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30 章 馴困獸(上)

第十五章 斷仙樂 馴困獸(上)

溫枸橼記得,雙親在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曾如是對談。

“茵兒,你說我們作古之時,墓碑上該怎麽寫才好呢?我可不希望見到‘溫公言睿’、‘溫門林氏文茵’這種古板的字眼。”

林文茵停下正磨墨的手,問:“那你想寫什麽?‘天下第一才子之靈位’嗎?”

溫言睿笑笑,道:“你若喜歡,我可不介意。不過要是這樣的話,你的能不能寫‘茵兒’?”他放下筆,伸手繞過妻子的肩頭,柔聲問道,“好不好?”

林文茵輕拍他的臉,“你真是的,別讓孩子見了笑話。”

“你說哪一個?是房裏睡着的那兩個,s還是……”他的手移到了妻子的腰間。

林文茵笑着捶了他一下。

溫枸橼在門邊看到這裏,覺得有些無聊,就回房睡去了。嫏嬛并不知道這個對話的存在,尚在娘胎中的葶苈就另說。

溫枸橼扶着洞壁低聲啜泣。她将靈牌緊緊按在胸前,正如從前母親任自己偎依在懷中酣睡一樣。那個根本沒聽說過的楚某,她已抛諸腦後;但母親的神主牌,無論如何也要保存好,不能任其被水氣腐蝕。溫枸橼将額頭頂在牌位上,似有似無地呓語道:“娘,你受苦了……”

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氣刺痛了她的脖子。

“滾。”一個陌生的聲音命令道,手中冰冷的劍鋒貼着溫枸橼的皮膚。

溫枸橼聽得出是個女人,但洞裏伸手不見五指,她甚至不知道對方站在哪裏。“你是誰?”

“滾。”對方僵硬地重複了一遍。

“這是什麽地方?有什麽人在這裏?你認識我爹娘嗎?我爹還、還在不在人世?”一個意欲驅趕自己的人當然不會回答這些問題,但溫枸橼此刻神志頹靡,絲毫不知覺自己的語無倫次。

“滾!”對方更加嚴厲地喝道,但這一次,她的聲音中多了一份緊迫與憂慮。

“你是誰?”溫枸橼再次發問。

對方不耐煩了,“馬上給我滾!我不管你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我只要你馬上滾出去!再不動身,你就要和令堂在陰間重聚了!”

“你要殺我?”溫枸橼下意識地将神主牌護得更緊。

“動手的人可不是我,我勸你還是盡快離開。”

她話音剛落,一陣如野獸般低沉的吼聲從岩洞最深處怒卷而來。

溫枸橼全身為之震懾,只有一只手還緊緊握着母親的牌位。

那女人發火了,狠命催促道:“你若還想活着回來,現在就給我滾!”

溫枸橼終于清醒過來,轉身奪路狂奔,頃刻回到橋邊。她剛沖上那條淩駕深淵之上的索道,一只怪物便從洞中跳出,重重地墜在橋上。鐵索橋立刻猛烈地搖晃起來。

溫枸橼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她明白,哪怕只是一瞬的遲疑,她也會被來勢洶洶的巨獸吞噬。

從橋上跳入水中,溫枸橼一心死命向外游。但她只敢用一只手爬水,比來時慢上了許多——她不能放手,哪怕将手臂松開一點點也做不到,仿佛母親已經消逝的生命此時此刻依然掌握在她手中。

背後似乎沒再傳來什麽聲音,也許那怪物見到自己下水便不再追趕了。溫枸橼稍微松了一口氣,但依舊不敢懈怠,繼續前行。瀑布就在眼前,她馬上就能出去了。

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右腳。

溫枸橼還未來得及掙紮,身子已被那怪物猛地往水裏扯。經歷了剛才那番周折,她哪裏還有氣力與對方抗衡?只能眼睜睜地讓凄冷的湖水淹沒自己的視線、淹沒自己的全身……

我剛得知母親死訊,便要為她陪葬嗎?

