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裏潛 火中闖(下)
紀莫邀回到自己房中,但并沒有就寝的打算——這一切有些太順利了,他不信自己沒被人看到。假如真的被看到了,為什麽對方沒有立刻撞破呢?外頭靜得出奇,但他堅信這個晚上不會就這麽結束。
他躺在卧榻之上,靜靜地等待自己的擔憂成為現實。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随之便是門上鎖的聲音。
紀莫邀笑了幾聲,如釋重負地去睡了。
再次睜開眼時,天已大亮。紀莫邀思量着其他人有否發現房門被鎖的事——不過這都不要緊,因為他馬上就能解鎖離開。
姜骥将門反鎖,一定是因為昨夜的事情敗露,但為什麽呢?畢竟就算不上鎖,我們也逃不到哪裏去。而且上了鎖又不來找我們問話,感覺只是做做樣子而已……還是說,這是要做給誰看的?對了,溫枸橼昨晚有沒有平安離開還不知道呢。難道她被姜家堡抓住了?還真有這個可能。萬一抓住她又套不出話來,那鎖住其餘人作為威脅就說得過去了——但這也只是猜想,無論如何,還是盡快找到師叔為妙。
用銅絲攪開門鎖後,紀莫邀飛快地潛行下山,盤算着怎樣才能繞過正在山裏巡邏的火曜四星。可沒走多久,眼前突然蹿出一個輕盈的身影。
“匆匆忙忙,不像師兄作風啊。”安玉唯笑道。
“風風火火,你倒是一成不變。”
二人的笑意中都帶着些許值得玩味的鄙視。
“師叔也來了?真是的,大家怎麽一窩蜂都湧來姜家堡了?”
“別繞開話題。托你和老四的福,我們才困在這裏走不了,你可別逃避責任。”
安玉唯柔聲道:“師兄才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呢。”
“你別這樣看我。”紀莫邀警告道,“你這招對老四有用,我可不吃你這套。如果不是因為偏心你,他會随便幹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還綁架姜芍——你們沒有損手爛腳都該還神謝恩了!她用兩根手指頭就能将你捏到殘廢,虧你們幹得出來!”
安玉唯委屈地扁起了嘴,“我知道這樣做很冒險,可不做也做了。何況師姐在琪花林時便天天惦記着登河山,我們總不能放過這一條線索。”
紀莫邀即刻想起嫏嬛前夜告訴自己的事。杜仙儀雖然曾經跟馬四革提過登河山,但綁架姜芍這個馊主意應該不是她的意思。
他念衆人依然被困姜家,便懶得跟安玉唯扭擰,也無意繼續訓話,“罷了、罷了,現在将你一頓臭罵也無補于事。既然你意已決,反悔也太遲,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全力幫你們達成目的。老四人呢?”
安玉唯答道:“四哥哥将姜芍帶走了,說只要我留在這裏,等姜骥的回音就好。”
“沒跟你說帶去哪裏?”
安玉唯搖頭。
紀莫邀長嘆一聲,“罷了,還能去哪裏。不過你啊,在這裏這麽些天了,怎麽還沒讓巡山的星宿發現?”
“偌大的山林,我又不是不曉得躲,哪裏這麽容易被他們找到?”安玉唯撥了一下腦門上的那束劉海,“我初時曾到山下那間日升客棧過夜——聽說是昴宿的表叔開的,很受需要早起的商旅歡迎。他們那裏養了一屋子公雞,太陽一出來,所有的公雞一齊打鳴,吵得屋子都要塌了。我住了兩天實在受不了,就跑回山上。不知師叔是不是也住在那裏。”
“那些雞還殺不得了嗎?”
安玉唯連連擺頭,“雞的親戚開的客棧,就別指望能吃到雞肉了。”
紀莫邀心不在焉地聽着,思緒卻被逼近的危險氣息所打斷。
安玉唯似乎也有所意識,“師兄,再往下走,就是火曜四星即将巡邏的區域了。我可不想正面和他們碰上。二對四,沒有勝算。”
紀莫邀心知他們兩人能力有限——逐一擊退也許還有可能,但同時面對四個人,真的力有不逮。“小的那三個還好對付,但尾火虎實在太彪悍……”他話音剛落,眼前便掠過一道鬼火般的刺眼光芒。
“師兄,來了……”安玉唯停住腳步。
林中的寒氣一瞬間變得幹燥而焦熱。
“好對付?你對付得來嗎?”一記紅鞭“啪”一下打在兩人中間。
安玉唯立刻亮出腰間兩把燕尾刃。
紀莫邀也祭起三股叉。
安玉唯對着眼前的樹木叫道,“翼火蛇,有本事就別躲躲藏藏。叫上你的手足,我們不欺負你!”
