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逃亡夜 無命日(上)
謝天謝地,山下果然還有亮着燈的民宅。
葶苈不管那屋裏光影不定,徑直沖了過去。
不能浪費時間,如果連這家都熄了燈,就認不了路了。
邦!邦!邦!
他用額頭猛地撞門,“有人嗎?請開門!人命關天,有人嗎?”
門被“唿”地拉開,葶苈差點摔到地上。
面前是一個眼神冷峻的小女孩,她的左眉上有一道駭人的傷疤。被她仰視,竟有一種被俯視的壓迫感。
“小、小妹妹,你家裏有——”
女孩立刻轉身跑了進屋,“爺爺!”
葶苈留在門前,喘着粗氣。
屋裏傳出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天還沒亮吵什麽吵呢?老人家起得早,點燈看一下書還礙着你不成?家裏還有小孩子,在這亂敲一氣是什麽意思?”一個駝背的老人走了出來,“臭小子,你好意思啊。”
“老先生,實在對不起,我姐姐身受重傷,已經沒了知覺。你可以告訴我,哪裏有醫人嗎?”他留意到對方的眼神有詭異的變化,聲音不自覺地就弱了下來,“老先生,你、你可以……”
木門“啪”一聲閉緊。
葶苈傻眼了,“老先生!老先生你聽我……”
“這裏沒有醫人!沒有人會治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他認得一姐嗎?
“老先生,求求你了!”葶苈繼續懇求,“我不知道她的傷有多重,我怕她過不了今晚……”
“過不了就過不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與我何幹?”老頭繼續罵道,“這個掃把星害毓心破相,我還沒跟她算賬呢!當初就應該讓她死在卧榻之上,也s免她今日再受皮肉之苦!打死我也不治了!死了好!死了應分!”
“老先生,既然你會治,那……”葶苈六神無主,但走投無路,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個給自己吃了閉門羹的老頑固門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神醫先生放下舊怨,救我姐姐一命吧!”
“放屁!我還知道有仇不報非君子!我管你怎樣,今天遇上我,就是她的報應!要找,就找個她不曾得罪的人來治。哼,恐怕找不到吧?碰上我也是天有眼,自求多福吧……”
“求先生大發慈悲,我姐姐已經——”
“快滾!隔着門和你嚷嚷,你不累我都累了,再敢吵我就放狗咬你!”
缪毓心的聲音插了進來,“爺爺,我們沒有狗。”
“噓!回去睡!我這不是吓唬那小子嗎?別跑來跑去了,爺爺今晚幫你報仇。”
正當他要哄毓心回房時,裏屋又傳來一個聲音,“老師,出什麽事了?”
“哎呀,把你也吵醒了……沒事、沒事,有個混小子半夜找大夫,我打發他走了。”
毓心插嘴道:“有個大姐姐,身上好多血。”
“那老師怎麽不……”少女立即跑去開門,“人呢?”
“在這裏!”葶苈從黑暗中沖了回來,卻在門外止步,“小青?”
“溫葶苈?”沒錯,眼前的少女竟是葶苈在祝家認識的小青——那個在月下披着藍光的小青,“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青,我姐姐快不行了,我怕她撐不了多久,你也懂醫術的吧?你可以……”他停了下來,因為小青的眼神也變了。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她的語調寒若冰霜,冷得葶苈冒出一身雞皮疙瘩。
葶苈搖頭,“小青,我……”
“還不是因為你這個騙子!”小青的眼淚奪眶而出,“你利用我!你這個卑鄙的家夥,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有臉求我幫你?”
葶苈看着她在顫抖,自己的腳也因為連夜奔跑而開始發軟。他知道自己接下來問的問題很蠢,但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小青,我、我做錯什麽了嗎?”
小青冷笑道:“別裝傻了,溫葶苈。處心積慮幫祝蘊紅離開塗州的人,不就是你嗎?而我就跟個白癡一樣,懵懵懂懂為你獻上一條瞞天過海之策,好讓你可以帶她遠走高飛……”她咬牙切齒地泣訴着,“你們過你們逍遙快活的日子,不用再想起我了。既然已經得逞,還回來找我做什麽?”
葶苈詞窮了: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謊言對小青有這樣的打擊。可她現在也離開塗州了,又是為什麽呢?“小青,這确實是我的錯,但我姐姐——”
“我有名字給你叫的!我叫趙晗青,給我記住了!現在給我滾,我不要見到你!”