不可以!

空出來的一只手臂開始發瘋似地向上撥動。

不要開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難道連這該死的瀑布也游不出去嗎?

緊急之際,她靈機一動,抽出腰間的匕首刺向右腳——她沒時間也沒有力氣去瞄準,只能一通胡插亂刺。片刻過後,那只鎖鏈一樣的大手真的松開了。

她覺得腳上一陣異樣的疼痛,似乎還在流血,但她管不了這麽多了。小小痛楚已無法阻擋大難不死的溫枸橼。擺脫了未及看清面容的怪物後,她奮力沖出瀑布——頭上射下陽光,她終于出來了。

刺眼的白日光被又高又厚的水霧折射到四面八方。剛從黑乎乎的山洞裏出來,她的眼界亂成一片雪花,身子也越發疲軟。眼看就要失去平衡,龍卧溪消瘦的手掌接住了她下沉的雙肩。

兩個人都沒說話——溫枸橼累得神志不清,自然無力開口;一個人不說話時,另一個人也沒什麽好說的。

龍卧溪托着她的身子,緩緩順流游下山。水流越發平緩,沿途見到一個狹窄的石灘,龍卧溪便挑了塊平坦的大石,将溫枸橼送了上去。他自己也将外套脫下,搭在一旁的尖岩上。

龍卧溪默默将她皮開肉綻的右腳包紮好,而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吭聲。

又過了一會,溫枸橼才氣若游絲地喚了一聲:“過來……”

龍卧溪立即湊上去,“沒事吧?”順手将幹得差不多的外套搭在了溫枸橼肩上。

誰知溫枸橼将外套往水裏一扔,“啪”地一掌打在了龍卧溪臉上,咆哮道:“沒事?我差點就死在裏面了!你不打算幫我就早點開口,不要等我險些淹死才假惺惺地關心我!我差點就沒命出來了……”她突然哽咽,“你為什麽沒跟在我後面?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她的身子無力地向一邊傾倒,又被龍卧溪一手接住。

龍卧溪凝望着這個暴躁而無助的女子,将她輕輕護在胸前,連哄帶求地讓她将手中的靈牌翻了過來。“愛妻茵兒……”

溫枸橼瞬間崩潰,哭倒在龍卧溪懷中,哭得毫無止境——“我娘已經不在了!她已經不在了!我、我這些年來雖然一直打着最壞的打算,甚至一直都、都假裝自己已經是孤兒。可我現在才發現,我當初越是往壞處想,其實才越是抱有希望……我一直幻想我們一家團聚的一天,可如今什麽都沒有用了!六年前一別,竟是最後一面!”

龍卧溪沒出聲,只是摟着溫枸橼,一雙深邃的眼睛流出了複雜的情意——仿佛被自己的心聲吓到,他突然合上眼,沒往下想。

見溫枸橼冷靜些了,他才再次端詳靈牌上的字:字體工整不錯,可卻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協調感。

“不論如何,我們找機會再回來就是了。”龍卧溪低聲安慰。

溫枸橼點點頭,繼續在他胸前大哭不止。

無度門一行逃出姜家堡後,便馬不停蹄地返回驚雀山,未幾來到素裝山地界。

高知命單人匹馬停在路邊,似乎已等候多時。

紀莫邀跳下馬車,“還以為你沒那麽早到。”

高知命将臉轉過來,才算是用左眼看到了其餘人,“你在信裏說得煞有其事,我當然不敢怠慢。”

紀莫邀壞笑道:“別用這種敷衍的語氣,就不怕我不告訴你,我們在登河山見到了什麽嗎?”

高知命沒好氣地瞪着他,道:“你都将我使喚到這裏來了,難道還會一句不留就絕塵而去嗎?何況叫上我還能有什麽事,無非是和小安或者師姐有關吧?”

