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28 章 無底洞(上)

第十四章 莫名罪 無底洞(上)

立在室火豬和觜火猴之後,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紀莫邀和安玉唯立刻認出對方——“師叔!”

龍卧溪似乎頗為意外,“二位賢侄為何在此?”他又指向紀莫邀,“你為何在雪地裏披着黑色的簾子?生怕沒人看到你麽?”

紀莫邀扯扯鬥篷,道:“師叔好會說笑。”

龍卧溪氣定神閑地走到二人與尾火虎中央,問:“你們可有見到一個徹夜未歸的獨身女子?”

尾火虎知他所指何人,“哼,你就是那另一個毛賊嗎?”

“毛賊?”龍卧溪“唿”地将腰間的木劍架在了尾火虎脖子上,“有你這樣跟老人家說話的嗎?”

尾火虎冷笑道:“鼎鼎大名的龍卧溪我怎會不知?可就算你技藝再高超,終究也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梁上小賊罷了,我又何懼之有?你要找的人确實在山上,可得先過了我這關再說!”說完就從地上拎起室火豬和觜火猴,叮囑了幾句,卻不是漢話。

安玉唯懵了,“他們在說什麽?”

龍卧溪譯道:“說的是:翼火蛇在他們手上,我們不能輸。”

紀莫邀問安玉唯:“你聽不懂?”

“胡語又不止一種,我只會一點回纥語,他們說的是另一種話。”

龍卧溪笑道:“他們說的是鮮卑語,雖然帶着點漢地口音,但已經頗為流利了。”

安玉唯又問:“可姜氏不是漢人麽?怎麽星宿之間還會說連鮮卑人也不怎麽說的鮮卑語?”

龍卧溪解釋道:“當年跟随姜立義剿除山賊的少女少男本來就是胡漢摻半,因此姜家歷代星宿也都會挑選相當數量的胡人。星宿都通漢語,但其中的漢人多少也會學一些北語,一是禮尚往來,二是同僚之間轉換着語言交流,也方便保護對話的內容。”

紀莫邀笑了,“想法是挺好的,只可惜遇到了師叔。”

“不敢、不敢,我也只是能聽懂而已。你讓我開口講,可就贻笑大方了。”

紀莫邀抿抿嘴,道:“我們家那老酒鬼跟人拼酒的時候,也能蹦幾句胡語。标不标準不清楚,但他們似乎很自信胡人聽得懂。想必也是在師叔這裏學的……”

尾火虎看他們說得差不多了,便喝道:“要打就打,沒膽就滾,我們可沒時間聽你們談天說地!”

大戰一觸即發。

紀莫邀舉起三股叉,道:“對手是火曜三星,我們就來個散沙滅火陣好了!”

龍卧溪摸不着頭腦,“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這個陣?”

“我臨場編的,你當然沒聽過。”

安玉唯忍俊不禁,“虛張聲勢,頗有二師兄之風”

紀莫邀不屑道:“他不過一個起名大師,怎能跟我比?師叔、小安,他們現在三缺一,發揮不出一貫擅長的陣型,我們又趕時間,還是速戰速決為妙。”他舉起三股叉,露出了最為人熟知的奸笑,“大家各打各的,無所顧忌。廢話少說,我可等不及了!”話音剛落,他便飛身躍起,箭沖至尾火虎跟前。

閃着血光的尖叉在陽光下像被加倍削尖了一樣,反射出的強烈光線令尾火虎睜不開眼。他側身避開,再掄起挂在腰間的那口斑黃大刀,“當”一聲擋在了紀莫邀的兵器上——“像你這般瘦弱,也敢與我鬥力s?”

紀莫邀不怒反笑,“像你這般笨重,也敢抓我痛腳?”他一個半空翻,跳到尾火虎背後,将手中尖叉往對方耳邊一晃,又立即換手,趁對手注意力被分散時,擊向其手中大刀。

“咣當”一聲過後,尾火虎愈發焦躁,而拿刀的手也開始劇烈地晃蕩起來。

室火豬和觜火猴護虎心切,帶着各自的兵器,如熊熊火焰般飛馳而來。

安玉唯也沒閑着,祭起兩把燕尾刃,飛快地擋下了室火豬的釘耙。他手中利刃快如流星,在空中劃出道道白光,令人眼花缭亂。

紀莫邀趁此機會将三股叉往室火豬腳下一伸,輕松将他絆倒——室宿此時真如俎上之彘,無路可逃了。

龍卧溪手中只有一把木劍,但觜火猴的長棍加上尾火虎的大刀也都耐他不何。尾火虎正值壯年,無奈身形龐大,實在難以如真正的猛虎般矯健。加之方才被紀莫邀的小動作整得躁動不已,哪裏有心情和精神奕奕、敏如游蛇的龍卧溪糾纏?