坐在屋裏的缪壽春也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倒黴透了。小青是個悲天憫人的性子,本來還指望她伸出援手。哈!沒想到原來你負了她。我不治你姐姐是她的報應,但我徒兒對你絕情,可就是你自找的了。可憐,可憐!橫豎是個死。”他放聲大笑,随即牽缪毓心回房。
“爺爺,青姐姐也不治嗎?”毓心問。
“都不治,該她死。”
缪毓心回頭瞄了一眼陷入絕望的溫葶苈。
“趙姑娘,我若負了你,你怎麽懲罰我都可以。但我姐姐與你無怨無仇,我求你不要讓她來承受這個惡果……我們姐弟分別六年,今日才得以重逢,我不想就此與她陰陽兩隔——趙姑娘,我求你了!”他的膝蓋終于撐不住,“啪”一下跪在了趙晗青面前,肩上的衣服已經被血與汗浸透。“趙姑娘……求求你了……”
趙晗青盯着他,不說話,也沒有動。
缪壽春不耐煩了,“啰啰嗦嗦的,有完沒完。”他急步上前,伸手就要将門關上,卻被趙晗青止住——
“老師,讓他進來吧……人真的要不行了。”
“宮佐讓我們見到了不該見的東西,所以才會死。”那是龍卧溪思考了半日之後的結論。
當時兩人已經遠離奇韻峰,同騎在一匹瘦馬上。
溫枸橼長嘆一聲,“天籁宮一定會認為是我倆幹的,她們見過我們的樣子。不出幾日,我們就是通緝犯了。”
“怕什麽?”龍卧溪笑道,“誰沒當過通緝犯呢?”
“啧,你以為我是你嗎?黑白兩道都拿你這副老骨頭沒轍,可這世上還沒幾個人見過我梁上飛仙的真面目呢!”
“莫怕,有我在,他們沒這麽容易抓到你。何況我們又不是真的殺了人。”
溫枸橼沉默了。她已無意再提天籁宮的兇案,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經不再完整的家。“老泥鳅,我娘已經不在了。”
龍卧溪點了點頭,“我知道……”
溫枸橼忍着沒讓眼淚流下來,“我一想到她和父親受過的苦,我就……”
龍卧溪急忙扶住她的肩膀,好讓她不從馬上掉下來,“已成定局之事,還是節哀順變。來日抖擻精神,還要去找你父親呢。”
“你說父親會不會……就在那個水牢裏?”溫枸橼一說到這個,竟突然來神了,“我怎麽就沒想到呢?他可能就在那裏!我們剛才怎麽就沒深入去找他呢?”
“因為你剛才差點死在裏面了。”龍卧溪提醒道。
“那是因為你來晚了!如果這次我們一起進去,分頭行動,說不定會有新發現——就這麽定了,老泥鳅,我們回去吧!”她話音剛落,便扯住缰繩要調轉馬頭。
龍卧溪一把抓住她的手,制止道:“你瘋了嗎?我們都精疲力竭了,天籁宮還将我們當成兇犯,現在回去百害而無一利。”
“人又不是我們殺的,你怕什麽?與其做賊心虛,慌忙逃竄,不如回去早早了了這件事。反正那群樂師又不會武功。”
“你別語無倫次了,你在水牢裏不是就碰到了力大無窮的怪物嗎?”
可溫枸橼不聽勸阻,“你還沒幫我一家團聚,你不能打退堂鼓。”
“我不打退堂鼓,不代表我可以放任你去送死。”
“那你是回還是不回?”
龍卧溪勒住馬,嘆道:“趨利避害是常識,你不要因為突然遇到無法解釋的事情,就不計後果地去追尋答案!”
“這有錯嗎?”
“沒有錯,但不意味我會讓你回去。”
“懦夫!如果我爹真的就在那水牢之中,那我就錯失良機了!”
“別給人更多傷害自己的機會。”
溫枸橼聽不進去了,勒馬轉頭,朝奇韻峰折返。
龍卧溪幹咳一聲,道:“若你執意如此,恕不奉陪!”話畢,他“唿”地從馬背上跳下來,“保重。”
溫枸橼急忙勒住缰繩,回頭道:“你這可是食言!”
“我若放你去白白送命,才真是食言。你不至于沖動到單槍匹馬回去吧?”
溫枸橼火了,“你個老不死敢威脅我?”
“威脅你別死?我能活到今天是有原因的。我不希望前功盡廢。如果留在你身邊會給你虛假的期望,那我不如先一步撤退。”
“你敢……”
“這樣,大家都冷靜一下。你一個月後去洛陽找我,再從長計議。”話畢,龍卧溪信步離去,留下溫枸橼騎在瘦馬上,進退兩難。
“混賬……”
葶苈坐在缪壽春家門外,太陽将要升起,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大哥哥,”缪毓心推了推他的肩膀,“別睡了。”
葶苈一個哆嗦醒了過來,忙問:“我姐姐可好?”