“瞞不過你。”紀莫邀扭頭望了一眼停在不遠處的馬車,“說來話長,祝臨雕的女兒現在跟我們一起,不能讓她知道太多。總之我見過小安了,四肢俱全,你可以放心。”

高知命舒了一口氣,又問:“那他可有什麽打算?”

“讓人頭疼的就是這個了——他和老四為了逼姜骥說出師姐的去向,綁架了姜芍。”

高知命額頭一緊,道:“他們這是……姜芍豈是等閑之輩能夠綁架的?然後呢?”

“老四将姜芍帶走,至今不知所蹤。而小安則繼續留在姜家堡,等待姜骥的回複。”

“小安一個人在登河山?就不怕二十八星宿将他剝皮拆骨嗎?”

紀莫邀冷笑,“你別忘了我們在說的人是安玉唯。只要能引出師姐的消息,刀山火海他都敢去。何況姜骥不知姜芍的下落,斷然不敢輕舉妄動。說到這裏,你就欠我人情了——姜骥至今只知道老四有份參與,但不曉得另一個共犯是你們的人。”

高知命苦笑,“謝謝你們掩護小安,我先替他陪個不是。”

“不要你道歉。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來要你難堪的。只是往後可要多個心眼,這次開罪了姜家,日後手尾可就長了。”

“可老四會将姜芍藏在哪裏呢?他沒多久就該回山了吧?”

紀莫邀直視遠方,輕聲道:“我所顧慮的正是這個。不瞞你說,一路走來,我都覺得腳後跟有人。姜骥雖是個窩囊種,但麾下的二十八星宿個個心高氣傲、武藝超群,絕非一般賣命之徒可比。當日離開時,我見他們面上多有不忿,只怕是瞞着姜骥在私自行動。”

高知命深深吸了一口氣,囑咐道:“你在明,彼在暗,當今之計就是佯裝不知,切莫打草驚蛇。他們若真的上門問罪,我們在素裝山也随時候命。你一紙飛書,我們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紀莫邀拍拍高知命的肩頭,“有心了,知命。”

高知命淺淺一笑,“有時間再聚,小郎君。”

下山時,溫枸橼一直挽着龍卧溪的手臂,腦袋無力地倚在他肩上。遠遠看來,倒真像是一個父親帶着病重的女兒去求醫。走了一陣,她的腳又有些痛,便問:“可以背我走一程嗎?”

龍卧溪沒有猶豫,“希望你不要介意s我這副嶙峋的老骨頭。”

溫枸橼将頭枕在龍卧溪沒有一絲贅肉的背上,兩臂繞過他的脖子。“聽過楚澈流這個名字嗎?”她突然發問。

龍卧溪眨了眨眼,“聽過,不過他死了少說也有十年了。”

“我知道他死了,就是想問問他是個什麽人。”

“他本名楚澄,表字澈流。如果沒記錯,他是姜骥的書童,而立之年才離開姜家堡,之後去了涓州娶妻生子。聽聞他在那裏開館教書,深受鄉裏敬愛。”

溫枸橼警覺地擡起頭來,“那他是怎麽死的?”

“滅門。”龍卧溪淡淡地答道,“這起血案當年轟動一時,但一直都沒有找到兇手。有人說是因家人不和釀成的慘案,但我從不相信這種鬼話。以楚澄的風骨,倒更像是被仇家滅口。為什麽突然問起他?”

“洞裏除了娘親的靈牌,還有另一個寫着‘摯友楚公澈流之靈位’,興許也是我爹立的。”

“你爹沒跟你提過楚澄這個人?”