刀劍反複相擊,發出聲聲悶響。

龍卧溪顯然不滿這種慢節奏的比試,便毫無征兆地使出了看家的“昙香劍法”——劍鋒時而出現在尾火虎背後,但下一刻又擋住了他側向的攻擊;突然從上空飛落,但轉瞬又落在他腳邊。每一個動作都精致得跟牙雕一樣,木劍飛舞的掠影在正午的陽光下如落英般絢爛多姿。

尾火虎恨不得自己能眼觀八方、三頭六臂,可龍卧溪卻總能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消失,又閃電一樣出現在別處。更要命的是,在這緊張的空氣中,他竟聞到了昙花的香味……

火曜四星的宿命是一致的。

“累死人了。”紀莫邀往嘴裏放了一片薄荷葉。他的臉有些紅。

安玉唯也氣喘籲籲,“師叔真是老當益壯。沒有你,我們真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龍卧溪逐一拉緊繩索,用鮮卑語朝四星道:“讓你們不敬老。”

紀莫邀笑道:“路障是清掉了,但我們要怎樣将困在靜安堂裏的人救出來呢?”

“賢侄,我還以為你一早就盤算好了呢。”

“既然師叔在,憑我們三人之力,硬闖也不是不行。但如果有更簡便的選擇,自然更好。”

安玉唯一聽,撲到紀莫邀肩旁,對他耳語數句。

紀莫邀聽罷,面上漸漸咧開笑容,“我就說師叔剛剛偷到手的寶貝去哪裏了,為何還用的木劍……原來老四留了這一手啊。”他轉而又對龍卧溪說了幾句悄悄話,“總之,師叔擇機将溫枸橼救出來就好。”

“啧啧,”龍卧溪苦笑道,“誰與你為敵,真是前世孽障。”

“這話師叔在十年前就說過了吧。”

紀莫邀的營救計劃有一個關鍵的人物——祝蘊紅,因此首要任務是将她解救出來。但令他意外的是,姜骥幫他将這一步也省了。原來,一心要報複無度門的姜骥,并沒有膽量将貴為祝臨雕獨女的祝蘊紅也軟禁起來。而她如今正暢通無阻地行走于靜安堂內,煩躁地追問自己為何不能進入溫葶苈的房間。

衆星宿自然不會松口,只能百般敷衍搪塞。

趁就近無人時,紀莫邀跳回牆內,鬥篷一晃,将祝蘊紅帶到一邊——“丫頭,出大事了。”

祝蘊紅仿佛見到救星一樣,忙問:“葶苈他們呢?”

“姜骥老兒将他們都軟禁起來了,你見不到人的。”

“他還非說你們綁架了姜芍,這是怎麽一回事?”

紀莫邀搖搖頭,“這不重要。但既然我有幸逃了出來,順便有一個大發現要告訴你。”

“什麽大發現?”

紀莫邀冷笑道:“想知道你們家的蘭鋒劍被誰偷了嗎?”

姜骥一早知道丢了紀莫邀,火曜四星又巡山未回,正糾結着,就聽得祝蘊紅說要見自己。雖然不曉得這個丫頭要說什麽,但似乎也沒道理拒絕。

祝蘊紅走進來時,表情反常地肅穆。

“不知祝小姐有何貴幹?”姜骥着下人上茶。

“不用了。”祝蘊紅斷然拒絕,“我來是想跟姜伯伯說說姜芍姐姐的事。”

“怎麽,你曉得她的去向嗎?”

祝蘊紅點點頭,“我從他們幾個口中随意撿到一些線索,也不曉得用不用得上。念在你我兩家多年的情誼,我便告與你知,若是能幫得上忙就最好。”

姜骥的态度立刻變了,“快講、快講,姜某在此洗耳恭聽。”

可祝蘊紅随即轉身向外,“姜伯伯若是不介意,我們就去姜芍姐姐房裏說話吧。”

姜骥救女心切,沒有多疑。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姜芍房中,身後還跟着幾位當值的星宿,祝蘊紅也并沒有要他們回避的意思。

“姜伯伯,這間房每日都有人把守嗎?”

