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定魂錄 - 第 14 章 似海心(上)

第七章 如玉顏 似海心(上)

“太、太恐怖了……”祝蘊紅聽溫葶苈說罷,立刻挽住吳遷的手臂,生怕有鬼随時跳出來将她攝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怪事……不說了!”她打了個冷戰。

“我們回去吧。”葶苈餘驚未定,決定打道回府。祝蘊紅與吳遷緊随其後。

三人回到靛衣門,恰逢正在四處尋找葶苈的嫏嬛。葶苈立刻撲到姐姐懷中,“二姐,我剛見到鬼了,陰森森地盯着我……好可怕。”

嫏嬛心頭一驚,不禁想起前夜那雙同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但沒言明。“沒事,有二姐在。這裏又這麽多人,不怕、不怕。”

例行的安慰并沒令葶苈從恐懼中解脫。他将頭埋在嫏嬛臂間,閉着眼,緊張地呼吸着。

一個陌生的聲音向他們移近——“世上本無鬼,唯有多心人。”

衆人朝那聲音望去,見一個白袍藍帶的美少年信步走近。

嫏嬛瞬間只覺雙頰發燙。

這少年,實在俊美得令她自慚形穢——兩抹柳眉,一彎笑意,眨着一雙似海深的大眼睛,生得跟個粉雕玉砌的人偶一般,卻非中原手藝。

他停在衆人跟前,盈盈笑道:“我說得沒錯吧?”随後彬彬有禮地向葶苈攤開一只手,像是告知自己的陳述已經結束。

嫏嬛背脊上竄過一絲涼意。

她聽過這個聲音,也見過這個人——不——這雙眼睛。那天夜裏在琪花林與姑姑争執的聲音、偷看自己的那雙幽暗的眼睛,都是他。她因警覺而變得敏感,繼而将葶苈抱得更緊,“敢問閣下是……”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開始旋轉額心垂下那一束倜傥的劉海,直到發束纏在指上,方露齒笑道:“在下安玉唯。不慎吓到了二位客人,在這裏給你們賠禮。”

嫏嬛看着他彎下腰去,慶幸自己不需要再直面那輕松的笑容……這笑容,如陽光般燦爛,又如月色般陰森,令人徒生刺骨寒意。

尴尬而壓抑的氣氛最終被局外人祝蘊紅打破:“你們靛衣門從前可鬧過鬼?”

安玉唯松開劉海——方才繞在指上的發束,現在柔韌地卷曲在他臉旁。“我們這裏……生離一時有,死別從來無,又怎會有鬼魂流連此地?”

“那葶苈見到的又是什麽?”吳遷追問。

安玉唯只是輕笑,不再答話。一言不發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祝蘊紅替葶苈感到不平,“故弄玄虛,不說人話……”

嫏嬛依然為自己的發現心驚不已。

時至日中,賓客一波波到達。嫏嬛同為客人,倒是落得清閑,自己坐在屋裏吃甜食。

自早上就一直不見影的紀莫邀經過她門前。

嫏嬛立刻截住他問:“葶苈手腕上的瘀傷是怎麽回事?”

紀莫邀笑了,“你不問他?”

“子都都告訴我了。”

“那你還問我作甚?”

嫏嬛氣不打一處來,“我警告過你的。”

“想要有收獲,多少要有些犧牲。他現在不是能跑能跳嗎?別這麽緊張。”

嫏嬛瞪着對方,卻發現他也滿是好奇地瞪着自己。“你……在看什麽?”她一天裏第二次覺得臉上發燙。

紀莫邀伸出手指在半空裏晃了兩下,然後突然指向她的臉,“你左邊嘴角。”

嫏嬛一摸——糟,沾了一粒芝麻在嘴邊。她扭頭把嘴擦幹淨,尴尬地踮了踮腳,随即将手邊的碟子遞了過去,“要嘗一下嗎?”

“什麽來的?”

“祝蘊紅在山下買來的,就是油炸的面團,上面撒了芝麻,脆脆的還挺好吃。”

紀莫邀丢了一粒入口,饒有興味地咀嚼起來。

“不錯吧?”

紀莫邀答道:“我不喜歡甜食。”但頓了頓又補充道,“這味道,像是老四的手藝。”

“老四?馬四革?”

紀莫邀點頭,“在守喪期滿之前,他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兩人并肩站在門前,默默望向遠處忙于迎客的靛衣門師徒。

“我剛才見到安玉唯了。”

紀莫邀沒動,“然後呢?”