溫枸橼搖搖頭,“我爹娘書友滿天下,哪裏留意得了這麽多?楚澄若是知名之士,我爹會結交他也不奇怪吧?但既然他早在十年前已經殒命,而爹娘最早也只可能在六年前來到水牢。時隔四年,父親又為何要特地為楚澄立下靈位?還有啊,我在洞裏頭碰到的那個女人,雖然兇巴巴的,可似乎是想幫我。若不是她執意趕我離開,我恐怕已經死在那怪物手下了。”

龍卧溪認真地吞下了所有的問題,卻無法回答任何一個,“等你恢複過來了,我們可以再回——”

“放我下來!”溫枸橼突然開始用力拍打龍卧溪的肩膀,“快!”

龍卧溪不敢怠慢,将溫枸橼從背上卸下,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問及緣由,就順着對方所指的方向望見一個身披藕色紗衣的人倒在路邊。

溫枸橼忍不住急步上前,卻被龍卧溪一把拉住——

“別過去!”

“那是天籁宮的衣服吧?”

“我們可是隐瞞了身份上奇韻峰來的。若那人已死,一旦走近,腳印交織在一起,被人發現可就百口莫辯了。”

溫枸橼這才退回來,輕咬下唇,問:“那是宮佐嗎?”

龍卧溪情知不妙,但依然沒有移步,“沒理由啊,剛才還好好的……在你跳下去之後,她還折返來試圖阻止我,所以才耽誤了時間,沒能跟你會合。怎麽現在就……”

“宮佐!”兩人背後傳來羽佐稚嫩而凄楚的叫聲。只見她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哭問道:“你們對宮佐做了什麽?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不是我們幹的!”溫枸橼大聲辯解道,“我們剛剛才走到這裏!”

羽佐心急如焚地要到宮佐身邊去,卻又不敢經過兩人,只好遲疑不決地留在原地,“我、我憑什麽相信你們?”

龍卧溪急忙拉溫枸橼到一邊,“羽佐,你若是想去看她,就去吧,我們不會妨礙你。”

羽佐向後退了一步,見兩人真的站到了一邊,這才急匆匆地跑到宮佐已然冰冷的軀體旁,泣涕不止,“怎麽會這樣……”她木讷地坐了一會,便取出埙來,吹奏了一段長長的羽調。悲傷的音符頃刻在山林中回響,直通仙宮。

溫枸橼就近爬上一棵樹,道:“就這麽看來,衣服沒有破損,也不見太多掙紮的痕跡……你看她脖子上是不是有勒痕?”

龍卧溪眯眼望過去,點點頭,“就這麽看的話,像是被人從背後勒死。”

“喂,羽佐在喊救兵,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避一下?”

“我們又沒殺人,回避什麽?要跑也不能當着羽佐的面跑,太明顯了。”

兩人正說着,就見羽佐像是受到某種召喚般,一邊吹着埙,一邊緩緩退到了路邊的林木裏。而她消失片刻之後,埙聲竟戛然而止。

“糟了。”龍卧溪拖着溫枸橼飛奔到羽佐消失的位置,隔着厚厚的樹叢,似乎瞥到了一個飛快移動的身影。但當他們進入重圍之時,就見羽佐的埙滾到了他們腳下——伊人已香消玉殒。

龍卧溪彎腰觀察羽佐脖子上的傷痕,“回天乏術,一樣是被勒死的。”他長嘆一聲,為羽佐合上驚惶的雙目。

溫枸橼吓得上氣不接下氣,“竟然當着我們面殺人……”

“她怎麽就走到樹林裏來了呢?是想躲開我們的視線嗎?”

“她和宮佐做了什麽,竟會賠上性命?”

龍卧溪不住地搖頭,拉起溫枸橼就走,“別想了,天籁宮很快就會有人趕到。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可不想被捉個正着。”

“你覺得她們的死和我們有關嗎?”

“我不管!”龍卧溪斬釘截鐵地答道,“人既然不是我們殺的,我就不想被人誤會成是兇手。”

溫枸橼心頭一涼,“難道有人要嫁禍于我們?有人知道我們的身份?”

龍卧溪不置可否,帶着溫枸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奇韻峰。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