“不過我本來就打算在日升客棧過夜,你若是趕不回來,也可以在那裏歇一晚。”

“日升客棧又是什麽去處?”

“那是昴日雞叔父經營的客店,我們下山辦事時常在那裏安歇。都是熟人,你大可放心。”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