姜骥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自從小女出事之後,就時刻有人看守巡邏。”

“可人都不見了,還有什麽丢不起?”

姜骥面容一僵,強作和藹地問道:“此話怎講?還請祝小姐指點迷津。”

祝蘊紅道:“可以借我一根竹竿,或者長棍嗎?總之夠得着房梁就行。”

跟在一旁的參水猿立刻跑去張羅了。

姜骥依然不明就裏,“祝小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祝蘊紅不答話,一接過遞上來的棍子,就進了姜芍的房間。衆目睽睽之下,她舉起長棍,沿着房梁逐寸敲打。

姜骥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可又不知道是為什麽。

終于,梁上似乎真的冒了什麽出來,泛着金屬光澤。

祝蘊紅用力再打了一下——所有人都驚呆了:這細長的身姿、青白的體色、精細的雕工,如此輕盈而優雅的絕美儀态,非蘭鋒寶劍莫屬!寶劍從房梁上墜下,被祝蘊紅“啪”地接在手中。

姜骥驚覺不妙,叫道:“祝小姐,這蘭鋒劍怎麽會在小女房中……”

“還在賊喊抓賊!”祝蘊紅喝道,“我爹一路都看錯你了!我們的人跑遍多少地方,都沒找到蘭鋒劍的蹤影,原來是因為忘了你這個‘朋友’!”

旁邊的亢金龍急忙辯駁:“祝小姐,蘭鋒劍在我們這裏,不代表就是我們偷的啊!這一定是誰的把戲,要嫁禍——”

“你們若是清白,為什麽還要這麽多人守在這間房四周?你們是怕什麽?”

這話無疑又戳中了姜骥的難處,令他一時間無言以對。

祝蘊紅抱着蘭鋒劍,氣得咬牙切齒,“我聽聞姜芍姐姐為人正直,難不成你們是怕她揭穿這件醜事,才故意将她藏了起來,再捏造一個綁架的故事來誣陷無度門!”

“祝小姐,無憑無據,切不可血口噴人!”亢金龍立刻朝其餘幾位星宿使了個眼色,做出了“快放人”的嘴型。

姜骥被這莫須有的罪名吓了個五雷轟頂,“祝、祝小姐,相信我,我們真的沒有偷蘭鋒劍,也不知道這東西是怎麽落在小女房中——說不定就是擄走小女的人幹的!”

“不要解釋了。”祝蘊紅徑直離開房間,“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姜骥剛要追上去,就見幾位被派去放人的星宿匆匆歸來,小聲道:“當家,人都不見了。”

龍卧溪坐在柴房的屋頂上,把頭探進剛剛掀開的小洞裏。

裏頭堆滿了柴草,門邊抵着一個防火用的大水缸。

他身子一縮,整個人從小洞裏鑽了進去,穩穩落在柴房正中央。

吊在他面前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龍卧溪上前拍了拍溫枸橼的臉,“還活着吧?”

溫枸橼艱難地睜開眼,“你條老泥鳅,可算是來了……”

龍卧溪笑着幫她解開繩索,“你太亂來了啊,一個人闖到靜安堂裏,差點有進無出了。”

“我見到嫏嬛了……不對,其實我沒有真的看清楚,因為太黑了。不過我們總算說上話了。”

“可喜可賀。”龍卧溪在解開最後一個結後,橫腰将溫枸橼抱起,“能走嗎?”

溫枸橼搖頭,“腿麻。”

龍卧溪于是繼續抱着她,“我師侄已有全盤計劃,你可以放一萬個心。倒是你,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

溫枸橼将頭枕在龍卧溪并不壯實的肩膀上,“他們搜我身了,不過什麽都沒找到。你猜我把東西藏哪裏了?”

“我連你藏了什麽都不知道,怎麽猜?”

“其實我也不曉得我們找到了什麽,就等天亮了來看呢。”溫枸橼說完就拔了一根發簪下來,“我藏到了這根中空的發簪裏。”她随即将其扭開,倒出一小卷碎布,張開來看,原來是一張地圖。

龍卧溪歪着脖子和她一同觀察,“你在哪裏找到的?”

“姜芍房間底下的密道——我回頭跟你細說。”溫枸橼将地圖塞回發簪裏,“好像有人來了。”

“不奇怪。”龍卧溪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右胸的位置,“我衣服裏放了包東西,你拿出來。”

溫枸橼從裏頭摸出一個密封的紙包,“什麽來的?”