“哼……”林中傳來翼火蛇的冷笑,“你們過不過了我這關還難說呢。”
“你不叫他,我們就将你綁起來,逼他們出現!”安玉唯繼續對隐藏在枝葉間的對手大加挑釁。
林中“嗖”地射出一舌紅鞭,“叭叭”兩下就将安玉唯手中的燕尾刃擊落在地,快得猝不及防。
“要尾火虎親自出馬對付你們,簡直大材小用。”翼火蛇“唿”地從樹叢中躍出,手中的長鞭漫無邊際地朝四周亂打,像是盤行的毒蛇吐舌向周遭探路。
紀莫邀一眼就認出對方使出的是火字鞭法——這還真是好對付。他将安玉唯推開,飛快沖到翼火蛇正前方。火字鞭手法極其簡單,只要将“火”字完整地寫出來,就算完成。翼火蛇是這套鞭法的頂尖高手,要找他自身的弱點非常困難。但若是從鞭法本身來看,倒不是沒有突破口。
“你以為你站在‘火’字胯下就不會遭殃了嗎?想逃出登河山,就先過了這一撇再說吧!”
紀莫邀獰笑道:“要命的就是這一撇啊——你會後悔的!”他剛舉起三股叉,翼火蛇的鞭子便“咣當”一聲,兜頭打了下來。
乍一看只覺得紀莫邀是在用三股叉擋住翼火蛇的鞭子,但接下來發生的事,翼火蛇則是想也想不到。他見紀莫邀的手在轉,三股叉也在轉。但他一是想不明白紀莫邀的手怎麽讓三股叉如此流暢地轉了起來,二是想不明白自己的鞭子為何會卷入其中。
翼火蛇驚覺不妙,立即想将鞭子抽回,卻發現自己的兵器已緊緊纏在了三股叉上。
“不怕告訴你,我師弟孫望庭也練過火字鞭,雖然不及你使得娴熟,但他勝在手臂比你靈活百萬倍——而我也已經破解這套鞭法千百次了!”紀莫邀話音剛落,便俯身一鑽,帶着三股叉和纏在上頭的鞭子如旋風般從翼火蛇身下掠過。
地上的積雪如白色火焰,然然躍起,飛舞在寒風凜冽的山中,嘩嘩作響。
紀莫邀停在翼火蛇背後,在令人心寒的狂笑中振臂一擲——三股叉将翼火蛇的長鞭穩穩地封印在了一棵古松上。“小安,上!”
經他一聲令下,安玉唯立刻飛身躍起,将正為自己兩手空空而木讷的翼火蛇淩空撲倒。
紀莫邀立刻上前,用不知哪裏抽出來的繩索将翼火蛇五花大綁,吊在樹上。“搞定一個,還有三個。”
安玉唯皺了皺眉,“我可不想碰到其他人了。”
紀莫邀将三股叉從樹上拔下來,順手收起翼火蛇的鞭子,打趣道:“我還以為你為了師姐,會不計一切危險呢。”
“那是兩回事。”安玉唯辯駁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怎麽也該留一條命來見她吧?”
紀莫邀望着安玉唯,不禁暗暗感嘆:杜仙儀竟能對如此俊美的少年忽冷忽熱,确實有些不近人情了。“你确定師姐會感激你的付出?”
安玉唯輕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她對我好,可對溫嫏嬛和溫葶苈更好。我不騙你,我真的妒忌他們。”
“傻瓜,師姐只是當他們是孩子一樣疼而已。”
“師姐從小也是這樣疼我的。她既然可以為了他們兩姐弟丢下我,我想我在她心裏确實算不上重要——但這無所謂。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但我若有半分虛情假意,就不配她半點關心。”
“以我對她的認識,她确實算不上是個情感豐富的人。”
安玉唯抿抿嘴,“師父就喜歡她這樣不卑不亢,她平日也确實沒對誰特別親昵。”
“師伯簡直是自虐,找一群冷冰冰的人做弟子,又總是向往和我們家的老酒鬼過熱火朝天的市井生活。”
“那師兄覺得……師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紀莫邀失笑,“我一共才見過她幾次面,怎比你了解更多?”
“知命師兄說,你有第三只眼,我以為你會看得更多呢。”
“他瞎扯騙人,你也信。”
安玉唯不說話了,但紀莫邀知道他在想什麽s。
安玉唯從不掩飾自己對杜仙儀的感情,也從不否認對杜仙儀的渴望。幼年時天真爛漫地向夢中神女表露心跡的那個早上,他每晚都會夢見。
“師姐,”安玉唯追上杜仙儀的腳步,俊俏的劉海沾上了汗水,在陽光下發亮,“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杜仙儀轉身,将安玉唯的小手抓在掌心,“說吧。”藍色的裙帶在她腰間飄揚,籠着一股冷冷的清香。
“那師姐你可聽好了。”安玉唯綻開了一個如太陽般明朗的笑容,“如果雨露于小草、日光于鮮花、流水于游魚,都是命中必不可缺的,那于我而言,最不可少的是什麽呢?”
杜仙儀愣了一下,苦笑道:“我怎麽會知道?”她從安玉唯漂亮的臉頰上擦掉一滴汗水。
“那你想知道答案嗎?”