“他在我們離開琪花林前夜來找過姑姑,兩個人還起了争執,可我沒聽出來說了什麽。你說……他會不會知道姑姑在哪裏?”

紀莫邀笑了出來,“不可能。他要知道師姐所在,是絕不會乖乖留在這裏的。”

“怎麽說?”

“你去過師姐的房間,裏頭是不是一塵不染,像依舊有人住一樣?”

“啊,是他在打掃。”

“他可是能為師姐一晚上熟背《離騷》的家夥,執念不淺啊。”

嫏嬛這才松了口氣,“他這麽神出鬼沒地從遠處盯着我們,可把我和葶苈都吓壞了。”

“他也許是想探聽師姐的去向。”

嫏嬛更加不解,“我們要是知道的話,也不會這麽老實地呆在這裏。就算想問,他也不必做到這種份上。”

紀莫邀搖頭,“師姐向我們所有人隐瞞了去向,最難受的就是安玉唯。你們姐弟六年來一直妨礙他與師姐朝夕相處,因此心存敵意,絕非偶然。師姐讓你們跟我們這群沒心沒肺的住一起,而不是投奔自家門戶,想必也是為了回避安玉唯。”

嫏嬛低嘆,“你說得對。對姑姑的思念之情,我們只能算初嘗,他卻已歷盡六載相思之苦。”

得知這個世上除了自己和葶苈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此熾熱而執着地敬愛杜仙儀,真是一種陌生又奇妙的感覺。

“他還真是……”說到這裏,嫏嬛的臉又忍不住紅了,“真是長得太美了。”

是夜大宴,靛衣門裏人頭湧動,将本已炎熱的素裝山燒了個熱火朝天、喧鬧非常。

吳處道帶着何求、何其兩個跟班入座時,周圍的人無不側目而視,不敢忽略這莊重的莅臨。祝蘊紅和吳遷則眼神游離地跟在後面,面上更多的是尴尬。

吳處道舉杯向洪機敏敬酒,先是說了一番祝壽的客套話,又輕描淡寫地為之前“教子”之事道了聲對不住,最後還加重語氣道:“姐夫有事在身,不能親自來為洪掌門賀壽,實在是萬分抱歉。倘若他在,想必有更多英雄豪傑列席。”

“他這話,是覺得自己只能與一群烏合之衆同坐,很失體面麽?”嫏嬛幹笑道,“就算要巴結自己的姐夫,也該對着本人奉承才對。喧賓奪主,丢人現眼。”

坐在她身邊的紀莫邀往嘴裏放了一片薄荷葉,笑道:“說不定祝臨雕是有意派他來的,賺幾日耳根清淨。”

葶苈也忍不住怨道:“今早他打吳遷的時候,知命師兄氣得臉都青了。我看得出他很想發火,出于禮貌才沒這麽做……在別人家門口打自己的兒子,簡直匪夷所思。”

議論不止,但壽宴好歹順利地進行下來。未幾,紀莫邀一聲不吭地離席。嫏嬛見他繞過重重筵席,登上了橫貫于正廳之上的飛廊。

而就在臺階之側,站着安玉唯。他一手卷着劉海,一手捧着酒杯,像是望着自己在笑。

嫏嬛打了一個冷戰。

這份恐懼,現在感覺更加莫名其妙了。

另一邊廂,紀莫邀攀上臺階,在飛廊上見到了高知命,“你還真會忙裏偷閑。”

高知命讓他坐下喝茶,“無妨,樂s意敬酒的人多的是。我可沒有結識所有人的野心。”他扶了一下眼罩,望着下方的宴池,輕嘆道:“只是苦了師父——這滿眼都是不想請的人啊……”

“不想請就別請,就我們兩家自己過,再叫上師叔,不就行了?”

高知命無奈一笑,“你比我更清楚,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師父要是不請這些人來,這孤高自傲的名聲一傳出去,閑話就多了。”

“都怪師伯名望高,你們又都好眉好貌、規規矩矩的,自然令人有所期望。不像我山裏那老賭鬼,送錢也沒人來。”

高知命低頭,不無唏噓,“師父骨子裏是個頑童,可卻總要在外人面前擺出嚴肅正經的模樣。真羨慕你們,與外界格格不入,卻也難得逍遙自在。”他又望回驚雀山一衆的酒席,問:“溫小姐如今是山中唯一的女子,你就不怕一門男丁心生輕薄?”