毓心答非所問,“我叫缪毓心,三歲了。”
葶苈還有些頭重腳輕,不過自報家門還是沒問題的,“我叫溫葶苈,今年十五。”
“哥哥和青姐姐是朋友嗎?”
葶苈愣住了:她應該沒把我當朋友……我也不配做她的朋友。“呃,我們認識。”
毓心似乎覺得這個對話有些無聊,開始看着自己項鏈上的半截玉墜發呆。
“這是個佛像嗎?”葶苈問。
“是玉佛。”毓心答道。
“怎麽只有一半?”
“另一半在娘那裏。”
“哦……”
話題突兀地中止。
不一會,毓心就自行回屋了。
葶苈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重新合上眼,試圖争取一點睡眠。
誰知缪壽春随後就跑了出來,催促道:“混小子,你姐姐叫你快走呢。”
“咦,她醒了嗎?”
“死不去,但也沒辦法跟你說話。剛才費了好大勁才告訴我們,她想讓你趕快回山上,別讓人找你。”
葶苈恍然大悟——得趕快趁天完全亮之前,回山跟二姐和諸位師兄交代一切。“她、她沒事就好……你們會好好照顧她嗎?拜托了!”
“別看我。是我徒兒菩薩心腸,不鄙視你這個負心人。”
“總之,感激不盡!那我回去了!”
見葶苈跑遠,缪壽春不打算浪費口舌繼續罵他。
病榻上,溫枸橼木讷地瞪着屋頂,氣若游絲地問道:“葶苈回去路上不會有事吧?”
趙晗青幫她擦去額上的虛s汗,答道:“別擔心。真要有什麽事,我會治他的。”
徹夜奔跑用盡了葶苈的腳力,如今上山更加舉步維艱。
不行,如果不快點回去,二姐肯定會被吓得半死……要、要快點……
他停下來喘了一會氣,只覺得全身酸痛難堪。
山上似乎有個人正走下來,但一晚未眠的疲倦已經模糊了葶苈的視線。
“這不是溫公子嗎?你沒事吧?”
葶苈剛想看清楚一點,眼前卻布滿金星,“撲通”一聲昏倒在路邊。
那人蹲在葶苈身邊,又喚了他幾聲,見他沒有反應,突然祭起手掌就要往他天靈蓋上打下去——誰知一塊飛石“嗖”地從後方射入,劃破了他的手背。那人猛地回頭,一把锃亮的三股叉已然伸到面前。
“敢動溫葶苈一條頭發,我跟你沒完。”
可那人竟笑了,“想不到,你居然真來了……”
嫏嬛一早不見葶苈,又在他窗外發現血跡,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心急如焚。高知命不敢怠慢,迅速帶着其他人在山間尋找,未幾就在山路上找到了葶苈。
馬四革将熟睡的葶苈搬回房中,“夜裏不知做了什麽,累得在路邊昏睡過去。沒有受傷,但是衣服上沾了血。嫏嬛你再好好看看。”
嫏嬛急忙幫葶苈将身上的衣服逐層除下,竟見一片幹癟的枸橼從皺褶中跌出。她忙将葶苈拍醒,“葶苈,我知道你現在很累,但你昨天可有見到一姐?”
葶苈艱難地睜開雙眼,抓住嫏嬛擺在自己臉上的手。“呃……”他猛然從枕上彈了起來,“我回來了?”
“這是你的客房。”
葶苈捂着臉,依舊上氣不接下氣,“你不知道,一姐昨天差點就死在這裏了。”他随即将昨夜今晨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相告,就連與趙晗青并不愉快的重逢也沒有落下。但嫏嬛哪還有心思去理會葶苈和另一個女孩的愛恨情仇?
“你真沒看到山路上那個人的樣子?”
葶苈搖搖頭,“我昏倒的時候,他還離我很遠,根本看不清樣子。”
“看到他穿什麽了嗎?”
“難說,深色的衣服吧……從頭到腳都是深色的。”
“你昨天跟我說,紀莫邀也是這樣打扮的?”
“不,二姐,那個人絕對不是大師兄。他和大師兄的聲音不一樣,而且大師兄怎麽會叫我‘溫公子’這麽肉麻?”
“但經過昨晚之後,這裏所有人都認得你,能叫出你的名字一點都不奇怪。然而帶你回來的人卻是四哥他們。這人既然認得你,為何見你倒在山間,卻沒有親自帶你回來,也沒有向我們通風報信?葶苈,如果再聽到這個人的聲音,你會認得出來嗎?”