“這将會是一場煙霧彌漫的逃亡。”他抱穩溫枸橼,靜候外面的聲音逼s近。

有人要開門了。

“準備。”

箕水豹拉開門的一瞬間,溫枸橼将水缸一推——滿缸的水崩堤一般撲向門外,柴房前頓時變成一片汪洋。

龍卧溪後退幾步,再一腳蹬上水缸——“快灑!”

溫枸橼立刻将手裏的紙包拆開,裏頭的石灰像天女散花般跌入水中,迅速升騰出大量熱氣。

箕水豹好不容易從水中爬起,卻又被燙得哇哇叫。

龍卧溪縱身一躍,穿過蒸騰起來的霧氣,像晨霧中飛馳的野馬、雨雲中裂空的蛟龍,輕松跳出靜安堂後山門,消失在了樹林之中。

溫枸橼抱着龍卧溪的脖子,目不轉睛地望着逐漸遠離的姜家堡。“下一次和他們見面,又不知在何時了。”

“應該是奇韻峰。”

“你說什麽?”

“我說那張地圖。”龍卧溪答道,“雖然沒細看,但粗略憑地勢判斷,還有在山頂标注出來的那塊奇石,應該畫的是奇韻峰。只不過……我不記得奇韻峰裏頭有瀑布。”

“你去過嗎?”

“年輕時慕名去瞻仰過幾次……別誤會,沒偷東西。”

溫枸橼壞笑,“我以為你今年才二十五,再年輕又是幾時?”

龍卧溪笑道:“好了、好了,那你是不是要去那裏看看呢?”

“唉,反正也沒能找到別的線索,又不知姜骥能不能找到杜仙儀……去看看吧,要是沒收獲,就當是游山玩水好了。”

“說得好,能飽覽美景,便不算枉然。”

溫枸橼摟緊對方,“老泥鳅,謝謝你。”

“幸甚至哉。”

姜骥站在空蕩蕩的客房前,面無表情。

“葶苈他們去哪裏了?”祝蘊紅問道,“你将他們怎麽樣了?”

亢金龍忙解釋道:“我、我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卻又不是完整的實話,因此聽起來更像是拙劣的借口。

祝蘊紅急了,祭起手中的蘭鋒劍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們最好給我交待清楚!”

就在這時,靜安堂上掀起一陣怪風,天色也變得灰暗。原來還算和暖的太陽頃刻屈服于一股妖氣的淫威,躲到了烏雲背後。一陣尖利的狂笑響徹登河山上空,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姜骥老兒,我看你還有什麽把戲!”

亢金龍舉頭一看,“紀莫邀!”

“你、你到底想怎樣?”姜骥罵道。

紀莫邀大笑數聲,答道:“你還不曉得嗎?我們不過是想平平安安離開姜家堡而已,并沒有向你們索取什麽,更沒興趣看你怎麽收拾殘局……至于祝小姐,我們已經備好馬車在山下等她了。請你們識相一點,不要再糾纏下去。否則的話,火曜四星可就——”

他話還沒說完,衆人就見箕水豹像落湯雞一樣跌跌撞撞地沖上來,道:“當家,那個女人被龍卧溪救走了!”

姜骥的臉色更難看了。

紀莫邀可不理這麽多,繼續說道:“你們怎麽對我們,我們也會怎麽對他們,大家有來有往,互不拖欠。你放心,若你女兒真在我們手上,我定不虧待她。但若想她早日歸來,我奉勸你還是趕快滿足綁匪的條件。我們離開登河山之後,四星也能重獲自由。要說的就這麽多,得不償失的事還是少做為妙。後會有期!”話畢,他将鬥篷一晃,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天空中的暗雲驟然消散。

星宿們頓時士氣全無,只希望一切快些結束。

祝蘊紅得意洋洋地朝外走,“你們這群烏合之衆,就別指望和三眼魔蛟鬥了。識相的就快些帶我下山,至于蘭鋒劍……哼,待我回塗州再慢慢跟爹說。現在暫且送你們個把月安穩日子。”

姜骥只能眼睜睜看着祝蘊紅捧着蘭鋒劍,大搖大擺地離開靜安堂。而姜芍依舊音訊全無。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

亢金龍将一切看在眼裏,敢怒不敢言,只是朝身邊的星日馬使了一個眼色,便借故退下了。

(本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