紀莫邀皺眉,“初時确實有些閑言碎語,我讓師父直接把人掃地出門了事。溫嫏嬛前些日子還給山裏的水渠改道,現在接水比以前方便多了,大家都當她神一樣供着,不敢造次。若真有人不知自控,我就親手将他的色心掏出來喂狼,有什麽可怕的?”

高知命笑了,“你在這種事上,還是一貫的認真。”他為對方滿上一杯茶,話鋒一轉,“可惜老四今年缺席。”

“沒事,等他回來,再找你們補上。”

“你就別強人所難了,盡孝要緊。不過聽說,他是最後一個見到師姐的人。”

“聽說?聽誰說?”紀莫邀明知故問。

高知命朝他使了一個眼色,“說曹操,曹操到。”

兩人一同望向長廊另一端,見安玉唯幽幽地飄了過來。

“紀師兄可知四哥哥現在何處?”

紀莫邀答道:“他再過個把月就回來了,你再等等。”

“可我想立刻問他師姐的去向。”

高知命勸道:“小安,你四師兄也不知道師姐在哪裏啊。”

“這是四哥哥親口跟二師兄說的嗎?”

高知命輕嘆,無力地望向紀莫邀求助,“你告訴他。”

紀莫邀托起腮道:“我也不曉得老四如今身在何處。不過直到昨天為止,他還在山下游蕩,你可以碰一下運氣——要是找不到,可千萬別怨我。而且我也覺得他不知道師姐的下落。”

安玉唯又問高知命:“二師兄,我明日可以下山麽?”

“你也真是心急……”高知命不緊不慢地吞下一口茶,“也罷,去吧。只是別為難你四哥哥。”

安玉唯連告辭都省去,匆匆離開了。

高知命不無憂慮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我總擔心他會行差踏錯。”

“你別杞人憂天。反倒是老四,表面放蕩不羁,內裏多愁善感。讓小安去找他,你應替小安放心,我才該替老四憂心呢。”

“你我都是做師兄的,心裏又怎麽不會牽挂?若是像孫遲行當年那樣,做師兄做得風流快活、一呼百應,還不是做不長久?”高知命話畢,懶懶地笑了,“只是不想都這麽多年了,小安還是和老四最親啊。”

“嘻嘻,老四可不高興你這麽說。”

“怎麽,他還惦記着那件事?”

“何止是惦記,簡直就是他人生最大污點。”

“說起小安,有件事你們一定要知道。”宴席上,孫望庭繪聲繪色地說了起來,“約莫四、五年前,師伯帶着靛衣門的弟子,包括小安,來驚雀山玩。那時小安才多大?十三歲?對,他那時才十三歲,但已經是聞名遐迩的美少年,長得那是一個标致,眉清目秀的,跟個女孩子一樣好看。那天因為大家很久沒見面,四哥一時興奮喝高了,突然捏住小安的臉,當場就吟了一首詩!”他還不忘揪着子都的臉作示範。“那首詩是怎麽樣來着——素妝難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長。玉顏似畫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嬌娘。結果你猜怎麽着?”他松開子都,忍着笑道:“小安狠狠地潑了四哥一臉酒!”

葶苈瞪大眼,腦裏艱難地将故事的主人公與駕車的馬老四聯系在一起。

盡管格律混亂,但嫏嬛依然暗暗佩服馬四革醉中的詩才。

孫望庭消停些了,低下聲音道:“四哥醒酒後聽我們說回這件事,羞得那是一個無地自容!從此之後,他就很怕喝酒。”

“我記得他那時還紅着臉趴在地上,大半天都起不來。”陸子都補充道。

“對啊,對啊,”孫望庭興奮得拍起了桌子,“如果我們又在他面前提起,他肯定還會臉紅到耳根,然後大喊——‘丢死人了!’”

馬四革好奇自己為什麽一晚上連着打了這麽多次噴嚏。只能說不會是因為什麽好事。

酒過三巡,一群人到中年的武林壯漢簇擁到吳處道周圍,借着酒勁談起了家國大事。

“跟你說,”其中一個說得手舞足蹈,“這個我和祝掌門還親口提過——同生會,終究還是要遷回南方來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附和道,“我管你學了多少年漢話,不是漢人就不是漢人。只有南方,才是真正的漢人地方。你們塗州算好了!我們時常要出入長安、洛陽,那都不像是中原城市了!何必留在這種被外邦人占據的地方受氣?”

吳處道也不發表意見,只是微微笑着。

這時又有另一人來發表高見:“我倒是覺得,你們留在塗州挺好。北方也不全是胡人,只要是長城以南,不還是我們漢人故土嗎?”