杜仙儀抿嘴想了想——她不太會拒絕一個小孩子——便點頭道:“好,告訴我吧。”
“就是師姐你啊!”安玉唯答道。
男孩臉上,是杜仙儀見過最純真的笑容,幹淨得一塵不染,整個世界仿佛因此變得潔白無瑕。
杜仙儀沉默了,呆呆地望着安玉唯。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而這個孩子竟如此不加掩飾地向自己告白真情。
僅屬于他們兩人的回憶,就定格在那一刻。
只要是為了杜仙儀,安玉唯可以義無反顧地做任何事;也只有為了杜仙儀,他的生命才有意義。他一生中對所有事物所有的愛,都在那一天全部獻給了杜仙儀,再也沒有動搖過。
“師兄,我們還是下山再作計議。”安玉唯重拾心情,帶頭往山下去了。
紀莫邀立刻追上,“小安,你可知他們巡山的路徑?”
安玉唯兩手一攤,“那還真難說,他們每天走的路都不大相同,我也只是打算挑捷徑快點下山而已。”
紀莫邀忙按住他,道:“你就不怕他們專門埋伏在捷徑上等你?我覺得走大路會安全一些。”
“安全?”安玉唯停下腳步,“真不像是我們威名遠揚的大魔頭會說出來的字眼。”
紀莫邀沒好氣地答道:“你以為我願意束手束腳地行動嗎?別忘了,姜骥還軟禁着我們一行四人,就指望我去搬救兵了。如果找不到師叔幫忙,你也別指望能從姜骥這裏得到師姐的消息!”
“明白了……”安玉唯百無聊賴地繼續前行,“我也是個怕麻煩的人,如果你這麽說的話,那我們就——哇啊!”他忽然一腳踩空,滾了下山坡。
紀莫邀聽到“撲”一聲悶響,上前瞄了一眼,見安玉唯并無大礙,立刻就近跳到一棵樹上,居高向下望去。
安玉唯爬起來,拍去身上的雪——他是個極度在意外表的人,劉海終日要完美地卷曲在臉邊,衣服也不能有多餘的皺褶。又聽得他喃喃自語道:“前幾日下過雪,都忘了這裏有個滑坡了……”他的聲音突然弱了下來,繼而被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掩蓋——
“聽過虎口逃生的故事嗎?”
安玉唯猛地回身,視線卻已被尾火虎龐大的身軀完全遮擋。他鼻孔中噴出灼熱的怒氣打在安玉唯面上,令他的皮膚辣辣地燒了起來。
“沒聽過也不要緊,”尾火虎不等安玉唯回話,“反正都是騙小孩的。在猛虎面前,幾何有過逃生的獵物?”他舉起鐵拳,一招“猛虎出山”就将安玉唯打到數丈開外。
安玉唯隐約覺得耳邊傳來了餓虎的嚎叫。
“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為哪般?”尾火虎一邊追問一邊再次走近。
安玉唯掩住小腹,咬牙起身,可還未開口,便又被對方一拳擊倒。
“你不答也罷。私闖之罪既成,無論目的為何,也不能赦免。”他看安玉唯痛苦不堪的樣子,輕蔑地笑道:“只身一人也敢闖進山來,算你有膽識。”話畢,他彎腰扯住安玉唯的衣領,“我讓當家決定怎麽處置你這個偷偷摸摸的家夥。”他仰頭朝山坡之上望去,“我可懶得一路扯你上坡,不如……”他上身後仰,兩手攥緊安玉唯的上衣,擺出準備投擲的姿勢。
說時遲那時快,尾火虎的身側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利的狂叫——“哈——呀!”只見紀莫邀從樹叢中飛出,“砰”一下将猝不及防的尾火虎撞開。
安玉唯趁機從虎爪下逃脫,這才看清紀莫邀原來将翼火蛇的長鞭當作樹藤使,如飛錘般從林子裏蕩了出來。
尾火虎一眼就認出對方,“紀莫邀!翼火蛇的鞭子為什麽會在你的手上?你不是已經被——”
“嘿嘿,我以為你不愛聽人回答問題,那就什麽都別問啊!”紀莫邀随即往尾火虎眼前虛晃一鞭。
尾宿火冒三丈地跳起來,徑直沖向他。
安玉唯趁其轉向紀莫邀之際,從腰間抽出燕尾刃,盤算着從後方偷襲。
只是尾火虎貴為青龍之尾、火曜之首,這等小把戲又怎能逃過他的法眼?只見他回身一擒,便輕松将安玉唯的手腕鉗住。
紀莫邀喝住尾宿:“放開他,否則我也不會放過翼火蛇!”
“哼,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尾火虎将安玉唯扔在地上,一腳踩住他的右腿,“當家将你們鎖起來真是太明智了。”他兩眼發紅,像極了困獸大開殺戒的前兆,“讓你嘗嘗虎嘹拳的滋味吧!”
他話音剛落,山下就傳來兩聲怪叫,接着就見兩個人被重重地丢到尾火虎跟前。
尾火虎定睛一看,眼前的兩位敗将不是別人,正是室火豬和觜火猴!
究竟是誰有這等能耐?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