葶苈有些猶豫,“說不準。”
嫏嬛扶他坐直,嘆道:“也罷,既然一姐大難不死,你也平安回來,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你先休息,我在這裏看着你。”
“對了……”葶苈揪住姐姐的衣袖,“如果小紅來找我,就說我在睡覺好嗎?”
嫏嬛笑道:“你難道不正準備要睡覺嗎?”
葶苈難為情地低下頭,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滑稽,可我真不知道跟她說什麽才好。”
嫏嬛問:“你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到底怎麽了?”
葶苈一頭枕在嫏嬛肩上,道:“小紅她太心急了……”
兩姐弟的對話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嫏嬛開門,見高知命站在外頭。
“葶苈沒事吧?”
“沒事,有心了。”
“你走得開嗎?”
嫏嬛暗覺不妙,“怎麽了?”
“我們剛才發現了一具屍體。”
嫏嬛會意,忙叫來陸子都來看着葶苈,随後跟着高知命離開了。
冰冷的房間裏,躺着烏子虛道長同樣冰冷的軀體。
吳遷面色陰沉地立在門前,身旁是閱星觀的一衆道士,已經哭成一團。
崖回和尚則在一角捏着念珠誦經。
“今天一早,有弟子發現烏道長死在自己房中。”高知命停在距離烏道長房門十步左右的位置,“我看過他的屍身,是被勒死的。”
嫏嬛打了一個冷戰:殺死烏道長和将一姐打成重傷的會是同一人嗎?
崖回緩緩走近,不無唏噓,“烏道長乃是和藹長者,不想竟遭此橫禍……阿彌陀佛。”
高知命忍不住問:“大師可有頭緒?”
崖回搖頭,“我與烏道長此前只有一面之緣,實在不知何人會下此毒手……”
正說着,康檑也過來了,“溫小姐,介意我問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嗎?”
嫏嬛沒答話,算是默許了。
“紀莫邀為何不曾與你們同行?”
嫏嬛答道:“他有要事去別處了。”
“那就奇怪了。你們師叔有難,他作為無度門大弟子,豈可置身事外?”
嫏嬛不喜歡他的态度,道:“康先生有話直說。”
康檑冷笑,“我要說的就是這麽多,沒有別的用意。”随即轉身離去。
高知命低聲問:“這個人是舊恨還是新仇?”
嫏嬛直搖頭,“直到昨天為止,我們都不認識他,不曉得他和紀莫邀有什麽恩怨……”
摩雲峰上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太多了。
道觀的大鐘再次敲響。
嫏嬛心中越發感到不安——有一個神秘的暴徒正肆虐山中,而紀莫邀竟不合時宜地暗中出現……他若真藏身此處,又是為了什麽目的?
“知命,容、容我先行回房。”
高知命見她有些恍惚,問道:“要我送你嗎?”
嫏嬛連連擺頭,沒再說話便匆匆離去。
紀莫邀如果不想被人看見,那我就去一個不會被其他人見到的地方……
抱着這樣的期望,她獨自一人走到觀外的山林之中。
他有第三只眼,他會注視着所有人,也包括我。
她輕輕地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背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嫏嬛沒有回頭,合上眼,問道:“大魔頭,是你嗎?”
“你大白天一個人亂跑,就指望我跟着你嗎?萬一來的人不是我怎麽辦?”
嫏嬛笑了,“也不知是誰,一聲不吭就丢下我們所有人,自己跑到這裏。”
“之前的事以後再說,現在絕對不能被人看到我們一起。我可以告訴你,你姐姐和烏道長都遇到了同一個人。溫枸橼目擊烏道長被害,差點被滅口。我将她安置在葶苈窗外,便想去追,無奈天色已晚,沒有成功。而葶苈今早昏倒前遇到的,也是這個兇手,所幸終于被我撞破,這才沒有得逞。”
“這人難道是……”
“沒錯,也是在驚雀山襲擊你,而後将我叫來這裏的人。”
“誰有這麽大的能耐,将你呼來喚去之餘,還能讓你處處三緘其口?”
“說來話長……總之,你将我告訴你的話都轉告給知命,他會更清楚。”
“那你至少也應該告訴我這個人的名字吧?”
背後一下沒了聲響。片刻過後,紀莫邀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出了兩個字。
嫏嬛瞪大雙眼,同時聞到了從對方口中飄出的薄荷清香。紀莫邀說話的全程,她都沉浸在這陣香味裏。
“好了,先說這麽多,等會見。”
紀莫邀一走,薄荷香便消失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