最初那個手舞足蹈的人插嘴道:“可你怎麽不想想,過去這好幾百年裏,有多少外族人染指過這些地方?風俗語言早就不同了。有幾個人能做到塗州那樣,胡人不進,胡語不興?所謂‘胡不入塗’,那都是同生會的功勞。”

“不是,就算是胡人,不也有大刀闊斧地移風易俗嗎?好多姓氏也都改了。而且現在會說漢話的胡人多了去,我們在場的不也有很多在北地開宗立派的豪傑?只要有本事,在哪裏過不了活?”

手舞足蹈的人也不再争執,直接轉向吳處道說:“吳總領,你可千萬別聽他的。祝掌門既然只要漢人子弟,那長遠來看,肯定還是要在南方紮根的。北方太雜,這混來混去的,早就沒有純正的漢人了!”

席間又有一人喊道:“胡說什麽呢?我就是來自北方的漢人,我祖上都是漢人!”

又聽得有人說:“南方難道就沒有異族了麽?真是孤陋寡聞!”

一群人你來我往、争持不下,雖然說得事事生死攸關,大家倒也堅守君子之禮,沒有激動到動起手來。

紀莫邀經過酒席,聽他們議論得不可開交,似乎嫌場面還不夠熱鬧,便當庭吹了聲口哨——聲殺天王像箭一樣從外頭飛了進來,連連叫道:“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紀莫邀笑道:“盡是些陳詞濫調,要我教你些新詞嗎?”

坐在吳處道身邊的何求醉得面紅耳赤,一見聲殺天王在眼前飛過,就噴着酒氣叫道:“哪來的烏鴉?”

紀莫邀和聲殺天王一聽,眼神都變了。最先發火的當然是被誤認為烏鴉的聲殺天王。只見它“嗖”一聲掠過宴會上空,飛鷹撲兔一般将何求的頭巾撩走。

何求頓感頭上一陣涼意,氣沖沖從座上跳起,一手擺在腦殼上,另一手則朝四周揮舞,“誰拿了我的頭巾?”

“爺爺拿了!”聲殺天王在他頭頂上盤旋,“爺爺拿了!”

何求朝聲殺天王的方向撞出去,碰歪了不少坐席食案。他眼界裏隐約有一團黑色——應該就是那臭鳥和自己的頭巾了——于是伸手向上一躍。

聲殺天王見狀,也順勢向上飛;何求撲空回落地上,它也一起降低。如此周而複始,聲殺天王一直盤旋都在何求頭頂上,何求則像傻子一樣不停亂跳。

吳處道臉都氣紅了。祝蘊紅和吳遷則在座上偷笑。

作為主人的紀莫邀見狀,不得不上前制止。

嫏嬛見他嘴角微擡,忙拍拍葶苈肩膀,道:“你看你大師兄,又妖氣側漏了……”

“諸位莫急,讓我來教訓教訓這畜生!”紀莫邀不知從哪裏摸出他的彈弓,瞄準了聲殺天王。“砰”一聲,石子從紀莫邀手中釋放,穿越半個大廳,“叭”地打在何求揮舞在空中的手掌上。

何求一聲慘叫,四腳朝天摔倒在地。

“哎呀……”紀莫邀假惺惺地眯起眼,“打歪了,真是對不住。”

嫏嬛低聲道:“應該沒人會信你是無心的……”

紀莫邀坐回原位,笑道:“你怎麽知道別人不信?”

“你的彈弓從不打鳥,又何況是聲殺天王?”嫏嬛環顧四周,見有人皺眉,有人竊笑,也有人一臉無所謂。

吳處道強忍怒火,喚還算清醒的何其将他不争氣的兄弟拖出去,宴會才逐漸恢複正常。唯一的變化,就是吳處道威風不再。餘下的時間裏s,他都繃緊着臉,一言不發,就像所有人都厚顏無恥地欠他錢沒還一樣。

祝蘊紅和吳遷懶理這許多,随後又将葶苈叫出去玩耍了。

過了一陣,高知命來向無度門一席敬酒。期間對紀莫邀耳語:“你別看師父一臉肅穆,其實他心裏不知有多高興你能為他解氣。”

紀莫邀壞笑,“不用謝了。”

“做主人家就是壓抑,我今天早上也是敢怒不敢言。你倒好,讓聲殺天王做了壞人。”

“我會補償那只臭鳥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兩人會心一笑。

(本回待續)